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高悬天际,将银辉洒落大地,在清冷中给人淡淡的温柔。
风中带着丹桂的香气,月到中秋,丹桂飘香,中秋虽过,丹桂依然香气袭人,而她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沈小策站在门外抬头望月,心中滋味复杂难喻。
没有人,只有自己,那个男人常来,却很少说话,只是站在不远处一直看她。
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他来,他看,她不闻不问,看自己的书,发自己的呆,连话也懒得说,因为她说了,他也不会回应。
自说自话,是件很无聊的事。
“想他吗?”
身子一震,沈小策衣袖中的手狠狠攥成一团。
郑文月清冷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他在找你。”
“是吗?”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吐出这两个字,他仍旧保持着赏月的姿势,眼中却湿成一片。
“你跟水月很像,”仿佛在回忆什么,他的声音很慢,“你们长得很像,气质也很像,但是水儿没有你坚强,她像水一样柔弱……”
沈小策的感觉很奇怪,一个男人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在她身上找着他自己丢失的东西。
而她一个人被掳劫而来的人,就这么心平气和地站在他面前,听着他讲述他们的故事。
仿佛……仿佛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一般。
她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吓到了。朋友?如果他的妻子是因为她的丈夫而亡,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如果真那么恨凌云风,杀了她,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不是吗?
郑文月沉默了一会,声音再响起时带了一丝压抑的痛苦,“我没有办法看着水儿在我面前死第二次,就算你不是她。”
一句话,道出人世间最深情与最痛的心。
沈小策不由得轻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恨我吗?”他问。
她摇头,有些苦笑道:“恨不起来。”
“想回到他身边去吗?”
沈小策身子为之一颤。
郑文月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就陪我演一场戏吧。”
她转身,脸上难掩讶然之色,“演戏?”
“对。”
沈小策第一次看到他的笑,他的笑不同于凌云风那般魅惑引人痴迷的笑,而是轻轻淡淡的,仿佛被云雾缭绕的远山,缥缈而又虚无。
然后,她看着他噙着那样的笑转身离开。
演一场戏。
只是,却不知道竟然是要演一场出嫁的戏!
看着身上红颜的嫁衣,听着侍婢们唤着夫人,沈小策只觉得一切仿佛是场荒诞不经的梦。
成亲这一天,她才知道自己所在地方叫百花谷,自己要嫁的人是胭脂海宗主。
又一次蒙上红盖头,又一次被喜娘牵着走进喜糖,耳边仍然是喧闹的人声,司礼的声音像自天外响起。
前来观礼的江湖朋友看着站着不动的新娘,不禁面面相觑。
喜堂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作戏有必要这样真实吗?沈小策觉得自己上当了。这堂岂是能随随便便拜的?
她已嫁为人妻,怎能再嫁第二次?
“策儿,发什么呆?”
清冷的声音钻进她耳中,她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下一刻,她便被人重新拉回到原位。
“继续吧。”郑文月朝着司礼吩咐。
“一拜天地。”
沈小策心中叫苦不迭。这场戏是演给谁看的她心知,可是这堂都要拜了,那个人怎么还没出现?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按下她的头。
“二拜高堂。”
膝盖一软,她跪落尘埃。
“夫妻对拜。”
膝盖酸软的她还来不及反应,人已被扭转,头再一次被按下。
“郑—文—月—”一声暴喝自外传入,宾客一片哗然。
沈小策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来了。
蓦然眼前一亮,她的红盖头已被揭去,抬头对上的是郑文月那张清俊而带着笑意的脸,就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童一般。
“强娶人妻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沈小策扭头去看,却被所见吓了一跳。
曾几何时那张妖孽一般魅惑世人的脸清瘦颓废至斯,那周身温润如月的气息变得如此阴寒慑人?
她呆呆地看着那满是青色胡渣、身形消瘦的人,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地轻唤出他的名字,“云风……”
凌云风看着一身刺眼嫁衣的妻子满脸泪水地被人轻揽在怀,心中绞痛的同时,暴戾之气自体内奔腾而出,手中带血的剑再次划落。
“云风,不要啊……”
一身嫁衣的新娘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白衣染血,犹如地狱索命阎罗的男人,男子挥出剑硬生生移开三寸,在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落下一道深及一尺的剑痕。
“小策——”他用力搂住妻子,生怕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郑文月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冷然道:“凌谷主,当年你见死不救,又强闯喜堂,夺我妻子,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观礼宾客明智的把空间让给这两个积怨今日你很深的男人做战场。
药谷与胭脂海,凌云风与郑文月,两个一样出色的男人,一样让江湖风云变色的一方之主,为了一个女人,不,两个女人,闹到今天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女人果然是祸水!
“小策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掳劫而来强逼成亲,竟然还有脸来指责我?”
凌云风忍不住吐了口带着血渍的唾沫,以示自己的鄙夷之情。
郑文月从容不迫地道:“我与她亦礼仪齐备,她如今也是我的妻子。”
“放屁!”凌云风忍无可忍,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云风,小心。”沈小策看向一脸哀伤幽怨,心痛得身形摇晃的新郎官,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戏演得太逼真了,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对不起郑公子,我是云风的妻子,一辈子都会是他的妻子。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介入不了,也化解不了,但是,我替云风向你说声对不起,尊夫人之事,我十分遗憾。”
凌云风搂紧妻子,朝着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吼道:“少惺惺作态。”然后低头对怀中人柔声道:“娘子,不用对他说对不起,他夫人根本就不是我害死的。”
沈小策愕然。
凌云风继续说:“当日他带着妻子找到我时,为时已晚,根本回天乏术,我当然不会去做无用之功。”
但你竟然连解释也懒得去做?她望着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回望着她。我为什么要去向不相干的人解释?
果然是他会做的事。沈小策叹了口气。
郑文月的身形摇晃了下,后退两步,伸手扶住桌角,喃喃地道:“回天乏术……”
凌云风朝他冷哼一声,“凌某又不是神仙,不可能起死回生的,她当时只剩一口气,你要我如何施救?”
“水儿……”郑文月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呓语着爱人的名字。
“娘子,我们走。”
沈小策不由得朝那个再次受到打击的男人看了过去。
凌云风用力扳过她的头,一把抱起她,大步朝外走去,咬牙切齿的道:“永远不许你再见这个男人。”她竟然同情那个该死的男人,竟然在他的胭脂海住了一个月之久,竟然……
沈小策伸手环住丈夫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回到这个熟悉的怀抱,她终于安下心来。
幸好,他来了,而她还活着。
幸好,她长得像那个水儿,幸好……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闯胭脂海?”
“那个该死的郑文月告诉我,如果我不只身前来,只能看到你的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死?不是看到我的尸体就闯到天下第一庄去了吗?”
“杀完人之后,回到客栈,就看到苏凤琴那个老妖精打开你的棺木,在扑过去杀她之前,她肯定地告诉我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
“她说她给你下了驻颜蛊,而那个人身上没有死去的蛊虫。”
“蛊?”沈小策忍不住抖了下。
“是,那个老妖精。”至今一想到竟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对自己的妻子下蛊,他就觉得满腔怒火无法遏制。即使那人只是出于喜欢小策才为她下驻颜蛊那样的蛊中圣物,他仍然很火大。
看着眼前夹带着无边怒火的男人,沈小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忽然觉得禽兽也比暴龙好。
现在,他们正在奔驰的马背上,身后是离他们越来越远的百花谷。
而马,是郑文月替他们准备的。
江湖人真的很奇怪,郑文月更是个奇怪又矛盾的男人!
凌云风紧紧地搂着怀里的人,然后突然像想到什么,伸手去剥她的衣服。
“云风,你干什么?”
他一脸阴霾,手上毫不停顿,咬牙道:“这身嫁衣我看了碍眼。”
沈小策于是只能乖乖任他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那我穿什么?”
某人动作一滞,然后扭头朝着百花谷的方向吼了一句,“郑文月,你这个混蛋!”
一进客栈房间,沈小策身上的嫁衣就被人剥下,眨眼间化成无数布屑飘落。
她不禁有些呆愣地看着落在脚下的布屑。真暴力!
然后,她被人扔进床帏,而扔她的人则交代小二提热水进来,说要沐浴更衣。
梳洗过后的凌云风虽然消瘦依旧,但眉眼之间已无暴戾阴冷之色,又变成她所熟悉的温文尔雅。
“云风。”她扑进他的怀里。
凌云风眼神一热,搂着她倒在床上,顺脚勾落床帏,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双手急切地剥落她身上碍事的衣物。
“云风,你有伤在身。”她被他撩拨得气息不稳,无力招架他的热情。
“死不了。”他一鼓作气没入,舔着她的唇,满意地喟叹一声,“现在不要你才会死。”话音未落,他一个挺身又深深埋进。
沈小策揪紧身下的床单,承诺着他狂暴的爱欲,只能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
“小策,我的小策。”他狂乱地吻着她的眉、眼、唇,想用占有来证实她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在她体内尽情释放之后,他紧紧地揽着她的腰,头埋在她透着幽香的的肩颈,轻轻地啃咬着。
“疼。”她忍不住轻轻推挤着他。
“娘子,你活着真好。”他抬头给她一记轻吻。
她环住他的颈项,主动送上一吻带着不自觉的妩媚笑意,“风,能做你的妻子真好。”
凌云风满足地笑起来,低头又是一阵难分难解的唇舌嬉戏。
夜晚悄悄逝去,黎明在不知不觉中走来,而响了彻夜的床脚仍在规律地晃动着。
突然一口鲜血喷出床帏,传来女子心慌的轻呼,“云风?”
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无限诱惑地朝身下人笑着,“我没事。”
沈小策带着不满地瞪着他,“有伤在身还这么不知节制。”
“我怕一切只是南柯一梦,幸好不是。”他搂紧她。
“对不起,吓到你了。”她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他用急切而狂暴的占有来填补那种失而复得又惧怕一切是空的微妙心思,让她的心隐隐揪疼着,不忍拒绝他。
“不要再有下次。”
“好,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她轻轻的拍抚着他,拂去他心头的不安。
“小策。”
“我在。”
“娘子。”
“嗯。”
“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也很高兴。”
他在她的拍抚中渐渐沉睡,而她的手也越来越慢,最终搂着他的腰一同睡去。
身为药谷之主,医术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凌云风的伤势好得很快。
而沈小策无奈的发现经此一事,某人对她的亲昵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晚上同塌而眠自是理所当然,白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就连她如厕他也会跟去。
很无奈,却不能拒绝。
抬头看天细碎的雪花从天而降,大地渐渐披上白色外衣。
遥望着京城的方向,沈小策忍不住长叹三声。
爹,我们父女相见为何这般的不容易?
因着凌云风养伤之故,他们一路走得极慢。而百花谷跟扬州一比,离京城有更为遥远。
所以,他们离百花谷虽近两个月,但京城仍在遥远的前方。
“娘子,上车吧。”身旁的白衣男子朝她露出如夜昙初放般的笑容,让她不由得回以温柔一笑。
“嗯。”
时序入冬,她已经换了冬装,外面还披着毛氅,而他仍旧如春日一般只着一袭轻薄衣袍,却全然不见丝毫冷意。
有内功护体真好啊!
到了车内,她身上的大氅总会被他扔到一旁,他喜欢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岳父一切安好,不用惦念。”
“我知道。”只是想到这几年的寻亲之路,她实在感慨。
凌云风把玩着她的一缯发丝,享受着两人之间的温馨。
沈小策突然想到一件事,疑问道:“云风,我跟郑宗主的夫人长得很像吗?”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见过她?”
“她当时病入膏肓,面无血色,瘦骨嶙峋,谁知道她没病时是什么……”声音顿住,凌云风慢慢眯起那双勾人的眼眸,声音变得阴沉起来,“你是说你跟那个女人长得很像?”
“他是那么说的。”她老实回答。
他猛地将她扑倒在地,危险地凑近她,“真的?”
她眨眨眼。
凌云风狠狠地封缄住她的口,知道两人都快窒息才放开她。
他抱着她做着,伸手敲敲车壁。
“谷主。”外面的车夫恭声回应。
“我要郑文月夫人的画像。”
“是。”
第三天,当一副画像被送到凌云风手上时,他的脸色非常的难看,甚至有些扭曲。
画中的人儿跟小策十分相似,无论身形相貌相似得令人抓狂,只是画中人秋水似的眼眸总笼着淡淡的愁,而小策则不同,她沉静而清澈,有时甚至是狡黠。
但偏偏该死的长得那么像,如果小策换上那副眉拢轻愁、眼含薄怨的神情,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原来,这才是他为什么要跟你成亲的原因。”
沈小策聪明的不发表意见,妖孽抓狂生人回避。
画在他扬手之间化为飞屑,他脸上的狂怒也渐渐退去,换上万分庆幸,喃喃自语般地道:“幸好你们长得像……”否则,报仇心切的郑文月一定会杀了小策让他痛不欲生的。
沈小策猛不防被人一把抓进怀中,紧紧地箍住,她感觉到他的身体都在轻颤。
“云风,我没事的。”
如果她不像那个女人,他不敢想像后果。
“痛……”沈小策忍不住出声。他楼得太紧了,紧到她快无法呼吸。
然后,在他放松手的同时,她听到他咬牙切齿中含着斩钉截铁地道:“他永远别想再见你!”
一辆朴实中透着典雅的马车缓缓驰入城门,一路直行,停在当朝宰相的府邸门前。
轿帘掀起,一个白衣男子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裹着白色大氅的少妇下车。
来往行人看到那男子相貌不由得停步,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娘子,小心。”他一脸温柔地对着怀中少妇微笑,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捂住心口。
两人到了府邸门前,同守门的人说了句话,那人便飞快地朝内跑去。
不多时,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去朝服的沈父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
“策儿。”
“爹。”沈小策犹如一只归巢的乳燕般扑入父亲的怀中,“女儿终于见到你了。”
胡须花白的沈父轻拍着独生爱女,目光落在那个一身耀眼光华的白衣男子身上。
“小婿拜见岳父。”从下人前折腰的凌云风撩袍就跪,无比诚恳真挚。
“起来吧,有话进去说。”
“谢岳父。”凌云风跟在久别重逢的父女俩身后进府,目光始终落在他们紧紧相缠的手臂上。
即使是岳父,他也很讨厌小策这样跟他亲昵,他确定自己很讨厌!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握紧袖中的手。
“爹,您的身体还好吧?”沈小策只顾沉浸在父女重逢的喜悦中,毫无所觉丈夫的醋劲又开始发酵。
沈父伸手摸摸爱女的头,感叹道:“爹的策儿长大了,转眼都已嫁为人妻,爹老了。”
“爹才不老呢,爹老当益壮。”
沈父不着痕迹地看过去,凌云风马上收敛目光,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他眼中闪过一抹笑痕,拍拍女儿的手,带着笑斥责道:“都嫁人了,还这么不懂礼数,让贤婿看笑话。”
沈小策撇了撇嘴,乖乖的放开抱着父亲的手,“爹啊,我留在京里陪你好不好?”
沈父下意思地朝女婿看去,不意外看到他来不及收起的恼怒,不禁心中暗笑。
这个男人果然对女儿的占有欲很强,但这也足以说明他很爱策儿,他的心至此终于彻彻底底放下了。
传言总难免失真,所以即使外面的人都说药谷谷主对其夫人痴情不渝,为她不惜血溅天下第一庄,只身独闯胭脂海,不是亲眼所见,他仍旧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今日——
“胡闹,都嫁人了,还这般任性。”虽是斥责却不带严厉,只有满满的宠溺。
“爹爹,让女儿陪陪您嘛,而且我现在有孕在身,也不宜奔波远行。”
“有孕在身?”
沈小策用力点头。
“是的岳父,小策确实已有月余身孕。”凌云风出声证实。
“那等养好身子再走吧。”沈父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可是,等到晚饭时,看到女儿一见饭菜就吐得淅沥哗啦的惨状,不由得对俊美无暇的女婿有了不满。
天下父母由来如此。
面对岳父责难的目光,凌云风很开心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