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中间有关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回忆,略去。)
我渐渐明白,助八爷实在是个好爷爷。不过我也明白,他虽然是个好爷爷,却被外面的人(或许是神。如果不是,或许是那个可怕的“阿爸”)吩咐不可以对我好。
我(阿秀和阿吉都是)都非常想和人说话,但助八爷教完歌以后,就算我伤心,他还是会装作看不见,自顾自离开。助八爷来了很久了,有时候跟我们说话,可是每次都只说几句,就闭上嘴巴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神秘力量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一样。“呆子”阿米嫂说得比较多。不过我想知道的事,她只肯告诉我一丁点儿。
文字和物品的名称,还有人类的心,大部分都是助八爷教我的,但助八爷说“我没有学识”,也不肯教我识更多的字。
有一次,助八爷带了三本书上来,说:“我在行李里头找到这些书,你可以看看上头的图。这连我都读不懂,凭你实在不可能读得懂,不过如果我告诉你太多,会遭殃的。就算你读不懂,至少能把它当成你说话的对象。”他把三本书给了我。
书名分别是《儿童世界》[不详。战后有同名的杂志出版,但战前找不到这样一本杂志。有可能是以博文馆的《幼儿世界》、《少年世界》等杂志为蓝本的虚构杂志,也有可能是单行本。]、《太阳》[明治二十八年一月,由博文馆创刊的综合杂志。昭和三年二月出版最后一期后停刊。]与《回忆录》[明治三十四年出版的德富芦花半自传小说,描写主人公菊池慎太郎在家境没落后,仍苦学进人大学,娶妻当上杂志编辑,后成为作家的过程。]。封面上用大大的字这么写着,我想那应该就是书名。《儿童世界》很有趣,上面有许多图画,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它;《太阳》里写了各种各样的事,有一大半到现在我都觉得难,看不懂;《回忆录》里面写着悲伤又快乐的事情。读了几次以后,这本书成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不过还是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就算问助八爷,他也是有些地方懂,有些地方不懂。
书上的文字和图画,描述的全都是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从来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就算懂,其实也不是真懂。我觉得那些事都像梦一样。还有,听说在遥远的世界里,还有更多,比我知道的多上百倍的事物、思想还有文字的孩子,可是我只知道这三本书,以及助八爷告诉我的一些事,我想还有非常多的事,是《儿童世界》里的太郎这个孩子知道,而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的事情。听说世界上还有叫学校的地方,就算是很小的孩子,学校也会教他们非常多。
我拿到书,是助八爷过来这里后两年左右的事,大概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但是拿到书之后的两三年内,不管我怎么读,里面的内容还是完全不懂。不明白的地方我问助八爷,可是他很少教我,大部分时候都像哑巴阿年嫂那样,不肯回答我。
识得文字之后,我明白了悲伤的心是怎么回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体会到残废有多悲惨。
很多时候,我也明白阿吉的心。
在我心里,阿吉的心比阿秀的心更要残缺。阿吉不像阿秀那样读得懂书,就算说话,也不像阿秀那样知道许多事。阿吉只有力气大而已。
虽然如此,阿吉心里也很明白自己是个残废。阿吉和阿秀只有说这件事的时候不会吵架,两个人都变得悲伤,净说些难过的事。
我想写下一件最让我伤心的事。
有一次,饭里的配菜加进去一种我不认识的鱼,我问助八爷这种鱼叫什么名字,助八爷说这叫章鱼。我问章鱼长什么模样,助八爷告诉我章鱼有八只脚,是一种长相丑陋的鱼。
于是我便在心里想,原来和人类相比,我更像章鱼,我也有八只手脚。我不知道章鱼有几个头,不过我就像有两个头的章鱼一样。
后来我老是梦见章鱼。我不知道真正的章鱼长什么样子,所以梦里的章鱼都是我小时候的模样。每当做那种梦的时候,我还能看到许多形状相同的东西在海水里面走动。
不久后,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想把我的身体切成两半。仔细一看,我发现我身体右半边,不管是脸、手、脚还是肚子,全都听命于阿秀,但是左半边,无论是脸、手还是脚,都完全不听阿秀的指挥,我想这是因为左边装着阿吉的心的缘故。所以,我想把身体切成两半,本来是一个的我,就可以变成两个不同的人了。就像助八爷和阿年嫂那样,阿秀和阿吉会变成不同的两个人,可以自由地活动、思考、睡觉。那样的话,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如果把阿秀和阿吉当成两个不同的人来看,连在一起的只有阿秀的左边臀部和阿吉的右边臀部。只要把那个地方切开,就可以变成两个人了。
有一次,阿秀对阿吉说出这个想法,阿吉也高兴地附和,就这么办吧。可是没有东西可以切。我知道锯子和菜刀这些东西,但我还没有见过。于是阿吉便说,我用牙齿咬开好了。阿秀说不可能,阿吉一口咬了上来,非常用力,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秀和阿吉一齐哭了起来。所以阿吉只试了一次,就不敢再试了。
虽然就尝试了一次,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是残废,或是吵架、伤心的时候,就又会想切开了。有一次,我拜托助八爷拿锯子过来,助八爷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要把自己切成两半,助八爷大吃一惊,说那样做的话,我会死的。我说死了也没关系,一边哇哇哭一边拜托助八爷,他却怎样都不肯答应。
(中略)
开始读书以后,我(阿秀这边)学到了化妆这个词。我想那就像《儿童世界》插图上的女孩那样,把面孔弄得干净漂亮,再穿上好看的衣服,我就问助八爷,助八爷说,化妆是把头发绾起,再在脸上抹上一种叫白粉的粉。
我请助八爷帮我带白粉来,助八爷笑了,然后说:“真可怜,你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哪。”接着又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洗过澡,实在没办法抹白粉啊。”
我听说过洗澡,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从来没有洗过。每个月大概一次,阿年嫂(这也是偷偷的)会用铁盆装些热水,搬到下面的木板房间里,我只用热水擦过身体。
助八爷告诉我,化妆得有镜子,但是助八爷没有镜子,不能拿给我。
于是我拼命恳求,助八爷便拿了一个叫玻璃的东西来,说这可以代替镜子。把它挂在墙上一看,比起倒映在水中,这个效果好多了,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脸。
阿秀的脸比起《儿童世界》图画里的女孩脏多了,但还是比阿吉的漂亮,也比助八爷、阿年嫂、阿米嫂漂亮。所以阿秀看到玻璃里自己的面孔以后,非常高兴。阿秀心想,洗过脸后,抹上白粉,把头发绾起来,或许就可以变得跟插画里的女孩一样漂亮了。
虽然没有白粉,不过阿秀早上用水洗脸的时候,都很努力认真地擦脸,想尽量把脸弄得干净一些。然后对着玻璃,思考头发该怎么梳才能和图画里的女孩子一样。一开始虽然绾得很糟,慢慢得梳起来的发型渐渐和画里的女孩一样了。我梳头发的时候,哑巴阿年嫂在的话也会帮忙。阿秀变得越来越漂亮,真是令人高兴极了。
阿吉不喜欢照玻璃,也不愿意变得漂亮,所以老是妨碍阿秀,可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称赞:“阿秀好漂亮。”
可越是变得漂亮,阿秀就越为自己是残废感到悲伤。就算阿秀一个人再怎么漂亮,另一半的阿吉还是脏得要命,身体的宽度比正常人多了一倍,衣服脏兮兮的,就算把阿秀的脸弄漂亮了,也只是叫人徒然悲伤。即使如此,阿秀还是想至少把阿吉的脸也弄干净,拿水帮她擦拭,或帮她梳头发,但阿吉总是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阿吉怎么这么不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