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在埋入湖底的橡木大桶里。在威尼托,人们习惯把这种桶作为打猎的掩蔽体,它能巧妙地掩护猎人不被猎物发现,在目前的情况下,猎物就是野鸭。
一路上他和几个小伙子相处得很愉快。他们起先在停车库会合,然后在没有烟囱的老式炉灶上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开车往打猎地点驶去的路上,三个猎人被安排在汽车后排座位上。那些从不撒谎的人可以容许自己适度地夸大其词,而说谎者却能把牛皮吹得天花乱坠。
说谎者,天花乱坠,上校想,就跟花朵盛开的樱桃树或苹果树一样美丽。谁会去阻止一个说谎者呢?他想,除非他把你说成他的同类。
上校这辈子一直在搜集说谎者,就像有些人收集邮票一样。他并不将他们分类,除了这会儿,也不真正珍视他们。他只不过特别爱听他们撒谎,当然,事关重大的情况除外。昨天晚上,大家喝了格拉巴酒后,说了一大通漂亮的谎话,上校听了很快活。
房间里飘着一缕缕烟,是从烧着木炭的炉灶里冒出来的;不,烧的是原木,他想。总之,有烟的时候或者太阳下山后,说出来的谎话最妙。
他自己有两次也差点要说谎,但还是忍住了,只说了些夸大其词的话。我希望是如此,他想。
眼下结冰的湖面可能使打猎的计划完全落空。可是并非没有一点希望。
一对针尾鸭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飞了过来,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朝水面斜飞下来,连俯冲的飞机也望尘莫及。上校听到野鸭翅膀的扑棱声,迅捷地转身扣动扳机,枪声响处公鸭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冰面上,在它还未掉下来前,上校已经把那只伸长脖子向上疾飞的母鸭打死了。
母鸭砰然掉在公鸭的旁边。
这就是屠杀,上校想。如今普天之下哪件事不是屠杀?不过,小伙子,你的枪法仍然很准。
小伙子,见鬼去吧,他想。你这个伤痕累累的老家伙。可是,瞧它们又飞过来了。
这回是赤颈鸭。它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聚拢飞来,尔后散开飞去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又聚集在一起飞过来。放在冰上的引诱鸭在背信弃义地招引它们。
让它们再转一圈,上校对自己说。你的头再低一点,眼睛不要眨。它们马上就会飞回来。
它们果然飞了回来,飞得很近,引诱鸭正招引它们。
它们在降落时突然收拢了翅膀,就像飞机着陆时放下副翼一样。但是当它们发现湖面上结着冰时,便立刻振翅向高处飞去。
这狩猎者——眼下他不是上校,也不是别的什么人,只是一个拿着枪的人——站起身,开枪打中了两只鸭子,它们落在冰上的声音很重,几乎跟那两只大鸭子摔下时一样重。
一家子里的两只,足够了,上校说。或许是一个部落的?
上校听到身后一声枪响。他知道那边并没有橡木桶,于是转过头朝冰封的湖面望去,一直望到远处长满菖蒲的湖岸。
这下完蛋了,他想。
一群已经低飞过来的绿头鸭展翅朝空中飞去,它们往高处飞时尾巴笔直朝下,好像站着一样。
他看见一只鸭子掉了下来,接着又听见一声枪响。
这些鸭子本该朝上校飞来,可是那个满脸愠色的船夫却朝它们开了枪。
怎么了,他怎么能这样干?上校想。
他手里那把枪是用来打受伤后逃掉的鸭子的,因为猎狗无法捕捉到。可他却朝这些向上校飞来的鸭子开枪,这实在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做出的最缺德的事。
船夫离得太远,朝他叫喊也听不见,上校于是朝他那儿空放了两枪。
太远了,子弹打不到,他想,可是至少能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究竟他妈的见了什么鬼?况且这是一次多好的打猎机会。这一次组织得最好,打起来也最顺手,我还从没在打猎中有过这么高的兴致。这个狗娘养的是怎么了?
他明白发火对他有多么不利。为此他往嘴里塞了两片药,又从水壶里喝了一口戈登杜松子酒咽下去,因为没有水。
他也明白杜松子酒对他同样不利。他想,除了安静休息和少量活动外,一切都对我不利。好吧,就安静休息,少量活动吧,小伙子。你认为这是活动量小的运动吗?
你,美人儿,他自言自语道,我真希望现在你在这里,我们俩一块儿站在双人木桶里,背靠着背,肩贴着肩。我会一面环视四周,一面看看你;我会准确地击落高飞的野鸭,为了显显本领,我要把一只野鸭击落在桶里而又不砸到你,我要努力像这样打下一只,他说;这时他听见空中传来野鸭翅膀的扇动声,他站起身,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孤零零的公鸭,样子很美丽,伸着长长的脖子,扑棱着翅膀快速地飞向大海。它背衬着远山,在空中格外显眼,上校看得一清二楚。他迎向它,举枪瞄准,当它回旋到射击的距离内时,他扣动了扳机。
公鸭坠落在冰上,恰好就掉在木桶旁边,把冰面砸了个窟窿。先前为了放引诱鸭,曾经砸碎过这儿的冰层,后来水面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引诱鸭看着掉下来的野鸭,两只脚不停地挪动着。
“你这辈子从没见过它,”上校对这只母鸭说。“我相信你甚至都没看见它飞过来。尽管你有可能看见了。可你却什么也没说。”
公鸭是脑袋朝下砸向冰面的,这会儿它的头在冰层下面。上校瞧见了它胸脯上和翅膀上美丽的冬季羽毛。
我要送给她一件用羽毛做的背心,就像古代墨西哥人用来装饰他们神祇的那种样式,他想。不过我推测,这些鸭子都得送到市场去,而且没人懂得怎样剥皮、鞣皮。这种衣服一定非常漂亮,用公绿头鸭的皮做后身,针尾鸭的皮做前襟,再用两长条凫皮做镶嵌,两条镶嵌正好盖在左右两处胸部。这件背心真他妈的绝了。我肯定她会喜欢。
我希望它们会再飞来,上校想。有些愚蠢的鸭子可能会飞来。我得做好准备等它们来。可是一只也没飞来,他得想一想这事。
另外几只橡木桶那儿也没传来枪声,只是偶尔听见海面上有几声枪响。
光线非常好,野鸭能看清湖面上结了冰,它们不再飞来,而是朝没有结冰的大海飞去,成群结队地停落在水面上。他没法再打猎了,于是不经意地想着心事,想弄清事情发生的起因。他知道他不该得到如此的结果,然而他还是接受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这么度过的,但他总是探寻原因。
有一次晚上,他和姑娘上街散步,迎面碰见两个水兵。他们朝她吹口哨,上校想,这并无恶意,就随它去吧。
可是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先是本能地感觉到,后来完全明白了,于是他故意在路灯下停下脚步,好让那两个家伙看清他肩上的标记,主动走到马路对面去。
他的左右两肩上各有一只展开双翅的小鹰。它是用银丝线绣在军装上的,不很显眼,而且军装也穿了很久,不过还能看得清。
两个水兵又吹起了口哨。
“到边上靠墙站着去,如果你想好好看看的话,”上校对姑娘说。“要不就转过头去别看。”
“可他们又高大又年轻。”
“他们转眼就高大不起来了,”上校向她保证。
上校走到这两个吹口哨的人面前。
“你们的岸上巡逻队在哪儿?”他问。
“我怎么知道?”大个子的吹口哨者说。“我只想好好瞧瞧这俏妞儿。”
“你们叫什么名字?番号是多少?”
“我怎么知道,”其中一个说。
另外一个接着说,“即使我有,也不会告诉一个怯懦的上校。”
老兵油子,上校在动手揍他之前想。气焰嚣张的家伙。知道他所有的权利。
上校朝他左侧打了过去,在他躲开之前连击了三拳。
另外一个,也就是先吹口哨的那个,迅疾地扑了过来。他先前喝了许多酒,上校用肘部往他嘴上猛地一搡,随后借着路灯光,用右手朝他狠命一击。在这当儿,他看了一眼那个后吹口哨的家伙,发现那几拳很管用。
接着,他打出一个左勾拳。又朝前紧跨一步,向对方身体的右侧猛击一拳,接着又是一下左勾拳,随后转身朝姑娘走去,因为他不想听见头部撞上人行道的声音。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先被击倒的水兵,只见他安静地躺在那儿,下巴往下耷拉着,嘴里流着血。上校注意到,血的颜色很正常。
“好了,我的活儿干得挺棒,”他对姑娘说。“管它是什么呢。不过那两个人穿的裤子确实很可笑。”
“你怎么样?”姑娘问他。
“我很好,你一直看着?”
“是的。”
“明天早上我的两只手就惨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不过现在咱们能顺顺当当地走了。可是,让我们走得慢点儿。”
“就请慢慢走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咱们别急着分手。”
“我们尽可能慢慢走,像两个在悠然漫步的人。”
于是他们就这样走着。
“你想做个试验吗?”
“当然。”
“我们来这样走,让人从背后看着我们时,觉得我们的腿挺危险。”
“我可以试试,不过恐怕做不到。”
“好吧,那就好好走。”
“他们没有打中你吗?”
“耳朵后面挨了一下,这一下够狠的。是第二个扑过来的家伙干的。”
“格斗就是这样的吗?”
“当你走运时是这样。”
“要是不走运呢?”
“你的腿会弯曲,不是朝前跪倒就是往后倒下。”
“你打过架以后还喜欢我吗?”
“如果可能,我会比以前更爱你。”
“怎么不可能?这有多好。我看了那一切后更爱你了。我走得够慢吗?”
“你走路时就像树林里的一头小鹿,有时候又像一头狼,或者像一头又老又大、不紧不慢走着的草原狼。”
“我说不准自己想不想当一头又老又大的草原狼。”
“等你见到了,”上校说,“你就想当了。你走起路来像所有悠然踱步时的大野兽一样。当然你不是大野兽。”
“这一点我敢保证。”
“往前走一点,让我看看。”
她往前走了几步。上校说,“你走路时像个将要获得冠军称号的人。假如你是一匹马,我会把你买下,即使月息百分之二十的借贷也在所不惜。”
“你不必买我。”
“我知道。这不是我们在讨论的事情。我们在讨论你走路的姿势。”
“告诉我,”她说,“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打架的事我一点不懂,这会儿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留下来照料他们?”
“决不要,”上校告诉她。“记住这个,绝对不要。我希望他俩都得脑震荡。他们会腐烂发臭。是他们挑起事端的。没有民事责任问题。我们都买了保险。关于打架,雷娜塔,我有件事可以告诉你,想不想听?”
“请告诉我。”
“要是你打架,你就必须打赢。这是最为重要的。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就像我的老朋友隆美尔先生说的那样。”
“你当真喜欢隆美尔吗?”
“非常喜欢。”
“可他是你的敌人。”
“有时候我喜欢敌人胜过朋友。你知道,海军在所有的战斗中都打胜仗。这是我从一个叫作五角大楼的地方获悉的,那时还允许我从那幢大楼的正门进去。如果你有兴致,我们可以沿着这条街往回走,或者走得快些,去问问那两个家伙这个问题。”
“说实话,理查德,今晚打架的事我看够了。”
“我也是,说真的,”上校说,开头那句话他是用意大利语说的。“我们先去哈里酒吧,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你没伤着那只受过伤的手吧?”
“没有,”他解释说。“只有一次我用它打了那家伙的脑袋,其他几次只用它打身体部位。”
“我能摸摸它吗?”
“如果你能轻轻地摸。”
“它肿得真厉害。”
“没有碰伤骨头,肿总会消退的。”
“你爱我吗?”
“是的,用我两只肿得还不太糟的手和整个心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