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九月,我在北京观音寺听太虚法师讲维摩诘经。于讲义外,还有许多口说,我都随手记在讲义上。毕斗山先生看见了,便介绍我同王尚菩先生相会,约定同编这部书。后来、王先生将他所记的编好,我还没有动手;只得将我的笔记作一种材料,供献王先生,请他参取。他便重编一番,我也没有工夫细看,就付印了。卷首同编人,列了我的名字,实在是不敢当的!
我对于这部经,颇有点特别的意见,不揣冒昧,写在后面:
一、创造的净土 我常觉得世间修习净土法门的人,不免过于沾滞事相,倚赖他力。虽也有得了念佛三昧──实证唯心──的,但初初的发心,大都与贪图人天福报没有差别。惟有此经所说的净佛国土,专从本因上著眼,所以是自力创造的;并且随时随地都可以创造。不靠接引,不在西方。一个人觉悟了,净土便在他的眼前;所以经中说:‘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严净’。然而个人觉悟,还是不彀;所以直心──诚实心、向上心──、深心──研究心、修习心──之外,还要有大悲心──同情心及群性──,就是发愿要使世界上人人都觉悟。因为无论甚么世界,都是众生“共同分业力”所造成的,所以净土不是别的东西,就是已经觉悟的社会。经中说:‘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菩萨随所众生而取佛土’。凡已经觉悟的人,若要宣传一种合理的主义,便须如维摩诘之随处开导、方便饶益;不择净秽,不计苦乐,才能彀使这世界‘不离娑婆而入众香’。所以、新生活、新社会,即刻便要创造,不一定等到种种条件的完成;当处便可构成,不一定远到乡村去组织──这是依世法举的例──。不要选择,不要等候,随时随地用自力创造的,便是真净土。
二、实验的不可思议 关于此点,法师于‘解经题’中,约成六事,说得已十分精确。我还觉得此经所说的不可思议,处处是可以实验的。因为不可思议,是不可思量,不可拟议,非但语言文字不可用,并且连观念都不能有;所以除开实验,除开亲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证明。有一位讲科学的朋友对我说:“维摩诘所示现的种种神通,你说他是实验不可思议,那么现在我们要实验这个不可思议,只有学催眠术最好”。我说这话,正是孟子所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第一、要知道维摩诘经中所说的,都是假相──所谓真不二法门,是无有文字语言的──,既是假相,任凭你说他是催眠术,乃至说他是荒古时代的神话,都可以的。但是他所证明所归纳的不可思议这一个原则,我们现在还是可以实验──读佛书的方法,切不可“有所住而生其心”。要晓得佛经所载如来及诸菩萨一切应化事迹,都是随顺当时的文化程度与社会情况。若在今日科学发达的时代,自然是一例改观。然而第一义谛,却是越经久越新鲜的。试举一最浅的例,我们但就寻常日用的事情,如吃饭、穿衣、睡觉等,从当然推到所以然──从现象推到实体──,只须问到第三个“为什么”Why?便要归结到不可思议。譬如问你“为什么要吃饭呢”?你必答道:“吃饭是要维持我的生命”。若再问道:“你为什么要维持这个生命呢”?恐怕能彀作答案的就很少了。我记得近日从报上看见一篇反对自杀的文章,说“生命是一种事实,我不是向人家要求一个生命才生出来,是我已经有了生命,我就不能不去维持他”。这几句话,总可以算是正确的答案。但接著第三问题就出来了:“你既然没有要求生命,为什么你忽然又有了生命呢?是谁将生命给你的呢?他既将生命给了你,为甚么又要你自己去维持──找饭吃──呢?你自己拚命的去维持,为甚么终究维持不住,要老、病、死呢”?虽则从生物学、进化论、以及种种科学、哲学上的学说,推论起来,可以解答得一部分。但所说的,终是当然的法则,并没有说到所以然的原理。所以这个“吃饭问题”,就归结到“不可思议”了。其余一切日常经验的事物,都是如此;无论如何研究,结果总不外一个“不可思议”,无论唯心、唯物各派的哲学家,他最后所归纳的原则,但以不武断为限,都要说到这一点。即如唯物派钜子斯宾塞Spencer,他所著的第一原理第二篇,说到万有的原始,就完全是证明不可思议了。因之、哲学上发生一种智识论。从前的哲学问题,都属于本体论与宇宙论的范围,都是客观的──属相分──。近代学者,自洛克、休谟、康德以来,渐渐知道这些问题解决不了,便对于人类自己的智慧怀疑起来,要考究他究竟是一样甚么东西,所以才有知识论──属见分──。智识论中最要紧的问题,就是“我们的知识是否有限度”?主张有限度的,也就有一派不可思议论,但是这种不可思议论,是专就第六识──推理──以下说的。宇宙的究竟,万有的本体,靠我们的智力,到底不能推究明白。那么、就算了吧!照这样的不可思议,是似是而非的。须知单单的靠著第六识中的比量──比量就是思想的方法,就是逻辑──去寻求,虽不可得,然而第八识中的现量──现量近乎直觉,但直觉不尽是现量;有时倒发生直接的妙悟──,前五识──感觉──的净色根,是第八识的亲相分。他依根所发的作用──观察实验──,只要不为第六识所起的虚妄分别──就是武断的谬误的推理──所蒙蔽,倒容易得事物的真相,这就是现代科学精神之所在。所以说到这里,前五识应该合第八识为一组。所以进一步的不可思议,必须经过柏格逊的直觉主义,就是“止观双修”。看明白这个“恒转如暴流”,“能持种又能受熏”的“阿赖耶识”──柏氏也是用“直觉”的方法,直接体验吾人意识界的“绵延”、“创化”,这就是他哲学的中心──,看明白了,便觉得这个物事,具有一种超越的、普遍的不可思议性,这才是第二步的不可思议境界。再进一步,便要打破知识论──见分──的范围──因为柏氏的直觉主义,还是就智识论一边说的,不过他根据意识界的绵延、创化,推断生物现象同宇宙全体,发见其真象都是绵延、创化;便也支配到本体论和宇宙论了,这是很不可及的──;到了这个地步,见相二分不分别了;能所二相都泯绝了;色法心法合而为一了。“智慧”上的不可思议,就是“宇宙”“本体”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就是宇宙万有及智识的实性。不能离开不可思议再寻实性;也就不能离开日常经验的事物与生活来说不可思议。所以此经中散花的天女,对舍利弗说道:‘言语文字皆解脱相,无离文字说解脱也,一切诸法是解脱相’。因为离开“依他起”,便无法显出“圆成实”。社会虽是虚伪的,但要实现真理,也就不能不尽力从事于改造。而此真理,当体也就是虚空性;一切平等,到处自在,随顺迁流,不可执著(当知此经中佛及维摩诘所现胜相,所说妙法,都不外发明此义)。到此、才是“真俗如如”、“事理无碍”。推之一切吃饭、穿衣、睡觉等事,都要作如是观……这种不可思议性,在日常生活中,是零零碎碎的存在。若要凭借一种平常的东西,具体的表示出来,就是“美”、庄严清净的法相──这就是第三步究竟的不可思议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实验的不可思议”。第一步的不可思议,是“知识论”上所立的限度,所谓“似而未是”。第二步认明第八识的体相,所谓“是而未真”。第三步亲证不变随缘的真如,才是真不可思议。这三步虽不如法师所约六事的细密,却也可以互相发挥。
三、绝对的解脱 在世法中说解脱,总是相对的;即令将人类社会的风俗制度上所有种种束缚完全解放,也算不得绝对的解脱。那么、绝对的解脱岂不是出世么?不对!出世还是没有解脱,何以故?著了“解脱相”故,著相便是不解脱故。你看维摩诘何尝出世呢?出世的诸大弟子、菩萨等,都曾被他奚落一番;就是要解脱他们的“解脱相”。所以解脱也可以分作三层说:第一层、是世法的解脱,就是随顺时机解放人类、国家、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束缚──此层似与佛法无关,不知小乘的出家,就是因为不满意于现社会,极端厌世,只求自度,便决意摆脱了。大乘却不然,他要将污浊的世界,变成庄严的佛土,所以行六度法:布施、忍辱(就是牺牲)、持戒、精进(就是奋斗)、禅定、般若(就是澈底的觉悟)──。第二层、是自心的解脱。托尔斯泰说:“青年应该猛省啊!不要就权势武力及其他一切残忍行为方面著想,应该从自己最可尊贵的灵性,及善良真实的生活方面著想。若要求善良、真实,应该从不自欺做起。虚荣心,名誉心,嫉妒心,同一切自私自利的欲望,须先摈除;时时作省察矫正的工夫。我们一念及社会的生活,首先当对于国民,自己承认是一个有罪恶的人”(一九0六年告俄罗斯人书)。又说:“自由、就是解脱性灵的束缚。惟有能彀自己战胜自己,才算是使性灵完全解脱束缚。自由不是他人给我的,是内发的,是自然的;不是外来的,不是强制的。求自由的方法,应该以个人心内的变化为第一著,由此扩充起来,至于外部社会的变化,就得了真正的自由”(一九0五年世纪之终)。就佛法说来,内心的束缚,如贪、嗔、痴、恶见等根本烦恼,必须拿自己的智识,照察了悟。只要真正觉悟了,自然可以解脱──顿教──。但是习气太深的,须要修持,才能彀真正解脱──渐教──。解脱到俱生的──与生俱来的──细微习气都净尽了,并且连这个“解脱相”都解脱了,便是第三层绝对的解脱了。到了这地步,就和维摩诘一般。他的宇宙观、人生观,是已经澈底的。他知道世界无尽,众生无尽,他的悲愿亦无尽。所以认定不断的改造社会──就是度尽无数无量无边的众生,连自己也算在内──,是入世后唯一的事业。便随时随处指导救助,示行方便。有时同一般劳动家度这平淡劳碌的生活,有时也和种种阶级的社会委蛇周旋。却是他另有一种意义与精神,在他“常惺惺”的意识内,所以看来一切都没有解脱,却一切都是绝对的解脱──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这就叫做“不可思议解脱”。我说完以上三义──不过是略说。即如近来德国的哲学的思想,已经直接受了佛学的影响。倭铿的新理想主义,说永久性即存于变化中;个人生活,应归结于圆满的大精神生活;承黑格儿的思想,调和一切矛盾的观念。这些学说,都可作此经的注脚。若要广说,“穷劫不尽”。有人驳道:“你拿佛法附会西洋哲学,并且牵涉到社会问题上去;这全然是法执”!我说:“你这是妄生分别,你且将维摩诘经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再看我的话对不对”。本来“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你若一定要将佛法和现代的学术,截然分作两起,不许人家权巧方便,应机说法,这叫做垄断把持!简直是“我执”,还不配说“法执”!
最后、我还要附陈一个意思:我做这篇跋,是用的语体文,总想多少破除一点文字障。从第一义说来,语言文字都是障。文字不过是语言的符号,所以这两个障还只算是一重障。现在却觉不然了,说法讲道用的是语言,解经造论用的是一种与语言不相干的文字──其实晋、唐两代译经,本近口语,不过时代久了,语言变迁,现在就化为古语古文了──。一般人发愿求佛学,经论的文字多半是看不懂的,听讲才能够得一点开悟。语言障之外,另加一个文字障,一重障变作两重障──甚至读佛书,是喜欢他的文章古雅,是想于行文时、清谈时,搬运几个佛典──,我看这就是佛法不能普及,不能使人得正知解的一个大原因。所以必须用现代的语言,规复唐、宋间禅门的语录体──再加一番科学方法的组织,定一个研究修习的程序──。那么弘法度生,方不至流于形式的,空谈的。这层若办不到,我敢断定,就是东土佛法的末日到了!八年十二月十八日。黎锦熙(见海刊一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