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牧野静风可是吃惊不小,他大惑道:“你何时见过谷前辈留下的‘有情剑’?这恐怕不可能吧!”
敏儿道:“我先前自是未见过有情剑,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就不能见到剑上所写的字。”
牧野静风道:“天下不就那么一些字么?看来看去看多了,总能在别处看到的。”
敏儿道:“这却不同,你也莫再与我执拗了,我能说可不是在别处看见,这上边零零散散的字,其实看到这些字的可不是我一人,恐怕世间有成千上万了吧。”
牧野静风顿时有些磕磕巴巴地道:“这……这……这又如何说起?”
他想“有情剑”的剑诀又怎么会被成千上万的人看过?虽然敏儿不会骗他,他仍是不敢相信。
敏儿道:“你听说过《三秋集》么?”
牧野静风道:“不曾!”又道:“莫非是某种武学心法?”
敏儿笑道:“不料你连《三秋集》也未听过,它自然不是什么武学心法,不过写此集子的倒是个武林中人,武功甚是平常!”
牧野静风道:“武功甚是平常,又何必去看他的集子?他也不该出什么集子。”
敏儿道:“你莫打岔,这集子可是与武功毫无关系,写此《三秋集》的人名为卫湘子,武功平平,但却精通音律,生平历游天下,未曾出什么乱子,仗的不是他的剑,倒是他随身带着的一琴一瑟。”
牧野静风奇道:“他竟是以琴、瑟作兵器?”
敏儿道:“若以琴、瑟作兵器他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历游江湖,怎会不遭险恶之事?
但是江湖中人都知道他精通音律,能左手弹琴,右手弹瑟……”
说到这儿,她却停了下来。
牧野静风一时等不到下文,只好又问道:“为何不再说了?”
敏儿道:“你怎么不问我卫湘子何以能左手弹琴,右手弹瑟?”
牧野静风道:“你说他能,那便一定真的了,你还会骗我不成!”
敏儿道:“这事你便有些呆了,寻常人不论弹琴、弹瑟,都是要用上双手,他却只用一只手,而且还是琴瑟齐奏,这是不是极难办到?看你神情,倒像是毫无稀罕之处!”
牧野静风对这音律乐器一窍不通,虽经敏儿一番解说,仍是无法体会到左手弹琴右手弹瑟是如何地困难,当下只是一笑。
敏儿叹了一口气,道:“总之,天下人都认为他这是一手绝活,双手分奏,非但不乱,反而音律高雅清丽,可谓是人间绝活,所以纵使有了不愉快时,对方也多半只是逼他露一手绝学,而卫湘子本就钟情于乐律,何乐而不为?所以说他走遍天下,靠的不是他的剑,倒是他的一琴一瑟了。”
牧野静风心想:“这绝世剑法又怎可与一个武功平平只会弹琴的卫湘子连到一处?”正待相问,忽听得外面司如水道:“蒙姑娘,这便去用了早饭上路吧。”牧野静风只好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待到上了马车,牧野静风赶紧又担起心来,敏儿心知他对百字剑诀寄以极大的期望,一准是希望能借此化去他体内所中的邪门手法,当下便道:
“卫湘子武功剑法不济,但也有传世之作,他的传世之作便是《三秋集》了,《三秋集》中所收的皆是他平日所弹奏过的曲目,而我将百字剑诀上的学按篆体与隶体分开,便各是其中一首曲的两段不同的词。”
牧野静风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自语道:“一首曲子的两段词……”
敏儿见他神色茫然,只得又解释道:“琴瑟所弹的是曲子,分为宫、商、角、徽、羽五种调子,在弹曲的时候,又有人以歌声相融,而这歌子所唱的则是诗,因为卫湘子一向是琴瑟合奏,所以他的一首曲子有两段与之对应的词。”
牧野静风这才多多少少有些明白过来。
敏儿又道:“你诵念这百字剑诀时,有什么感觉?”
牧野静风追:“朗朗上口,让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再高雅一些的词,他已用不出了。
敏儿道:“我亦有同感,可事实上按剑上所刻的字顺序而分,它并不是一段独特的词,而是由两段词相揉合而成,那么,为什么由两段词揉合而成的词,尤是如此顿挫有致,怎无生涩感呢?”
牧野静风无以应对。
敏儿是自问自答地道:“这是因为它们看似不同,实质上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它们皆是应那首曲子而生的。”
牧野静风只有静静地听着的份。
敏儿又道:“若是将一琴一琵均置于同一层内,然后弹琴之宫声,瑟必从宫声应之,若是以琴其弹羽声,瑟亦必以羽声应之,这便是器之类动!”
牧野静风呆了一阵子,方道:“那又如何?”
他实在不明白敏儿说了半日“琴瑟瑟琴”的,与数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有情剑法之间有何关联。
敏儿这才明白若是总是这般描述,只怕永远也无法对牧野静风说清楚,就像对一个从未见过牛的人描述牛一般,本是普通不过的家畜,对方也未必能想象得明白。
于是,她便不再多说,便拣一些轻松的话题说与牧野静风听,牧野静风便默默地调息疗伤,因为有司如水在,能在沿途为他寻上一些疗治内伤的药物,想必只要费些时日,总能完好如初的。
众人沿着收野静风所指引的路径一路前进,先前牧野静风由地下山庄来青城山,先是被夕苦设计引了数百里,之后到了夜间,他的邪恶之心占了上风,一心欲去攻武帝,以名扬天下,其奔走速度世所罕有,这一次虽然是以马代步,但因人员众多,反倒费时更多了。
牧野静风默默打坐养息,半个时辰后,突然一惊而起,失声道:“怎不见水姑娘?”
按理昨日司如水将此事告之敏儿时,牧野静风也应同时听到的,只是当时收野静风正处于心灵正邪交替之际,脑中一片混沌,根本就未在意此事,故此时会有此疑问。
敏儿虽知水红袖离开的原因,但又羞于说出口,只好含糊其词地道:“大约她有要事无法与我们同行了吧。”
牧野静风“哦”了一声,竟是若有所失,敏儿心也乱了,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是怨。
半日之后,众人己进入鄂境,此时离“地下山庄”不甚远了,只是所谓地下山庄,从表面上看,不过是一片废墟而已,所以越是近了,牧野静风越无法说明路径,似先前那般可以说“取道去鄂境”便可奔驰半日,如今他需得不时地在岔道口分辨方向,取舍路径。
如此一来,他自是再也无暇疗养内伤,敏儿暗暗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午后众人已至武陵郡,在郡治所在处,敏儿让众人停下,她便独自一人下了马车,竟向闹市而去。
众人虽是不明其意,但知她足智多谋,想必又有计谋,于是便按捺性子,等她回来。
不多时,敏儿便回来了,回来时身上已多了两口细长的木盒子,盒子都颇为精雅,描龙涂凤,一盒朱红色,一盒墨绿色,众人都暗暗称奇。
敏儿快步走回,笑道:“劳诸位久等了。”
当下众人又再次赶路。
片刻后,竟闻车厢内传出琴声,众人皆大愕,心道:原来盒子里装的是二琴,却不知蒙姑娘她为何要这二口琴!一时想破头脑,也是想不明白。
少顷,车厢内又传来了清越之声,但这一次却已不再是琴声,而是瑟的声音,只是在场的人都是江湖人物,整日便是刀来剑往,刀口舔血,对这乐器却是一窍不通,虽听出前后两种声音并不相同,但大多以为只是两种不同的琴声而已,一时不明白敏儿弄什么玄虚。
敏儿在车厢内将琴与瑟分别调了一段后,方问道:“穆大哥,你可听出这两种声音是有所不同的吗?”
牧野静风见她一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道:“这如何听不出来?”
敏儿道:“这便是了,你看这便是琴,这便是瑟,二者非但声音不同,弹它的指法也是不同的。”
牧野静风又点了点头,想到敏儿说卫湘子需得左手弹琴,右手弹瑟,这时才明白其难度有多大,心道:若是换了我,只怕多加上一只手,我也未必能弹奏其中之一……
敏儿道:“姑且不论卫湘子的技艺如何不凡,你我再来看一件事物。”
言罢,她将琴置于自己膝上,又将瑟交给牧野静风,让他也将瑟置于膝上。
牧野静风苦笑道:“我这却是不会的。”
敏儿笑道:“你不必弹,只需仔细倾听便可。”
言罢,她试了试琴弦,然后五手轻扬,便闻有悠悠琴韵传出。
在这悠扬琴声中看敏儿,但见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完美,俏脸闪动着一种脱俗非凡的光辉,辅以可直透心灵的琴声,及在琴弦上如精灵般跃动的纤纤玉指,牧野静风竟自看呆了。
一曲终了,敏儿螓首轻抬,却见牧野静风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觉俏脸一红,低声道:
“穆大哥,你听见瑟弦与琴弦应和之声了么?”
牧野静风“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他只顾看敏儿,又哪留意琴瑟应和之声,听得敏儿发问,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赧然道:“我……未能听清。”
敏儿见他神色颇不自然,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芳心暗喜,便道:“这次可要好好听清了。”
复奏一遍,这次牧野静风不敢掉以轻心,忙俯声细听,忽然又惊又喜地道:“果真如此!”
敏儿笑笑,道:“瑟经纬度应和所成曲调与我所弹的是否相同?”
牧野是风一时未答,想必原先并未留意这一点,过了片刻,他方应道:“不错,与你所弹的曲子是相同的。”
敏儿十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复又扬起,琴声便止,她这才道:“方才瑟置于你身上并未拔动,为何竟能发声?非但有声,而且又成曲调,其曲调与我所弹的完全相同,这又是为何?”
牧野静风搔首道:“的确古怪得很。”
敏儿却道:“其实此事古人早己留意,古时有一儒生,名为董仲舒,他曾说琴瑟极弹其宫,他宫自鸣而应之,此物之类动者也,说的便是此事。”
牧野静风不由感慨道:“为何我一无所动,你却连古人所说的话也记得如此清楚。”
敏儿道:“这话我是从《三秋集》中看到的,《三秋集》中所写曲调格调高雅,又多—
—多缠绵痴情之曲,故数百年来颇受武林中年轻人喜爱,尤其是世家弟子,更是以能奏《三秋集》中曲子为荣。”
牧野静风奇道:“怎会是数百年?”
敏儿道:“卫湘子已是数百年前的人了。”
牧野静风很是意外,心忖:“若论武功,卫池子的名字不要说是数百年,便是数十年也已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他的左右手分弹琴瑟之技让他垂名数百年,看来人若是有一项他人所不能及之处,便不枉此生了。”口中道:“我终是未曾明白这音律与剑法之间有何关联?”
敏儿道:“我对剑法知之不多,对音律也是略知一二,你便好好听之。”
当下,她便道:“剑法有急缓,音律亦有急缓,剑法有轻重,音律亦有轻重,剑法有正有邪,音律亦有正有邪……”
牧野静风忍不住插话道:“音律亦有正有邪么?”
敏儿微微颔首道:“自是有的。”沉吟片刻,道:“你不妨听我弹一曲,不过如今你心脉紊乱,可要小心些。”
牧野静风见她说得郑重,也不敢轻视。
敏儿便又在琴上弹起一曲。
牧野静风听了片刻,顿觉心烦气躁,坐立不安,脸也涨得通红,不知不觉中,竟欲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按下这念头!
敏儿见牧野静风神色不对,赶紧停了下来,牧野静风这才慢慢定下心来,惊愕地望着敏儿。
敏儿有点担心地道:“穆大哥,你没事吧?”
牧野静风摇了摇头,只是道:“奇怪,奇怪!”
敏儿道:“耳乃人体六根之一,所以闻恶声而心神不宁并不奇怪,传说当年大侠谷风的一招‘剑若有情天亦老’使出,可使虫蛙鸟鸣,云淡风清,雁落鱼沉,我想这多半是他人在目睹这一招时的感觉,不必牵强地以为他使出‘剑若有情天亦老’时,真的会有大雁从天上落下,而水中的鱼则沉了下去。”
牧野静风听了她说得有趣,道:“眼也是六根之一,所以看见超然剑法,心生超然念头,也是不足为怪,对不对?”
敏儿见他一点便透,很是高兴,道:“这正是音律与剑法暗中相通之处。”
牧野静风便一言不发地坐着,像是痴了一般,敏儿心知他一定是在思虑方才的一番对话,也不去打扰他,只顾挑开车上门帘,去看那外面的风采。
武陵郡山水灵秀,且大大小小湖泊星罗棋布,所以外面的风景倒颇佳。
牧野静风渐入忘我之境,脸上表情不定,忽而皱眉,忽而展颜,双眼一直看着某一处,但却又不像是在注意那边。
足足有一刻多钟,他才大梦初醒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道:“现在我已明白为什么我一诵念百字剑决,便心灵清泰了,想必那一首曲子的两种调,都是‘善声’,所以我听了之后,便可压下心中恶念。”
敏儿虽觉这样解释有些粗浅,但却也能大致说明问题,于是微微点头。
牧野静风受她鼓励,又道:“大侠谷风留下‘有情剑’,又把‘剑若有情天亦老’的剑决刻在剑身上,自然是有用意,倘若他只是为了让后人诵念百字剑决而心清,倒不如干脆直接书写,又何必再分什么篆文,隶文,而且相互混作一处!”
敏儿道:“我虽看不出它内部暗藏的剑法,却知道它极可能化解你被夕苦施下的邪门手法!”
牧野静风又惊又喜,急切道:“是么?”
敏几道:“方才你已见了,琴与瑟可以相互应和,我再问你,若是我以此琴弹出宫调,而你的瑟弹出羽调,那么,是该由我的琴来应和你的羽调,还是该由你的瑟应和我的宫调?”
牧野静风一听,先是沉吟片刻,然后方道:“想必是我的瑟去和你的宫调。”
敏儿接着问道:“为什么?”
牧野静风道:“因为我的瑟弹得远不如你的琴好!”
敏儿很高兴地道:“你已明白了其中道理了,不错,我所弹的宫调必比你弹的羽调强,所以,你的瑟只好应和宫调,但同时你自己拔弹的却是羽调,如此一来,在同一时间,若要发出两种音调,最后结果会怎样?”
牧野静风不假思索地道:“曲调混乱不堪!”
敏儿趁热打铁地道:“夕苦以邪功心法,将另一个人——也许此人极可能便是煞费苦心谷谷主阴苍——的邪恶灵魂逼入你的体内,这样一来,你的心中便同时存在两个正邪迥异的灵魂,有时正不压邪,有时邪不压正,所以你便时邪时正!”
牧野静风皱眉道:“为何偏偏每次总是心意昼正夜邪?”
敏儿道:“这是因为白天阳光普照,天地间充满了朗朗正气,所以你心中正气必压过了邪气,而到了夜间,则恰好相反。”
牧野静风沉吟半晌,方叹息道:“虽然我已明白症状所在,可天地之间昼夜更替却是不可逆转的,所以我也只能永远走在正义与邪恶之间。”
敏儿见他意兴萧索,赶紧劝道:“当年大侠谷风留下这柄剑及剑上的百字剑决时,不可能就料到它会被一个昼正夜邪的人得到,所以以百字之文提醒此人,为什么会昼正夜邪,武林中人都说大侠谷风的‘有情剑’使出,便可使对手心神杀机大去,从而取胜,这便说明‘有情剑法’必定是让人赏心悦目,能去邪匡正的,它对对手尚且有这般神奇功力,何况对使用此剑法的人?当年大侠谷风列入绝顶高手之榜首,大约唯因斩天魔绝心心中恶念太重,以致于连‘有情剑’法也压制不了他的恶念杀机,所以最后大侠谷风只能设计困住绝心。”
她望着牧野静风,柔声道:“若是你能凭借此剑法,压制另一个邪恶的灵魂,那么你便复原如初了。”
牧野静风手持有情剑看了半日,仍是看不出剑法隐在何处,敏儿知他心意,便提议道:
“不知剑鞘中是否另有蹊跷?”
牧野静风经她提醒,不由精神一振,忙解下腰间剑鞘,此剑剑鞘在“地锁”中已被压得变形,因为牧野静风强力抽出“有情剑”,剑鞘才略略复元,几次抽送后,剑鞘镶合处已有损伤,牧野静风心道:谷前辈,弟子为了去邪匡正,只好有所冒犯了。
当下用“有情剑”一番撬动,剑鞘终于裂作两半。
两人仔细一看,却见鞘内侧空空如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剑鞘,不由大失所望。
敏儿心道:“既然一时无法悟出剑招,倒不如让穆大哥多加体会揣摩这隐有剑招的百字之文,也许什么时候能有所领悟,即便不能,这百字之文能压下他一部分恶念,倒也不是坏事。”
当下她便将此念说于牧野静风听,牧野静风虽然颇为失落,但敏儿一番好意,他又岂能拂她心意?当下便应允了。
敏儿为了让牧野静风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这百字之文的精妙,又道:“我将这些词句所对应的曲子弹几遍,你记熟之后,再看这百字剑诀,想必效果会更好一些。”
牧野静风正待开口,外面响起司如水的声音道:“牧少侠,前面又到了一条岔路口了。”
牧野静风赶紧掠头出去,司如水称他为少侠,牧野静风已是颇觉不自在,自己觉得虽然武林同道原谅了他,但这“少侠”二字却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探头看了一下,只见前面半里外果然又有岔道,打量了四周景致后,牧野静风沉吟片刻,指着东边的那条相对狭窄一些的路道:“拣东边的路走,再过七八里,车马便已不能通过了,下马之后,离地下山庄也就不远了。”
马夫“得吁”了一声,甩了一个响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