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整齐,上校感到很高兴。先前他还以为房间仍旧是乱糟糟的。
“站到它边上去,”他说,随即想起来又添了一句,“劳驾。”
她站到了画像旁;他从昨天晚上看它的角度看着它。
“确实无法比较,”他说。“我并不是说不像。而是像得无可挑剔。”
“有什么可比较的吗?”姑娘问。她头往后仰着站在那儿,身上穿着跟画像里一样的黑毛衣。
“当然没有。可是昨天夜里和今天凌晨,我跟画像谈话时,仿佛那就是你。”
“你这样做真好。这说明画像能派上些用处。”
他们俩在床上躺下。姑娘问他,“你往常都不关窗吗?”
“不关。你呢?”
“只在下雨时关。”
“我们俩有多少相像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们没有很多机会来发现这一点。”
“我们俩从没有一个好机会。不过我们有机会让我知道这一点,这就足够了。”
“知道了这一点,你究竟会得到什么?”上校问。
“我不知道。一些比现在已经有的更好的东西。”
“是的。我们应该努力尝试那么做。我不相信目标是有限的,虽然有时候得强迫自己。”
“你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别人的命令,”他说。“你的呢?”
“就是你。”
“我不希望成为你的痛苦。我自己有许多次像狗娘养的那么痛苦。可我从来不使别人痛苦。”
“你现在就使我痛苦。”
“好吧,”他说。“姑且就算这样吧。”
“你肯承认显得很可爱。今天早上你非常温和,这么一来我就不好意思了。请紧紧地抱住我,别去说事情本来也许不是这样的那种话,也别这么想。”
“女儿,这是我知道该如何做的事情之一。”
“你懂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别这么说。”
“当然,”上校说。“我懂得如何冲锋陷阵和撤退,还有什么呢?”
“还懂绘画、书籍和生活。”
“这并不难。只要欣赏绘画时不带偏见,读书时抱着虚心的态度,生活中不自欺欺人。”
“请别把上衣脱下来。”
“好的。”
“当我说‘请’时,你什么都愿意做。”
“你不说‘请’时,我也做过。”
“不是常常这样。”
“是的,”上校承认说,“‘请’是个可爱的字眼儿。”
“请,请,请。”
“Per piacere[意大利文,意为“请,劳驾”,也可以直译为英文的“for pleasure”(为了快乐),所以有下面一句。]。我说的是‘为了快乐’。我希望我们一直能讲意大利语。”
“我们可以没人时悄悄讲。虽然不少事还是用英语讲更好。
“我爱你,我最后的、唯一的真爱,”她引用他的话说。“当庭园里的紫丁香最后一次绽放花朵的时候。还有,从不停摇晃的摇篮里出来。还有,来吧,快吃,你们这些狗崽子,要不我就扔掉了。你不想用其他语言讲这些,对吗,理查德?”
“是的。”
“请再吻我一次。”
“说‘请’是多余的。”
“或许哪天我也会像一个多余的‘请’一样告终,那对于你将要去世这一情况来说倒是好事,因为这样你就不能离开我了。”
“这样说有些粗鲁,”上校说。“你那张可爱的嘴要当心点。”
“你粗鲁,我也粗鲁,”她说。“你不喜欢我完全变个样吗?”
“我不喜欢你在任何方面变得跟原来不一样。我真心地爱你,永远爱你,至死不渝。”
“你有时候把美好的事情说得太直截了当。如果可以问一问的话,你和你太太之间究竟怎么了?”
“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而我又经常不在家。”
“你是说当你因为公务出门时,她却为了野心而离开了你?”
“是的,”上校说,尽量抑制住内心的辛酸。“她比拿破仑的野心还大,而才智大约相当于中学毕业生。”
“随它怎么样吧,”姑娘说。“我们别再谈她了。很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她不能和你在一起肯定很伤心。”
“不。她过于自负,不会伤心。她跟我结婚是为了在军界扩大社交圈子,为她的职业,或是她的艺术建立更好的社会关系。她是个记者。”
“这样的人很可怕,”姑娘说。
“我也这么看。”
“你和一个女记者结了婚,又让她继续干那行,这怎么行呢?”
“我告诉过你,我犯了错误。”上校说。
“让我们谈些高兴的事吧。”
“对。”
“不过那真的很可怕。你怎么做了这样的事呢?”
“我不知道。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但还是以后再说吧。”
“那就请以后说吧。我没想到这事竟然那么糟糕。现在你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对吗?”
“我向你保证,心肝。”
“但是你不写信给她吗?”
“当然不。”
“你不把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写出来吗?”
“不。我曾经告诉过她一些事情,她也确实写了出来。但那发生在另一个国家,而且,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她真的死了?”
“死得比腓尼基的福玻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和诗歌音乐之神。]还彻底,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
“如果我们俩在皮亚扎碰巧遇见她,你会怎么办?”
“我会视而不见,让她明白她已经彻底地死了。”
“非常感谢你,”姑娘说。“你知道,对我这么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姑娘来说,要跟另外一个女人,或是记忆中的女人打交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上校告诉她;回忆使他的目光变得阴郁起来。“也没有记忆中的女人。”
“非常感谢你,”姑娘说。“当我这么看着你时,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请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也永远别这么想我。”
“我们是不是该把她抓来,吊在一棵高大的树上?”上校好像预见到了她的想法。
“不。还是让我们忘记她吧。”
“她是被忘记了,”上校说。可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原先就已被忘记了,却竟然在这个房间里出现了一会儿,险些引起一阵恐慌,这实在是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上校想。他很了解什么是恐慌。
不过她现在走了,彻底地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被灼伤,被赶了出去,带着一份调往别处的文件,其中包括一式三份经过公证的正式离婚证明。
“她是被忘记了,”上校说。这是确凿无疑的。
“我真高兴。”姑娘说。“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让她进入旅馆的。”
“我们俩太相像了,”上校说。“我们最好别他妈的太过分。”
“如果你想把她吊死,尽可以那么干,因为她使我们不能结婚。”
“她已经被忘记了,”上校对她说。“也许她哪天会在镜子里好好照照自己,然后去上吊。”
“既然她现在离开了这个房间,我们就不该再诅咒她遭殃。不过,作为一个诚实的威尼斯人,我希望她死了。”
“我也一样,”上校说。“现在她既然还没有死,就让我们永远忘掉她。”
“永远,永久,”姑娘说。“我希望这样的措辞是正确的,或者,用西班牙语说para sempre[西班牙文,意为“永远”。]。”
“Para sempre,及诸如此类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