摘星缓缓睁开眼,随即又闭上。
头好痛啊……她忍不住细声呻吟,再次睁开眼时,马婧那张如满月般的丰满脸蛋出现在眼前,她一惊,差点跳起。
‘妳靠这么近做什么?’她推开马婧的脸,觉得双眼有些畏光,顺手遮住。
‘郡主,您还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吗?’马婧端来一杯热茶,递上。
摘星接过,摇摇头,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好难受……这就是宿醉的感觉吗?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昨晚喝醉了,整个人掉进荷池里哪!’
她一愣,问:‘真有此事?是酒醉失足吗?’
马婧却一脸卖关子,反问:‘郡主,您先说说,对于昨夜,您还记得什么?’
她白了马婧一眼,觉得她这没大没小的个性倒挺像小凤,顿时又觉有几分亲切。马峰程为安抚马家军,及为攻晋做准备,无法在宫中久留陪伴摘星,但他特地将女儿马婧留下贴身照顾摘星,让她不用独自一人面对。
摘星缓缓道:‘我只记得,昨夜宴席上,许多人轮番举杯恭贺,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有些不胜酒力,想去外头透透气……’她望向马婧,示意马婧接下去。
马婧道:‘郡主您昨夜离席后喊冷,我去替您找披风,回来时就听到您落水的声音了,接着便见到三殿下匆匆离去。’
‘三殿下?’摘星有些惊讶。
朱友文昨夜离席来找过她?可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知我昨夜有无酒喝失言,说错了什么话?’她试图回忆,但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很有可能喔!不然为何郡主您落水,三殿下非但没伸出援手,还掉头就走?郡主您落水时,身上还披着三殿下的披风呢!一定是他担忧您受寒,特地来找您,结果您酒醉后不知道胡说了什么冒犯到他,把他气走了……’马婧自己也是胡乱推测,却说得彷佛真有这回事。
摘星双手遮脸,忍住想发出呻吟的冲动。
老天,她昨夜到底说了什么坏事了?这场联姻,对马家军至关重要,千万不能搞砸,可她却让渤王留下如此差劲的印象了吗?连见她落水也不愿拉她一把,而是选择拂袖而去?
摘星还想再追问马婧,门外走入一宫女,跪下恭敬道:‘郡主,渤王府的马车已在宫门外恭候多时了。’
主仆俩对看一眼,均想:这么快就要接她入渤王府了吗?
‘郡主……’马婧有些迟疑不安。
‘没关系。’她笑了笑,安抚马婧。‘该来的总会来,渤王府又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我是未来的渤王妃,的确不该继续留在宫中。’她转头对传话宫女道:‘我很快就会准备好。’
说是准备,其实摘星并无多少随身行李,最重要的就属重新回到她手上的凤眼铜铃。她感伤地抚摸着铜铃好一会儿,这才仔细收在衣内。毕竟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她说什么都不想再失去。马婧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收拾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跟在她身后一起来到了宫门,只见一辆马车已等在那儿,车厢与车辕均以足色白银装饰,拉载的双马较一般马匹身材低矮,毛色枣红,是以耐力著称的室韦马,而非摘星常见的军马或战马。
莫霄由马车上跳下,走上前对两人道:‘马郡主,三殿下因尚有要务在身,特命在下先送郡主回渤王府安顿。’
摘星点点头,不欲多问,上了马车。
马婧跟着上车,一面放下包袱,一面担忧问:‘怎么不亲自来接郡主您回府呢?三殿下真的还在生气吗?他会不会想悔婚啊?’几句话就把自家主子贬得一文不值,摘星看了她一眼,懒得纠正。
马婧见摘星不理会,又自顾自道:‘郡主,您真有把握能与渤王融洽相处吗?传言他是个性情孤僻古怪的人哪!’
摘星不语,倒觉传言有几分真实。
马婧又道:‘而且,听说渤王府还有个天大的可怕秘密,堂堂三殿下王府,下人却不多,传闻是因渤王残暴寡仁,凡是不顺他意的下人,都被他给杀了!尸首就埋在王府庭园里,所以这许多年来,别说是一朵花,连根草都长不出来!像块墓地似的!’马婧越讲越觉耸然,眼神害怕。
摘星却嗤之以鼻,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自己吓自己!’
马婧略觉委屈,她可是替摘星前途着想,才花了许多工夫暗暗向那些宫女打听这些八卦,哪知摘星根本不屑一顾,不愿与她一起嚼舌根。
马车行进间,车外人声渐渐嘈杂,摘星好奇掀开车帘,马车已放慢了速度,驶入京城大街,其时梁帝已迁都洛阳,身为天下名都,洛阳曾为七朝首都,四面环山,八关都邑,形势甲天下,尽管数次遭战火蹂躏,历代定都帝王重建亦不遗余力,市容井然有序,街道交错,南北四条,东西四条,纵横宛如棋盘,然遭逢前朝安史与黄巢之乱,人口锐减,终究不复盛唐时期的繁华了。
马车行经都城内最中心街道,大街宽达四十米,足以容纳两辆马车来回并行,大街两旁尽是店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洛阳本就位于陆运水运交通枢纽,汇集各地商业买卖,店铺里尽是形形色色各式南北货物,摘星的目光不由多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要马车停下。
‘郡主有何吩咐?’驾车的莫霄转过头问。
‘初到渤王府,我想购置些薄礼赠与三殿下。’摘星道。
莫霄还未回话,马婧已快手快脚先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摘星随后下车,莫霄知她是未来的渤王妃,也等于是自己半个主子,阻止不得,只好将缰绳交给身旁的马夫,跟着跳下马车,陪着主仆俩去逛大街采买礼品。
沿街店铺小贩叫卖着人蔘、貂皮、鹿茸、木耳、蜜饯、茶叶、漆器、玉器等,已让人看得目不暇给,还有许多当地盛产蔬菜瓜果,鲜艳欲滴,酒铺饭馆更是不断飘来食物香气,马婧闻得嘴馋,拚命吞口水,莫霄则是在经过酒铺时,多看了一眼正在打酒的老翁。弯进小巷里,又是另一番风景,是几家药铺、书铺、香铺,还有间纸铺,店门口摆着文房四宝,摘星好奇走了进去,拿起笔砚端详,店铺老板是个儒雅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对摘星细细解说。
之后三人又逛了几圈,走进一家首饰店铺,马婧以为摘星总算有点心思装扮自己了,却听她问莫霄:‘那位牵马等候渤王的女护卫是否叫做海蝶?’莫霄答‘是’,她便询问店里是否有蝴蝶相关的女子饰物,莫霄居然也兴致勃勃陪同摘星挑选。
采买得差不多了,三人正要离去,几个淘气孩子从他们面前叫嚣跑过,摘星探头一望,见那些孩子个个手里持石块,正朝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影扔去,嘴里一面大喊:‘臭乞丐!滚开!’那人影衣衫褴褛,虚弱不堪,即使被石块击中,也无力逃走。
‘住手!’摘星看不下去,大喝一声,她最痛恨借机欺负弱者了!
那些大孩子们见她只是个女人,根本不怕,有个胆子大的,甚至将石块扔了过来,却被莫霄接住,他瞪了那些孩子一眼,手掌微微一用力,石块瞬间碎成了砂砾,他张开手掌,刻意让那些砂砾缓缓落下,让那些孩子看个清楚。
孩子们立刻知道莫霄不好惹,一下子全跑光。
‘居然这般放肆!那些孩子太可恶了!’马婧愤愤不平。
摘星赶到那人身旁,见是个老人家,满头花白,身形消瘦,面目憔悴,摘星轻声问:‘大叔,大叔?您没事吧?您家住哪?我们送您回去。’
老人睁开眼,看见摘星,双唇哆哆嗦嗦好一阵子似要说些什么,但因太过虚弱,语不成句,只隐约听出他来自外地,接着双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马婧问:‘郡主,现在怎么办?’
摘星也有些苦恼,如果丢着不管,老人大概就真要死在街头了,她想了想,道:‘把他带回渤王府照料医治吧。’
马婧与莫霄都是一愣。
‘郡主,这人来历不明,恐怕不妥。’莫霄道。
摘星道:‘在奎州城,救助百姓乃是家常便饭,不管这人是谁,都是大梁境内子民,不是吗?难道堂堂渤王会任由自己的子民落魄潦倒街头?’其实她也知此举不妥,但老人年纪与她爹爹相仿,又来自外地,无依无靠,她实在无法狠下心弃之不理。
‘郡主,莫霄说的没错啊,万一这人其实很危险怎么办?会不会反而替三殿下惹祸上身?’马婧也帮腔。
‘那好吧。’摘星对莫霄道:‘你先搜他身,这人虽来历不明,但若暂时对渤王府无害,就赶紧先把他带回去医治,万一出了事,一切有我来扛。’
莫霄无奈,只得听话搜身,再将人扶上马车。
马车离开没多久,大街另一端冒出几名大汉,其中一名大汉手里拿着张人像,目光在人群间四处巡梭,比对搜索。
‘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把人找到……’那名大汉吩咐,另外几人低调颔首,分别朝不同方向散去,行动利落,显受过训练,非一般百姓。
但那几人搜寻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得无功而返。
*
马车来到渤王府,文衍、海蝶与渤王府众人早已等候在门口,准备迎接未来的渤王妃。
马车停下,文衍才喊了声:‘恭迎马郡主——’摘星已迫不急待打开车门,与马婧扶着那浑身脏臭的老人下车。
众人面对这突兀状况,皆是一愣。
‘文衍!快!先救人!’摘星喊道。
文衍略一使眼色,两名下人立即前去将老人扶进王府,摘星一脸忧心忡忡地也跟在后头,马婧拿着大包小包的包袱也匆匆跟着。
海蝶问莫霄:‘那人是谁?’
莫霄答:‘路上遇到的乞丐,饥寒交迫又一身伤,郡主心地好,说什么都要将他带回渤王府医治。’
海蝶外貌冷艳,甚少笑颜,听得还未过门的郡主就自作主张捡了个乞丐进渤王府,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还没正式成为渤王妃呢,就这么会使唤人了?真以为自己是渤王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摘星等人先将老人安顿在仆役居住的耳房,文衍亲自把脉,确认老人只是饥饿过久,体弱难撑,并无大碍,只需静养进补,很快就能康复。
摘星不好意思道:‘初来乍到,就如此麻烦各位,实在过意不去。等大叔身体无恙了,我自会请他离开,若三殿下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文衍交代了几句,将海蝶领到摘星面前,道:‘郡主,王府东厢别院已为您打扫整理干净,之后由海蝶负责安排照顾您的起居。’
海蝶走到摘星面前,恭敬道:‘郡主,请随我来。’
渤王府占地广大,坐北朝南,共有三进,摘星等人经过王府中央庭院时,却不见小桥流水、花团锦簇,整个庭院以碎石铺地,仅栽种几棵松柏铁树,摆放几座枯石,一切布置极简,却极富宁静禅意。
摘星默默欣赏这奇特的庭院布置,身旁的马婧却惊慌道:‘郡主!这什么鬼庭院?连朵花都没有!是不是地底下真的埋有尸——’
马婧嗓门大,前方带路的海蝶听到了,回头道:‘三殿下不爱花草,觉得庸俗。’
摘星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没有花草的庭院,虽然是单调了些,却予人一种宁静感,三殿下日理万机,特意设置这样的庭院,想是有助心情平静。’
海蝶微愣,对马摘星稍微改观,‘三殿下的确说过,非宁静无以致远。’
三人经过王府大厅,只见宽敞大厅内,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黑压压,帘布、梁柱、柜子、桌椅等,全是玄色,且除了黑柜上一把横放的利剑外,便无其他摆设,连个花瓶或瓷器都没有,整体感觉肃穆有之,却也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唯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书画,摘星觉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
马婧忍不住又多嘴道:‘这大厅怎么黑压压的,像个灵堂似的。’
海蝶回头不客气瞪了马婧一眼,道:‘黑色乃三殿下钟爱。’
摘星若有所思,道:‘黑者肃穆,却过于深沉,难免令人却步,不敢亲近。’
那个男人是刻意营造出让人不敢亲近的气息吗?还是天性使然?
三人接着穿过一条回廊,走出回廊时,左侧有处以高墙围起的院落,玄色大门紧闭,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处是?’摘星好奇问。
‘这是三殿下的起居处,没有三殿下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深不可测。
朱友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海蝶领着两人来到别院后,便告离去。
厢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两扇木窗已经打开,采光极佳,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矮柜、一张桌子与两张椅子,并无其他摆设,倒也素净。那床帐与被褥也是素色,是深浅不一的青色,她看了只觉好生亲切,心想:不知是谁特地挑选的?
她环顾一圈后,在桌前坐下,还没喘口气呢,马婧已经将随身携带的大小包袱都搁在了桌上,从中挑出一个包袱,迫不急待打开,道:‘总算到咱们的房间里,能松口气了!郡主,这些都是爹吩咐人从奎州替您带来的,您看看合不合用?’
她心头一暖,马峰程看着虽是大老粗,倒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包袱里头除了一些衣物细软外,还有她娘亲的画像,她凝视画像许久,吩咐马婧将画像挂在墙上。
她轻轻‘咦’了一声,从包袱里拿出一对皮影戏偶,居然是当年的星儿与小狼,只是不知为何,戏偶身上处处是缝补痕迹。
她还没开口,马婧已经主动解释:‘听说这是一个叫红儿的孩子,拿到马府的。红儿听她爹说,这星儿与狼仔是郡主您当年最喜爱的一出戏,她听闻马府出了这等惨事,于心不忍,本想偷偷拿着这对戏偶祭奠您,结果被我爹派去的人遇见了,听得郡主您还活着,她坚持要把这两个戏偶转交给您,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摘星嘴角露出微笑,轻轻抚摸手里这对缝缝补补的戏偶,想必是因为时间久远,戏偶损坏,那叫红儿的孩子却耐心地一针一针缝补,还保留得这么好。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红儿,几岁了?’她问。
马婧搔搔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不以为意,想象着红儿大概只有七、八岁,只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愿意相信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吧?
七、八岁,正是她初遇狼仔的年纪呢。
只是八年过去了,人事已非,她还在,狼仔已经不在了。
她感伤地看着小狼戏偶,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马婧知她触景伤情,连忙岔开话题,道:‘郡主,难道您真不觉得这渤王府处处透着古怪吗?寸草不生的庭院,不得闯入的禁地,谁知道渤王在那处院落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摘星实在受不了马婧的饶舌,故意接话想糗马婧:‘是啊是啊!那里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住在里头的三殿下,冷酷寡情,心狠手辣,说不定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索命怪物!’
‘原来郡主喜在人后道是非造谣吗?’朱友文的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
主仆两人都是一愣,马婧连忙开了房门,只见朱友文脸色虽依旧冷漠,但微蹙的眉间显示他心情不佳。极度不佳。
摘星自知理亏,下意识地将戏偶放入包袱内收好,不想让朱友文见到。
堂堂三殿下居然像个妇人家躲在房门口偷听,岂非君子?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还身系整个马家军的未来,她按捺下脾气,好声解释:‘殿下,方才只是胡言罢了,我并不是——’
朱友文硬生生打断她:‘本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想亲自问问郡主,为何擅自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入王府?’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殿下,此举的确是我踰矩了,但那位大叔是位孤苦无依的外乡人,又受顽童欺侮,且他与我爹年纪相仿,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她解释道。
但朱友文依然语气如冰,不留情面,‘郡主可真善良,一点都不像会在背后道人长短!此处是渤王府,不是奎州城,才进门不到半天,郡主真以为自己已是渤王府女主人了吗?’
‘他是大梁百姓,殿下职责本就该保护人民,难道不是吗?’摘星也来了气,扬声道。
马婧在一旁暗叫不妙,这两人还像是要做夫妻吗?你一来我一往,句句针锋相对,当仇人还差不多!这日后是要怎么相处啊?
朱友文显然也没料到摘星敢顶撞自己,一怒之下,大声道:‘在渤王府,一切本王说了算!本王绝对不允许收留来路不明之人!’
她也不甘示弱,‘人是我带回来的,若有任何差错,我愿一人承担!’
他狠狠瞪着她,彷佛巴不得一口吃了她,马婧在一旁看着心惊胆战,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马摘星下一刻就要被朱友文扫地出门时,却惊讶听到他冷哼一声后,讥讽道:‘是吗?那么郡主这次最好说到做到!而非出自一时怜悯,随意施舍善意,又毫不在乎将之抛弃!’他拂袖大步离去,身上披风飞扬,怒意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