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终于停了,积雪消融,街头人群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鬼天气。”卖烧饼的老大爷抱怨道。天寒地冻,人人都躲在屋里,连他的生意都差了许多。
一位刚买了烧饼正就水吞下的年轻人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什么?”
年轻人扭头瞧了四下无人,附耳过去,“昨夜处决了一名女犯,据说是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
老人搓了搓手,“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呢。”
“据说这名女犯貌若天仙,和咱们这位圣上有一些扯不清的关系。”
“哎,咱百姓知道这许多事做什么。老弟你还是管好你这张嘴,所谓言多必失。”老大爷警觉地道。
年轻人打着哈哈讪笑。
从他们身旁走过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淡淡地觑他们一眼,又走开。他一路往西走,进了一间客栈。
小二迎上前来,笑呵呵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经住满了。”
“我不住店,我找你们掌柜的。”男子道。
“您找我们掌柜的什么事?”小二打量着他问。
“他老家有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他。”男子面无表情道。
“那请吧。”
男子随小二上了二楼,停在天字一号房门前。小二笑道“掌柜就在里面,客官您自个儿进去吧。”
男子淡然额首。他大跨步而人,房内果有一人坐在窗前。
男子缓缓揭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夏侯熙,你倒是还有胆子回乾定城。”坐着的那人转过身愤愤然道。
“你萧予涵如今是被通缉的重犯,尚且留在乾定城,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夏侯熙低哼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c。”萧予涵沉声道,“萧予墨一定不会料到我还在乾定城。”
萧予涵在事败后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亡,前日刚重返乾定城,只为召集旧部,东山再起。
夏侯熙带领西茗国军队固守峪嘉关,原本想给予尉家军迎头痛击,却未能如愿,此番冒险进城,也是想与萧予涵商议如何卷土重来。
萧予涵目中阴沉,“夏侯熙,尉迟骏死而复生,萧予墨突然下令包围亲王府,害我父王丧命,北辰灭国,而你西茗国军队毫发无损……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夏侯熙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若是我知情不报,背弃你我的约定,就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萧予涵眸中冷色渐柔,“夏侯熙,你又何必发此毒誓呢?”
夏侯熙心底冷笑,但还需同他联手才能成就大事,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呼一口气,轻巧地道:“世子,我们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话何解?”
夏侯熙笑意如迷雾一般,“我还有最后一步棋子没有动用。”
“那是什么?”萧予涵好似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是今日我来找世子的目的。’,夏侯熙并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熙想与世子再一次联手。”
萧予涵不怀好意地笑,“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就凭事成之后,世子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夏侯熙不慌不忙道。
“当真?”萧予涵眯起双眼,眸中寒光凛凛。
夏侯熙微笑着.点头。
“你要我如何助你?”萧予涵稍加思索后,接受了夏侯熙所提的关于联手的建议。
夏侯熙展眉一笑,“请世子帮忙安排,熙需进一趟皇宫。”
萧予涵疑惑地问:“进宫不难,但是……你进宫做什么?”
夏侯熙道:“那一步棋就在宫里,就在萧予墨的身边。这个答案,世子可满意?”
萧予涵哈哈一笑,“好,好。”
“此事需愈早愈好。”夏侯熙凝神道。
“我明白。”萧予涵满面笑容,只一瞬抹去笑意,眼中尽显阴狠,“夏侯熙,萧予墨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来日必要叫他加倍奉还。”
“世子放心,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夏侯熙与之三击掌道。
云清霜并没有死。
那一日在京袭大营她撞柱求死,命在旦夕,所幸救治及时,御医医术极为高明,她的命保全了下来。
太医悄悄在嘉禾帝耳畔说了一句话,他脸色变了又变,瞥一眼尉迟骏,后者面如死灰,对周遭事物全无回应。
嘉禾帝的叹息轻得儿乎难以辨清。他思量再三,以云清霜未供出主谋、需再一次审讯为由,力排众议,硬是将她押回皇宫。
回宫的途中,尉迟骏神情似死水微澜,毫无涟漪,数度险些从马上坠下,无半分从前的英气勃勃。
嘉禾帝几次有话想同他说,但见他三魂去了两魄,反应迟缓,只得作罢。
沐婉如本就心急如焚,在听嘉禾帝述说完此事后,更是揪紧了心。
她埋怨道:“圣上您答应了会还给尉迟骏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这下如何是好?”
“孤哪里料得到这位云姑娘性情如此刚烈。”嘉禾帝叹道:
沐婉如来回踱步,又迁怒道:“连一女子也不肯放过,尉家军还称什么仁义之军?”
“婉儿,”嘉禾帝哭笑不得,“她可不是寻常的女子。”
沐婉如也知自己着实有些无理取闹,但对云清霜的关心还是占了上风,她背过身拭了拭眼角,“那现在该怎么办?圣上还得早些拿个主意。”
“能有什么主意?她现在命是勉强保住了,但她不愿上药,旁人说话也是不理,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这样一下去,就算尉家军不要她的命,她也活不了多久。”嘉禾帝揉着太阳穴,有些后悔揽下这一档子事。
沐婉如只是沉默,半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婉儿,你去劝一劝云姑娘,招出主谋,或者共犯也好。”嘉禾帝心中也是没底,尉迟骏劝说不成,婉儿又如何能够说服她?
“臣妾当尽力一试。”
“兴许这样会管用,你就告诉她——”嘉禾帝眸中闪过精光,朝沐婉如招招手,后者附耳过去,听罢,也是一惊,“这是真的?”
嘉禾帝略领首,“没错,这是太医方才回察的。”
沐婉如点点头,希望这样能够激起她生存的意志。
沐婉如见到云清霜时,心头微凉。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墙上,脚上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开始化脓出水,额上的伤口倒是包扎妥帖,但衣衫上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更是触目惊心。两腮凹陷,只余颧骨突出,衬得眼分外的大,然而毫无生气,只是直愣愣地看过来,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
“云姑娘。”沐婉如流泪不已。
云清霜唇边的笑意惨淡,抬了抬手,胃里突觉一阵恶心,手按着胸口,干呕了几下,又什么都没吐出。
沐婉如心中一动。
她命锦瑟放下食盒,退出牢房,自己将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云清霜面前。云清霜只是笑,“你这是做什么?”
“吃一点儿,否则撑不下去。”沐婉如淡声道。
云清霜静默须臾,叹了一声,“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还是吃一点儿吧。”沐婉如每样挑了一些,递过去。
“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要再管我。”云清霜咬着唇道。
沐婉如浅笑,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不为自己,也该为腹中的胎儿着想。”
“你说什么?”云清霜心头一震,霍然捉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
沐婉如手被她捏得生疼,还得笑道:“你有了身孕尚不自知吗?”
“身孕?”云清霜低喃,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随即又恢复到忧色重重。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和尉迟骏的孩子。“你骗我。”她倏地怒目圆睁道。
“我为何要骗你?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沐婉如湛然一笑,眼中坦荡清明。
云清霜语塞,唇角泛起极黯淡的一点笑意。身孕,在此时,在此地,是多大的一种讽刺。
“已经两个月了。”沐婉如徐徐道,“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而且,必须活下去。”
云清霜唇色发白,隐隐颤抖。这个孩子来得或许不是时候,但她没有扼杀他生命的权力。“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她艰难开口,一字一顿道。旋即,她稳稳坐起,缓慢接过沐婉如端了很长时间的碗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吃下。“这样就对了。”沐婉如轻笑,“饭菜是否有些凉了?”
“没有关系。”云清霜并没有胃口,实在咽不下,就一口水,硬是吞了下去。沐婉如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轻低语道:“我会救你出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云清霜木来心存死志,在她被擒伊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然而现在境况不同了,她的性命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她又多了份牵挂。“不要告诉尉迟骏。”她屏息道,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请不要告诉尉迟骏。”
“好。”沐婉如满口答应。只要她愿意活下去,其他的,总会有转机。她复压低了嗓音道:“云姑娘,准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供出主谋,我才能帮到你。”
云清霜心头有一道灼痛,烧得她痛楚难当。她挑一挑眉毛,大义凛然道:“你若以为我会为了保命而诬陷他人,那你看错了人。”
“云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沐婉如忙执住她的手道。云清霜拨了拨耳边的散发,“沐姑娘,那我再说一次,我要杀的人是尉迟骏,这全然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哪里来的主谋?”
“行了行了,没有便没有,也不能硬生生地变一个出来。你好生将养身体,我过几日再来瞧你。”她的性子沐婉如已领教过,为免重蹈覆辙,她还是不问下去的好。她唤来锦瑟为云清霜清理伤日,换上干净的衣裳。
云清霜动容道:“多谢你。”她只帮过沐励”一次,而沐婉如已为她做得太多。
沐婉如回宣德殿向嘉禾帝如实察明经过,“我只劝得她打消寻死的念头,但主谋,她是断断不肯说的。”
嘉禾帝拥住她,“你也尽力了。”
沐婉如忽仰头问道:“尉迟骏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吗?',
“孤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嘉禾帝含笑握在她的柔胰,“怎么了?”
“云姑娘不想让他知晓。”沐婉如边寻思边道,“我虽不清楚云姑娘这样做的目的,但我思前想后,也觉得还是暂且瞒住尉迟骏的好。”
“为什么?”
“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于圣上,于天阒国,于云姑娘,都不好。”沐婉如语中有幽然深意。
“你说得有理。”嘉禾帝唏嘘道。
沐婉如唇角轻扬,“总之,如今云姑娘有了念想,不再轻生,那便慢慢来吧。”
“孤能保得住她一时,保不住她一世。能否活下去,还得瞧她的造化。”一说起云清霜和尉迟骏这对苦命鸳鸯,嘉禾帝就忍不住头疼。
沐婉如知道他的难处。太后、朝中众臣、尉家军,他都有所忌惮。他答应帮助尉迟骏救云清霜脱险,一方面是挨不住自个儿的苦苦哀求,另一方面则是看重他和尉迟骏这么多年的情谊。为了他一人不惜与其他几股势力对抗,嘉禾帝也算至情至性了。
嘉禾帝的担心不无道理,太后、朝臣和尉家军同时给他压力,短短几天内,上了数十道奏折,每一道几乎是相同的内容,无非是尽快处决人犯,以告慰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其中,以尉迟一族上奏最多,从老将军的生平一直到他戎马生涯立下赫赫战功,并且隐晦地提到当年老将军从北辰将嘉禾帝接回天阅国,并且推他上帝位的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声情并茂,真是令闻者伤心,观者动容。
嘉禾帝已在沐婉如面前甩了几次奏章,每一次都脸色铁青,怒气冲天。
那根紧绷的琴弦似乎要断了,沐婉如不无担心。
云清霜不再抗拒宫人为她上药,每一日送来的食物也尽量吃下去。因着沐婉如的关系,狱卒对她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除了行动不自由外,她的日子还算过得自在。
腹中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她有时怅然若失,有时喜悦欢欣。
也会梦见她、尉迟骏、未出世的孩子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然而醒来后,是更深的惆怅。
沐婉如时常来探望她,每次都给她带来儿封书信,“是尉迟骏托我带给你的。”
云清霜从来不接。
“你不看看吗?”沐婉如展露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必。”云清霜简短道。
“我只管送到,看不看在你,但你别让我带回去。”沐婉如将一沓书信塞到她怀中。
云清霜眼中含着欲落未落的泪花,总是在沐婉如走后,想打开信,却最终还是连信带信封撕得粉碎。
这一日,沐婉如在寝官内盯了锦瑟半日,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计策,迫不及待地跑去宣德殿,却不巧赶七太后正与嘉禾帝商议着什么。
嘉禾帝有旨,莞妃进出宣德殿无须通报。她随意惯了,没料想太后竟也在场,忙跪下请安,随后呐呐无言。除却晨昏定省,沐婉如一直竭力避开与太后会面,即便如此,有时也躲不过。
太后道一声:“没规没矩的,你也不管管。”
嘉禾帝淡声道:“儿臣明白。”
“你记住哀家说过的话,明日早朝就给群臣一个交代吧。”太后沉声道。
嘉禾帝毕恭毕敬道:“儿臣知晓。”
太后走过沐婉如身边时,唇角一扬,轻道:“好生照顾圣上。”这大概是贵为太后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沐婉如鼻中一酸。这是她进宫以后,太后与她说过的最和颜悦色的一句话。
嘉禾帝挽了她的手在案桌前坐下,神清气爽道:“母后并不是不能容人,你瞧,我喜欢的,她也会最终接受。”
“嗯。”沐婉如眼神清亮。
“这么巴巴地跑来,有事对我说?”嘉禾帝宠溺地吻一吻她的手背。
“圣上,臣妾有一法子,或许能救云姑娘。”沐婉如忙道。
嘉禾帝微微侧目,“什么法子?母后逼得紧,明日必须给群臣一个交代。”
“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斩云姑娘。”沐婉如笑道。
嘉禾帝正凝神专注听着,听得这话,不由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算什么主意?”
“圣上这般着急,臣妾还没说完呢。”沐婉如微露调皮的笑意。
“你还不赶紧说。”
沐婉如笑意轻柔,“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决云姑娘,他们要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的意思是?”嘉禾帝目中藏了几分疑问。
“偷梁换柱。”沐婉如意味深长地笑。
嘉禾帝在短暂的沉吟后,拍案道:“此计甚妙。既能安抚人心,又能保全云姑娘的性命。”他笑一笑,“孤是不想再看到尉迟骏那张如丧考妣的晦气脸了。”
沐婉如克制不住地笑,良久,她道:“臣妾也无须再每日替他充当信使了。”她笑得媚眼如丝,“臣妾稍后就告诉他,让他彻底放宽心。”
“不可!”嘉禾帝急忙阻止道,“假戏也需真做。尉迟骏情绪不稳定,孤怕他把持不定会露出破绽。”
到底是他考虑周详,沐婉如暗道。“那……找何人替代呢?”主意是她想的,但毕竟牵涉到一条人命,她犹豫着开口。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孤会找人去办的。”嘉禾帝知她心意,也不忍纯真如她被某些并不磊落的手段污了眼。
沐婉如安心地回到寝宫。
她懒懒地歪在榻上,想唤锦瑟来为她捶捶腿,岂料叫了数声也不见她,反倒是偏殿中似有人影一闪。
“锦瑟你搞什么鬼?”,沐婉如并不着恼,含一抹浅浅的笑,起身往偏殿走去。
却是狠狠一惊。
锦瑟被绑在椅上,神情惶恐,嘴里塞着破布,正呜呜地发出破碎的求救声。
一道黑影迅速从墙角滑出手揭开蒙面的黑巾,唇角微弯有些暗淡不清。沐婉如揉眼仔细端详须臾适时将沐婉如的惊呼声紧紧捂住。他用另一只“沐姑娘,好久不见。”他的笑容氤氲在烛光下,有些暗淡不清。
沐宛如双肩微微一震,“是你!”
丑时,云清霜将醒未醒之际恍然听到有打斗声。
她睁开眼,声音忽远忽近,但还是可以听出那是兵刃撞击声。
她一个激灵坐起,深更半夜,是何人闯人深牢大狱?
她俯下身聆听须臾,兵刃相接的间隙,有人道:“你快进去,这里我还能抵挡一阵。”云清霜惊骇,那嗓音像极了师父。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印证,一个蒙面人挟带着风声闯人,一挥手,将门上的巨锁斩落,手中提的正是纯钧剑。
他一掌推开牢门,又劈开束缚云清霜自由的手铐脚镣,拉低了黑巾,露出半张脸,拽起她就走,“云姑娘,什么都别问,有话出去了再说。”
云清霜咬住下唇,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惊。她曾经辜负了他那么多次,并怀疑他,拿话伤害他,到头来,竟还要他来相救。
“云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禁卫军人数越来越多,柳庄主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夏侯熙急得猛跺脚。
云清霜仍是恍惚,出去后她有什么面目见师父?
夏侯熙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已杀了尉迟炯向柳庄主表明了心意。他明白你是被尉迟骏所骗,不会一再责怪于你,你还担心什么?”
“我……”
夏侯熙拉住她半幅衣袖,加快步子往外赶。云清霜体虚气短,用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廊檐内躺了一地的守卫,磕磕绊绊地阻了他们的脚步。好不容易出了地牢,果见柳慕枫正一人迎战数名禁卫军,剑走偏锋,迅如电掣,扬空一划,便有一人倒下,端的是英气勃发,宝刀未老。
云清霜眼中一热,几欲流泪。她何德何能,要师父这样为她操劳。
“你先带霜儿走!”柳慕枫眼见夏侯熙顺利将云清霜带出地牢,欣慰道。
夏侯熙微额首,把云清霜护在身后,低声道:“不要离我左右。”宝剑出手,光华绽放,击退一个又一个禁卫军。
表面上看柳慕枫与夏侯熙武功高强,每次出手均有斩获,占尽一上风,然而禁卫军训练有素,且数量众多,不慌亦不乱,很快摆出阵形,将云清霜三人包围在中间。
夏侯熙明白,今日如若不施展平生所长,绝对带不走云清霜。他一发狠,连环发招,一拨人被打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个缺口。
夏侯熙大喜,足尖一点,拽着云清霜平地跃起,然而刚才的空位被飞快补上,又恢复到适才的局面。
他恨得牙痒痒,在空中旋风般急舞,出剑疾如闪电,又放倒数人。但那些禁卫军无畏无惧,踩着同伴的尸体而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杀之不竭,攻之不尽。
云清霜十分清楚,有她这个累赘,师父和夏侯熙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再连累他们。她果断地道:“你们快走,不要管我,否则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不行。”夏侯熙想都没想,一口拒绝,“我得到消息,天亮后你就要被问斩。”他顿了顿,再说不下去,他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上不归路?
云清霜赫然一笑,“你的情义我完全懂得,但请你以大局为重。”她骤然退后数步,离了夏侯熙的保护。刀剑架上睁子,她又落人禁卫军的掌控。
“霜儿”柳慕枫声嘶力竭道。
“清霜。”夏侯熙神色瞬间一冷。
“快走!”云清霜神情冷静。
柳慕枫和夏侯熙对视一眼,知道已不可挽回,咬咬牙,齐心协力攻向一处。他二人联手,实力顿增数倍,两人联袂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云清霜重新被押入地牢。
夏侯熙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她不怕死,何况能再见师父一面,心中已无遗感,只是苦了腹中的胎儿,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连出全的资格都不能给予。
寅时,向来沉寂的牢房又传出嘈杂的声响。
云清霜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闹?
进来的是儿名狱卒,手上举着托盘。
云清霜一样样地看过去,有酒有肉,甚至还有一整只烧鸡。
她明白过来,这是长久以来传承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临刑前需给死囚吃饱喝足了好上路,免得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名饿死鬼。
她每样尝了一点儿,又喝了杯酒,微醺时大概就不会觉得疼了。她轻轻抚摸着腹部,孩子别怕,有娘亲陪你,不会寂寞的。
她用绢子抹了抹嘴,轻浅地一笑,“好了。”
狱卒将酒菜撤下,一队禁卫军走入,为首一人云清霜认得,便是打中她的腿继而擒住她的林恒安。仇人相见当分外眼红,奇怪的是,云清霜神情漠然,无波亦无澜。
“云姑娘,我来送你上路。”林恒安道。
云清霜了然,这是要将她押到法场斩首示众。她端庄有礼,“有劳了。”林恒安啧啧称奇。他曾见过众多死囚在临刑前百般做作,有泪流满面痛悔当初的,有连连哀求告饶的,也有吓得当场湿了裤档的……这位云姑娘态度不卑不亢,将生死置之度外,确有过人之处,否则只怕也难以人尉迟骏的眼。“请吧。”
云清霜笑容始终挂在脸上,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林恒安取出一条黑巾,“云姑娘,委屈你一下。”
云清霜屏息静气,闭上了眼。
林恒安将黑巾覆到她眼上道:“可以了。”
云清霜目不能视,只揣摩着,大约是出了宫门,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辘辘,将她带离皇宫。
车内格外静谧,只呼吸声隐约可闻。
马车行驶许久,一直没有停下的迹象。云清霜心中纳闷,想撩开黑巾一窥究竟,林恒安的声音传来,“云姑娘少安毋躁,很快就到了。”
云清霜强压住心底些微的吃惊,听他的口气,他们此行目的地似乎并不是法场。“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恒安道。
云清霜心中波澜暗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然而不管如何,大不了一个“死”字。
马车终于停下,云清霜暗自估算,从出宫算起,总有两三个时辰了。如无意外,应该己经出了乾定城。
“给她卸了枷锁。”林恒安命道。
去了镣铐,浑身轻松,云清霜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问。她明白,总会有人比她更沉不住气。
眼前忽地一亮,日头恬淡安宁,悄然洒向大地。云清霜有一种错觉,仿佛在六道轮回走了一遭,如今又重返人间。
林恒安眸中滑过一丝笑意,“云姑娘,你自由了。”
云清霜脸上渐渐浮现疑惑的神情。
林恒安唇角笑意越发浓郁,“这里不是刑场,你被释放了。”
云清霜轻声笑了,打量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中,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摆放得井然有序。
“姑娘暂时不能回乾定城,先在这里住下吧。”林恒安背负双手,在屋内巡视一周。.
“多谢你。”云清霜略作思忖后道。
“圣上宽恕了你,这样大的恩典你就没什么表示吗?”林恒安很想看到她除了镇定外的其他表情。
云清霜嘴角浮起一个冰凉的笑意,“你可以将我带回去,或者直接押去法场。那样我可能会更感激你。”她说这番话绝非敷衍或者矫情,承这样一份恩情,她心中更不好受。
林恒安只是摇头。云姑娘这样的心气、这样的性子,尉迟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云姑娘,好自为之吧。”他柔和地笑了。旁人已经尽心尽力,剩下的还需他二人自己努力。
云清霜大有不以为然之色,但对于林恒安,她毕竟还是感激大于怨恨她敛衽一礼,静如水的面上终多了几分动容。
夜色苍茫,有萤火虫在树丛间优哉穿梭来去,煞是好看。
云清霜望着镜中人,娥眉淡扫,形神内蕴,风霜似未能改变容颜,但分明人已隔多年。
她抚着自己消瘦得骇人的脸庞,神色黯然,心中又升起几分失落。他知不知道她得救的事?若以为她已死,会不会有几滴泪是为她而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闻耳畔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她一下子警醒,忙吹熄,隐于窗后。
撩人的月色下,她看到一条人影跃卜马背,着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眉目英挺、丰神俊朗,双目乌亮如漆,细看却目光凝滞,带着几许若有若无的忧郁。
日夜想念的人分花拂柳而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云清霜眸中淡雾弥漫。
尉迟骏将追风拴于树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轻轻抚了抚马背,眼里掠过一抹伤痛。
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他们共乘一骑,定下了今生之约?云清霜面上笑容虚幻而破碎。
尉迟骏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掏出数件东西一一放置于地上。隔得远了,云清霜瞧得不甚分明,依稀是一壶酒,三只酒盅和几道小菜。
他这是要做什么?云清霜有些惊讶。她的视线随着尉迟骏的动作而移动,倏地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这里看去有几分眼熟,尉迟骏曾经带她来过一回,正是他母亲埋骨之所。她在屋里待了一整日,若是走出去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了。
尉迟骏为何会来此,还得从头说起。
昨夜他在林恒安家中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过了早朝时间。一夜宿醉,头痛欲裂,林夫人笑着告诉他,“放心,恒安会替你告假的。”
尉迟骏平日酒量虽比不上林恒安,但也没那么容易醉。大概真应了那一句话,酒人愁肠愁更愁。他向林夫人道谢后欲回转将军府,林夫人道:“恒安让你等他回来,他有话对你说。”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日。
若不是老蔡寻上门来,他恐怕还会傻傻地等下去。
老蔡带来一个几乎令他肝肠寸断的消息。
早朝时,嘉禾帝不堪重压,下令将云清霜即刻处斩。为防止有人劫法场,就在地牢内秘密处决,又怜她乃一介女流,免除将其首级悬挂城门,并找人替她收了尸。
尉迟骏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当场。足足有一灶香的工夫,他处于失神状态,无意于其他的人或事。老蔡又是呼天抢地,又是掐他人中,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林恒安昨夜为何会灌醉他,今日又为何会强留住他,所有的一切不言而喻.
不能怪嘉禾帝心狠手辣,他一拖再拖,已得罪了朝中各位重臣,甚至连太后都不再为他说话;也不能怪林恒安欺瞒他,君命难违,他也是身不由己;只能怪自己懦弱无能,保不住心爱的女子。
囚犯的尸身一般都是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他不顾老蔡的阻拦,执意前往。但满山白骨皑皑,尸臭熏天,又哪里找得到云清霜的尸身?
尉迟骏在纵马出城之时,与林恒安擦肩而过。林恒安几度唤他,他充耳不闻。他心中大痛,虽不想怪林恒安,到底是存了怨艾的。
他不知道的是,林恒安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送他前去和云清霜会合。
他策马扬鞭而去,拐人一条小径。林恒安弹指一笑,那条路只能通往尉迟骏母亲的墓地,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看来就是老天也要成就他俩的好事。
尉迟骏给三个酒盅均倒满酒,眼睛蒙上数层薄雾,“娘,我敬你。清霜,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他果真以为她死了。云清霜垂下眼,黯然神伤。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为何心底像是下了一场冰霜,一层多过一层的凉?
尉迟骏目中有无尽的伤痛和自责,“清霜,是我害了你。”
云清霜流着泪,心中是不可抑制的疼痛。
“清霜,我再敬你。”尉迟骏星目含泪,手举酒盅,尽数洒于尘土中。前尘旧事,翻滚如潮,云清霜樱唇微启,一声“骏”已在唇齿间,终被生生咽下。
尉迟骏心头的剧痛和绝望令他不堪重负,手微微一抖,酒盅滚落在丛中,再也找不到了。
云清霜捂着嘴,压住喉头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骏缓缓起身,往云清霜所在方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云清霜胸中大震,忙往后退去,远离窗前。
尉迟骏却往小屋走来。云清霜心跳得又急又快,蜷缩到帐后,一动不敢动。尉迟骏唤道:“张嫂。”
自然是无人应答。
“奇怪。”尉迟骏喃喃自语。
云清霜一瞬间全然明白了。这间小屋大概是专为守墓人而建,林恒安为了安顿她,特地将那张嫂遣走,也许,还有成全她和尉迟骏的意思。
尉迟骏在窗前拣一张椅子坐下,正是云清霜方才站立的地方。他满面哀伤,愁雾惨淡,拧起眉头,就这么痴痴地、痴痴地坐着。
云清霜的双眸被泪水浸湿,死咬着唇,直将下唇咬到发紫发青。
半晌,尉迟骏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清润透彻的翡翠耳环,底下坠着繁复的流苏,正是当日他离开邀月山庄时,带走的那一只。
如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云清霜的胸口,泪无法遏制地滚落下来。
尉迟骏拈着这只耳坠,仿佛还能看到云清霜嫣然一笑,面颊生晕,若明珠生辉,光彩照人。他急痛攻心,呕出一口鲜血,一低头,.又喷出一口。连呼吸都是锥心刺骨般的痛,云清霜儿乎将舌根咬烂,鲜血亦从唇角溢出。良久,仿佛一个轮回般漫长,尉迟骏站起,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他半侧过身体站立于帐前,眼底凄凉一片。
其实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云清霜。
然而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他步履蹒跚珊,背影苍凉。试了好几次都上不了马,最后还是追风矮下身躯,尉迟骏才困难地跨上马背。
追风载着尉迟骏离去。云清霜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滴落,终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积蓄了许久的泪意和悲痛,此时,尽数迸发了出来。
如今的二人就如彼岸之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