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沁支着头,靠在床上出神。
自打她碰见那个像蛇一样可怕的绿袍人之后,什么事情都古古怪怪的,让她疑惑、让她烦恼、让她不开心。
烛花爆了一下,宋沁被惊动了,懒洋洋地拿起把小巧玲拢的剪刀,慢慢地拨着烛焰。
她的心思并不在烛焰上。
门外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飘进来的声音也是轻柔的:
“沁儿——”
宋沁跳下床:“娘,我在。”
十二娘刚走进门,宋沁就扑进她怀里,又扭又闹,娇声连连。
十二娘搂着她,坐到床上,轻轻地抚着她。
宋沁偎在母亲怀里,觉得愉快多了,便柔柔地哼哼着,闭着眼睛,任母亲爱抚。
十二娘的声音温柔如烛光:“沁儿,你今儿气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有心事了?告诉娘,好不好?”
宋沁感到了那无所不在、天高地厚的母爱,宋沁的心颤悸了。
她突然将脸埋进母亲的怀里,轻唤道:“娘,娘,娘……”
十二娘的眼睛也已湿润了:“沁儿是大姑娘了,心也野了,有什么心事,都瞒着娘呢!”
宋沁将母亲抱得更紧,脸儿埋得更深。
十二娘柔声道:“沁儿乖宝宝,有什么心事,告诉娘,娘为沁儿作做主。”
宋沁低声道:“娘,你年轻的时候,喜欢你的人一定多极了,一定的,是不是?”
十二娘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疯丫头!娘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往年的事儿早就忘了。”
宋沁不依:“不嘛,沁儿想听嘛!娘,你肯定没忘,你怎么可能忘记呢?”
十二娘板起她,捧着她的脸,似笑非笑地道:“鬼丫头,你原来是在为鸣山的事犯愁啊!”
宋沁沉下脸,撅嘴道:“哪个认识他!”
十二姐叹道:“沁儿,娘懂你的心思,可你还不懂娘的苦心。鸣山这孩子,花花心思太多,靠不住。我时常听人说,他几次下山,可没干过什么好事。”
她压低了声音,苦笑道:“我有话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或许会以为娘是在骗你……鸣山在镇上,糟踏过三个女孩子了。三家人都上山来告,最后还是徐家赔银私了。
这些事,我都没敢跟你爹说,怕你爹脾气上来会废了鸣山。”
宋沁脸儿惨白:“真……真的?”
十二娘点点头:“千真万确。”
宋沁气苦万分,狠狠地持着被角,咬牙切齿地道:
“他……竟然……竟然……”
她突然又扑进母亲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十二娘柔声抚慰着她,眼中闪着一丝狡黠的得意之色。
可宋沁看不到,既使看见了,也分辨不出来。
十二娘低声道:“沁儿,别哭了,鸣山配不上你的,娘也不会让你去跟一个纨绔小儿受苦。……沁儿,娘已经跟爹商量好了,准备撒下武林英雄帖,为你找一个……”
宋沁泪珠未收,已羞得直扭:
“娘,你坏,你不正经。……”
可徐鸣山真的是那种人吗?徐鸣山的所作所为,真有那么恶劣吗?
宋沁能忘得了他吗?
母女俩轻声笑闹了一会儿,宋沁突然低声道:“娘,沁儿觉得这几天山上挺古怪的,好像要出事。”
十二娘微微一怔:“有什么古怪?出什么事?你爹寿辰快到了,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宋沁摇摇头,认真地道:“今儿该是最忙的时候了,可徐师兄他们都没在山上,我去找鸣山也没找到,马香兰推说不知道,你说奇怪不奇怪?”
十二娘脸色有点发白,但仍在勉强微笑:“或许是你爹爹让他们下山办事,或是准备迎接客人,也未可知。”
宋沁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一直把自己锁在密室里,谁都不让进,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我有点怕!”
十二娘柔声道:“好沁儿,别胡思乱想了。根本不会出什么事的,若是有什么异常,娘怎会不知道呢?”
她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沁儿,你觉得韦观怎么样?”
宋沁道:“那个破罐子,话都说不清楚,哪个喜欢他?
……沁儿不嫁人了,只陪着我的好娘亲!”
十二娘微微一笑:“哦--莫非你心上另外有个人了吗?”
宋沁忍不住想起了肖无濑,仿佛又看见他嘴角上的讽刺的微笑。
门外丫头忽然叫道:“什么人?”
母女俩都微觉诧异,便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一个字:
“韦……韦……韦……”
十二娘嫣然一笑,伸指戳了女儿额头一下:“又瞒我!”
宋沁红了脸,央告道:“娘,别走。”
十二娘嘻嘻一笑,从屏风后的暗门走了出去。
门外,韦观的最后一个字终于说出了口:
“……韦……韦观。”
赵轻侯仰望着星空,一动不动。
他是在体会夜空中那无尽的神秘吗?
这里离方家桥已足有六十里,他不用担心再受到虎山派的骚扰。
赵轻侯觉得自己已不存在了,只是一颗星星,在夜空中飘浮……
渐渐地,满天的星星都变成了人的眼睛,有的凶残、有的冷酷、有的狂热、有的温柔、有的忧伤……
星空变成了眼睛之海。
赵轻侯急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喉中发出了凄厉嘶哑的吼声。
许多年了,他一直都有这种近疯狂的感觉。每当他实在忍受不了折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跑到空旷无人的地方,放声嘶叫,以期忘却过去和眼前的一切。
能够忘却,的确是一种极度的幸福。
可赵轻候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肖无濑躲在一条乌篷船里,也在想心思,他在想赵轻候。
“……因为他奸污了宋朝元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师娘!”
那不知名的老人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难道赵轻候真的是那样的人吗?真的是那种和嵩阳七子一样的禽兽吗?
肖无濑不相信,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他从赵轻俟眼中的那种悲凉怨苦的神情,从赵轻侯慢声尖气的“长调”中,能充分感觉到赵轻侯所受的冤屈和迫害。
肖无濑突然之间,感觉到人活在世上,实在没多大意思。
他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他活在世上的目的,除了报仇,就是报恩。
报嵩阳七子辱他姐姐、杀他全家之仇,及秋水救护教导之恩。
现在,他的仇已经报了。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竟然有点无所适从了。
仇恨本是他生存的支柱,现在支柱已没有了。
肖无濑还有两件事要做,报秋水的恩,报赵轻侯的恩。可在做这两件事的同时,会不会又有新的恩仇呢?
难道他的一生,都将湮没在“恩仇”之间吗?
如果他脱离江湖,又能做些什么呢?
肖无濑无奈地发现,除了武功,他什么也没学会。他只有在江湖上闯荡下去,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
肖无濑轻轻地叹了口气。
河滩草地上,隐隐传来了笑语。肖无濑吓了一跳,连忙凝神细听。
他听到了喘息声、挣扎声和古怪呜咂声。听到了流水一般的浅笑、听到了荡人心魄的低语:
“……你这坏蛋,噢噢……你这混小子。”
那是一对在天地间野合的鸳鸯。
肖无濑觉得自己不该偷听,可那笑语喘息却十分起劲地直往耳中钻。
肖无濑捂着耳朵,烦躁不安地倒在了舱板上。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痴长了二十四岁,居然还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他后悔极了,也惭愧极了。
整整十年,他过的日子和古寺里的和尚没什么两样。
他从没喜欢过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他。
男人的悲哀莫大于此。
他捂紧了耳朵,他觉得耻辱。
哪怕赵轻候真的调戏了宋朝元的妻子,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那个不知名的老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
肖无濑突然翻身坐起,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骂道:
“肖无濑,你他妈的快着魔了!”
脸上热辣辣的,头脑却清醒多了。
想女人也许是男人最最正常的心态了。肖无濑如此苛求自己,是不是不正常。
然而,人之为人,可淫于心而不可淫于行,是谓君子。肖无濑深知自己是个武功高强的人,若心中存了犯罪的念头,一旦见诸行动,将很少有人能阻止。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不想女人。
很可惜,没有人能办到这一点。对女人的渴望就像被拦在堤坝里的水,有朝一日堤坝毁去,水将肆无忌惮地冲出。
刚清醒的头脑又已昏昏然了,肖无濑想起了宋沁,惊讶地发现,自然居然一点也不恨她了。
于是他就开始想她,想她的一切一切……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里,洒在舟中,洒在沙滩上……
肖无濑饱受着渴望和失望的拆磨,平生第一次,他想要一个女人,于是他失眠了。
宋朝元走出密室时,已是三更时分。
春夜很凉,凉爽能使人头脑冷静。宋朝元深深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走进花园中,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虎山上已很静,除了风吹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外,宋朝元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虫儿的低鸣。
宋朝元望着园中的花木庭台,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他三十年心血筑成的基业,每次当他巡视这一切时,都有一种成就感。可今夜,他只觉得有些悲凉。
后天,这一切还姓不姓宋,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六十花甲,死不为夭。可来朝元不想死,他自觉还很年轻。但他明白,世上希望他死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赵轻候就是其中之一。宋朝元心中明白,最可能杀死自己的,或许就是赵轻候。
宋朝元对自己的武功素来很自信,但他并非是个狂妄自大的疯子。他很清楚,赵轻候的武功绝对不比自己差。
宋朝元的武功为什么这么高,江湖上传闻颇多。有人说他是武学天才,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光大虎山派武学。
也有人说,宋明元的自身武功并不怎样,他能成名,或许是因为和某一神秘组织的暗中扶持有关。
更有人悄悄说,宋朝元年轻时得过一本武学秘笈,所以才练成了不世奇功。
对于这一切,宋朝元都是一笑置之,不置可否。连他的八个徒弟,也都不知道虎山派的武功是从哪里来的。
宋朝元自己当然知道,然而他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了,一场浩劫将席卷天下武林。
一个窈窕的倩影飘然而至。
宋朝元知道,那是他的妻子,辛眉辛十二娘。
宋朝元的心里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