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冬在上海尚贤堂讲──
前承李佳白博士请余讲演佛法,听众多为佛教与基督教徒。李博士又将余之讲演词,译登字林报,故引起西人之问难。余曾作一答书,已另行发表。在余个人之意思,基督教徒应有澈底认识佛教之必要,而佛教徒对于基督之教理,亦应有相当之了解。今天李博士首先提出基督之大爱主义来为讲演之材料,余静聆之余,思想上不觉有所感发,今愿发表余之意见,与诸君作大爱之讨论。
“爱”之一字,含义极广,能力尤大。宇宙万有皆生于爱,不但善事发生于爱,即恶事亦生于爱。杀人、放火、世谓之恶,其被杀者固为能杀者之所不爱,但其中必有所爱之条件而为行杀之起因。至于作济群利人之善事,完全根从于爱,此尽人所共知者,无烦引证。惟言宇宙万物都生于爱,骤听之似乎难解,实则亦事理之显然。如吾人因爱而作一切恶事,则来生必感受极苦之生活;若因爱而行种种善事,则将来所获之身、与身所受用之物,亦必纯善而无恶。是则吾人之生也由于爱,因而生所起之老病死苦、及由死而继续复生之身,其产生亦由于爱。若无爱则身不生,而与身同起之世界亦不能生。由是而谈,则爱实为一切善恶诸法之策源地;即吾人行事,亦不能出此范围之外,其为事之重要与人生之关切如此之大,吾人实不容不有深晰之研究也!曾记李博士演讲中,说中国人此次反对宗教,完全由缺乏爱之观念,所以、在湘鄂间发生种种破坏示威之手段,若不知加以相当之限制,将来又引起国际之战争。又云:若世界人类皆能相爱,则战争之苦恼可以绝灭,而和平安宁之希望,亦可以达到。故希望和平安宁者,必绝对崇拜于爱。李博士之说,意本甚是。余则以为吾人对于爱之态度,应何取决,尚难判定。盖爱之为义,既如前说,则吾人对于爱,亦不应取绝对之崇拜主义。何以故?以爱亦为万恶所从生故。但又不宜取完全排除之手段,以爱亦能为善之大本因故。和平安宁固生于爱,但战争苦恼亦生于爱;此余对于绝对崇爱者,尚认为有再加考虑之必要。今请更进一步与诸君讨论爱之究竟,此应分二层:一、爱之为物,其本身究竟从何而生起?二、吾人对于爱,究竟应取何种之态度?依科学家之因果律说,凡能生者必有所生,爱既为能生之因,亦必为所生之果。
就俗情而谈,则为爱之生因者即为我执,人类由执有自我,则事事皆思为我而谋发展其私爱,由扩充发展其私爱故,结果则酿成世界之战争。世人所艳称之互助主义与兼爱主义,其立论皆基于人我对待之地位,仍是有我所起之贪爱,其所持以号召群众互助兼爱之理论者,实成为发展贪爱之工具,决无实现和平安宁之可能。
若依佛教,则一切法皆是幻有,无有一法能为一切之因,亦无一切法但为一法之果;惟就诸法互相生长之关系条件上,而假立为因为果。所以、能免除不平等因、无穷因之过,而发见平等互资之缘起无我的真相。故依佛教而言爱,亦由于万有因缘和合而生,此在佛教则不名爱,而名之曰大悲心。佛之大悲,乃依观察众生之苦恼、而发起大悲救济之心,非由谋自我发展所引起之贪爱可比,故为纯善而无恶之大爱。此种大爱,为一切诸佛产生之母,为一切佛法发源之地,故人类对之应有下列三种之崇拜:一、应崇拜了悟万有真相之大觉──万有真相,即因缘所生之无我法。二、应崇拜依众缘所生之无我法而起之大悲──即觉悟人生万物之真相,而发起之大慈大悲。三、应崇拜观世间之苦恼,而施设方便救济之万行。
上来说善净之爱,是由悟缘生无我之真相而生,吾人应当如是了解,不应盲从我执之爱。余认为有讨论之价值,故提出与诸君一商榷之。(大定记)(见海刊八卷一期)
(附注) 原题“爱之研究”,今依演说集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