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时代,学佛者多援引儒、道两家经典解释佛经,同时反佛者则强调儒、道思想与佛家思想的对立。前已说过,这种相迎相拒的情形,到唐朝还是继续着,不过稍有一些变动,就是在哲学上,佛学已经掌握了思想界的支配权。儒家虽然在政治及伦理方面排佛,但在哲学思想上,自觉或不自觉地受了佛家的影响,甚至于暗用佛学来解释儒经,至于道家哲学则早已不为人们所注意,当时所流传的只是后汉张道陵所创的道教及葛洪的修仙之术,不外乎宗教迷信而已。
当时排佛的学者有韩愈及李翱。韩愈思想,表现于《原道》、《原性》、《原人》、《谏迎佛骨表》、《与孟尚书书》等文字中,其阐扬仁义道德,推崇孟子,引用《大学》,提倡道统诸点,形成了宋儒思想的先驱,但其辟佛论据,不过严夷夏之防的旧套,并没有哲学的意味。李翱思想,可以他的《复性书》三篇为代表。韩愈及李翱的人性论,都系以性为先验范畴。而“性善情恶”说,尤其显然是出于佛家思想。韩、李所谓性,等于佛教所谓“本心”——唯识家所谓“慧”;其所谓情,则等于佛教所谓“无明烦恼”——唯识家所谓“智”。李氏所谓“灭情复性”,等于佛教断灭无明烦恼求返本心,或存慧去智的主张,所以章太炎说他们实际上相信佛理,可是表面上不肯承认。
唐朝另有两个思想家,柳宗元与吕才,比较有独到的见解。《柳宗元文集》中所载《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天说》、《封建论》、《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送僧浩初序》等文,可为其思想的代表。柳氏驳斥宗教神话,反对君权神授说,近于无神论与唯物论,但另一方面,又认为佛道与孔子之道相合,而成了佛教唯心论的应声虫。吕才也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无著作传世,仅《旧唐书》本传中有些断片,但由于他那种对迷信神秘思想的反驳,产生在佛教唯心论的支配时期,使我们感到他的思想的特出。
佛教徒方面有一个宗密,对于佛教各宗思想及儒、佛两家思想的比较,颇有研究,他把他的研究结果,写成了《原人论》,这论中有许多见解,又给予宋儒以影响。宗密首先指儒、道两家的万物自然变化论为“迷执”,说它不能解释人何以秉无知之气而有知的缘故。其次分佛教思想为五等,由浅而深:(一)人天教——讲业执及持戒生天(免再堕尘世),但未能说出造业的是谁,受报的是谁;(二)小乘教——以色、心二法为世界人生之大本,即心物二元论,此宗说世界经成、住、坏、空四劫,周而复始,宗密将它比附儒、道两家学说。后来邵雍、朱熹等儒者的宇宙发生论,又受了宗密的暗示;(三)大乘法相教,即唯识宗,此宗所立之阿赖耶识,永不间断,比小乘教所说的心(思虑之心,可间断)进了一步;(四)大乘破相教,此宗即大乘空宗,认唯识之识亦是虚妄。以上四宗,宗密都认为“偏浅”,只有(五)一乘显性教,才算佛教了义,此宗系大乘性宗,以本觉真心为一切根本,即天台、华严所讲。
宗密又以为儒、道及佛教中前四宗所持的见解,也都是真理的一部分,又立《会通本末》一章于《原人论》中,把它们综合起来。其中以“心”与“气”对举,似乎是程、朱理气二元论的根据,又说“气亦心之所变”,又似是陆、王“宇宙即是吾心”说的根源(参阅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