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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像薇薇安同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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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都没有说

2009年,一个在芝加哥工作了四十年的保姆去世,随后被发现她竟是一位了不得的摄影师。

她叫薇薇安·梅尔(Vivian Maier),默默无闻地做了四十年保姆,一直拍照不辍,去世后留下了十万多张底片,2007年在一场拍卖会上被一位电影制作人拍得后重见天日。她遂被摄影界公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摄影师之一。

薇薇安通过一台禄莱双反相机,在城市街头捕捉了成千上万个生动刹那,但她不是职业摄影师,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妇人,一位保姆。她甚至从未发表过作品,到2009年她去世时还有很多拍过的胶卷没有冲洗。去世后,照片开始流传于世,人们啧啧称奇,再也不吝啬溢美之词,一时间人人都爱薇薇安。甚至称她的出现,改写了摄影史。人们可能开始分析:一个外国保姆,毫无利己的动机,把摄影事业当作她毕生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

“街头摄影的梵高”,首先一个大标签把薇薇安定位到街道上去,然后说她是天才、高贵的人,她让穷人发声、有着温情和自由情怀、抓住了城市的芬芳和矛盾等等能提炼和拔高的意义都尽可能地追加给这个西方摄影界战友。

我一向觉得去分析意义不如分析作品,分析作品不如去分析人,分析人最重要的是分析他经历的事。那些有质有量的作品暂且不去分析,实现这一切的路径才是最值得研究的。“天才”作为一个赞美词是可以的,但它不应该总成为揭示成就的谜底。我觉得薇薇安未必就是天才,而是老天成全了这个人才。不知道最初薇薇安是如何决定当保姆的,是顺其自然地加入了城市的保姆大军随后用拍照打发闲暇?还是为了保护摄影这个心头所爱,主动选择做保姆这个虽然劳碌却总有机会上街的行当?

不管怎样,几十年的辗转变化中摄影始终没有遭到搅扰,薇薇安神奇地处理好了工作与艺术的关系,这真的应该是她达成最后结果的重要保证。搞艺术之难多在艺术之外,需要劈波斩浪才能游到艺术的门口。除了得有一个来钱的门路,可以是来自工作也可以是来自艺术,还得有个死心塌地的艺术界家属,还要有个可能永远不会跟你闹事的丈母娘……薇薇安最大限度地避开了诸多外力,只是面对一个个陌生的家庭和街头。没有行政上司、没有学术交流、更没有功名利禄,演绎出一场不受生活困扰和体制惊扰的人生。漫无目的,一声不吭,低调而壮丽。一晃四十年,她太狠,狠得像一出苦肉计。

她做完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一块德艺双馨的牌匾都没有拿。其实薇薇安并非苦大仇深,苦海博弈。什么关于执著、隐忍、坚强、信念等等词汇安放在她头上都不再合适。对于真爱,说即不是,不说即是。薇薇安什么都没有说,她是。

生活的艺术家

在地球的这一边,我们的日子要纷繁复杂得多。

2012年,连州摄影节上,我第一次做策展人。我约请参展的摄影师有李宇宁、田野、慕容拖鞋、宁凯,他们有着不同的职业,同属于忙于工作又都痴迷于拍自己的照片的人,这也是我在编撰策展人前言时所能想到的他们之间的最大共同点。当然,我也根本不喜欢把活生生的人和艺术归类。

工作比较忙的,并不一定没有时间创作。而能在束缚中完成艺术的,应该比解了套的人要付出双倍的心力,理当收获双倍的钦佩。能把日常的苦闷转化为艺术的,那更是牛逼闪闪的才华。有艺术家能把环境束缚当作“后坐力”,他们的敏感直接原地爆发了。

李宇宁来自武警部队,在单位是搞宣传的。环境身份让他当仁不让地拿起相机拍摄士兵生活,他的作品《微光》就是拍摄军营中的女兵。他拍的女兵可不是我们惯常想象中的“应该”的样子,而是活生生的人的样子。年轻的女孩在理想的驱使和现实的压力下进入了军营,成为我们惯常概念里标准形象的一分子。李宇宁的镜头帮助我们实现了原本不可能的“窥视”,更是抵达被摄对象精神层面的关切的凝视。糅合环境的肢体、神态、动作及各种细节,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殊环境中的人群的另一面。视角人性、温暖,平静如呼吸,却有力如暗涌的水流,这看似简单轻松到“本该如此”的做法,其实扰乱了我们巨大的认知习惯。他只是用摄影说了一番静默的人话,就是在传统和某种坚不可摧的体系内的一道难得的“微光”。那是以生命和时间的名义向体制和传统喊话,告诉我们漠视即是原罪。可是,看得出根本无人作答。不测的是,最终竟因发表的问题,开罪了上头。上头驾轻就熟地处理了此事,李宇宁终于身份不保。辗转一两年,才进入新的体制轮回,像薇薇安一样,换了一个新东家。

也就是在那年的连州摄影节上,李宇宁凭这组作品获得“年度艺术家”大奖,所有关心着他的朋友都激动不已。作为这场摄影节策展人的我,更是与有荣焉。

另一个能让艺术与生活共舞的典型是慕容拖鞋,其人本名于建华。大型企业的“厂办”工作身份和骨子里对摄影的热爱,可想而知要常年在此人身上交战不已,这也造就了他性格的戏谑和多面。事实上这样的人最知道日子里的凶险和滋润,他的影像是山、水、发、肤间的荷尔蒙的穿插,敏感又不羁,嚣张却细腻。他会熟练地拆解白天的和谐,在夜晚把它改装成一个尤物。恰如一尾畅游在限制与反限制之间的鱼,一次次声张着自己突破和不服从的意欲,直至把自己弄成为一部“邪典”。在厂办搞会务、招待,其工作性质或许也可以视作“保姆”,甚至陪吃赔笑的日子远比大洋彼岸的保姆生活更要惊心动魄。终于,这位灵魂浪子去年告诉我,他辞职了,离开了那个工作了二十年的厂。他打算跟朋友合作开个茶舍,说可以自由些,开始了照料自己的日子。

前不久,又见他开始在网上贴出饭局照片了,看得出他情绪尚稳定。只不过桌上那些菜品跟原单位的比,起码要低上两个档次。

很多摄影师朋友曾在网上跟我叹气,特别是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同学。比如说必须得不停地打工、打工,如果这个月不工作,下个月就得去睡大街了。我只能跟他们说,再努力真正做到善用时间吧,连时间像乳沟这样的话都说了。其实,真有了时间,会不会善用呢?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我在家中上网,与颜长江大哥QQ聊天,说到工作和时间,颜大哥除了对我能拥有宽裕的时间表示羡慕外,还说:“我觉得你应该让时间烂到外面去。”我立刻就明白了,随即关了电脑站起身,跑上街去买了一张第二天的火车票。

各受各的苦,各寻各的欢。谁让你喜欢!

普希金说过,“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不仅要在生活现场解决生活这个现实问题,还要就地解决艺术问题,这就是中国摄影师的生态。生态,就是我们活着的这个鸟样子。当有人在平白无故期盼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候,有人在努力把现实照进梦想。潜伏在生活里,“燃烧”或“缓释”,皆因为我们痴爱着这个世界,简直难以消解。

薇薇安留下的照片中,有不少是她对着镜子或橱窗的自拍,朴素且体面。可以想见,她在忙碌中也曾打量和慨叹过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没错,身体和生命,构成了人生的全部迷局,我们要有足够的耐性用身体穿过生命,并且保持发型不乱。

像一个战士一样,像薇薇安同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