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栖身有学问
太阳终于西沉,天色暗到没法按快门了,憋着的那口气松了,收工。可是心又旋即紧起来,因为接下来是一天中最难最痛苦的事——找住处。
住店是有讲究的,所谓讲究只是积累的一些适合摄影师的穷经验而已。住店主导思想是经济、安全和卫生,毕竟是出门在外,这几点还是要尽量保证。
旅馆多的地方一般是火车站和汽车站附近,但那一带人流复杂、卫生无保障,通常不选。离车站不远、拐到旁边的街道上去的店,才比较合适,一些老街道上的旧式国营旅馆往往会不错,要么因为房间、设备老旧会很便宜,要么是私人接手后重新装修了,外表不怎样,住着却实惠。在城边靠近高速路口稍显荒凉的“迎宾路”上往往也会有宾馆,它们的名字通常是“顺达”、“鑫源”、“悦来”。位置偏一点,旅馆生意往往不会太好,像我这样避开旺季出门的人,通常在宾馆里遇不到什么其他人。这样的旅店老板不会有什么心理优势,甚至是笑脸相迎的,通常可以还下价来。
商业区、主干道的宾馆通常太贵,它们的名字往往叫“丽都”、“景江”、“帝豪”。那些带旋转门的、前台大的,特别是对面墙上挂着一排东京时间、伦敦时间的圆钟的,还是都算了。“今日房价”的牌牌上写着什么188、288的,实在让我见了就烦,转身就走。明明是玩虚的没诚意,中国人还偏搞这套,很多还不让还价,真是岂有此理。遍寻无着时,那些门前有个电线拖到路边,连接着一个摆在地上的灯箱,上面大大的方块字写着“住宿”或“停车住宿有热水”的,也往往是适合的目标了。
不管好赖,还价是必须的,还价也是痛苦的。
当然也会遇到一些自尊心极强的老板,可能确实给出了底价,就再也还不下来。有一次在河南栾川一家旅馆问价,老板说房价一百,我和朋友执意说九十。老板突然很受伤,怒了,说一百也不让住了,把我们轰了出来。
如果是跟朋友一起开车出去,会选出“代表”轮流承担进店问价的苦差。时间久了,每次“问价代表”从店里一出来,坐在车上等候的人就可以从“代表”的神情猜测出谈妥了没有。憋着笑、脚步轻快挺胸出来的,那就是谈妥了。他还会愉快地向车挥手示意往哪个位置停,显然占了很大的便宜,根本不需要跟大家商讨。要是低着头出来、目光呆滞,悻悻回到车边拉开车门上车就坐下来的,就不用问了,直接把车开走。肯定是太贵,不是我等居留之所,再谈会伤及集体自尊,离开再寻便罢。
如此这般,寻找可住之店总是在满意和便宜的剃刀边缘摇摆。尤其在下午拍照已经很累的情况下,又迟迟难定宿在何处,情绪会相当低落,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放平在一张床上。狠狠心住得好点吧,钱很受伤;索性图便宜,卫生和安全又得放下。也遇到过十块钱一晚的店,房间小不说,房间墙上凿了一个洞,空调就横着装在洞中,与隔壁房间一边一半。这种“一拖二”的空调设置实在雷人,隔壁房间的嬉笑、鼾声如在耳畔,这是怎样的夜晚!
我倒没有刻意一个人出门,特别是跑长途的时候,常需与几个朋友联手才能“干一票大的”,车费、住宿、吃饭合伙,以求经济。我曾跟朋友仔细算过,如果完全独行拍照,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一间房,在没有强有力的经济支撑的前提下,结果就是三个字:拍不起。
前年在搬迁得快没人了的老玉门市,我们一行五人刚结束了敦煌的高消费重创,住进了一个武装部宾馆,恰巧有五人间,总价六十元。这样的旅店住进之后,整个晚上嘴都是咧着的,谈论着如能天天这样住店,那摄影还是大有希望的。住下后如果能再寻到一个便宜的饭馆,那就更锦上添花了,就是个人创作史上少有的熠熠生辉的一天了。
几个人一起吃饭,菜只要不点多,一平均就可以体现出来节省。有一年在山东,饭店老是用收费的套装餐具,两天之后我们就在饭前让老板撤掉几个,只留两套拆开来把杯碟碗盏分着用。当时我偷偷瞥了一眼饭店老板,感觉他的下巴都快掉到胸口了。
多人间是商旅不发达时期的遗存,不多见了。三个人一起出门通常会住标间,打一个地铺或把床合并起来睡通铺。其实三人间往往没有洗手间,只能去公共卫生间,冬天的晚上会比较痛苦,也往往不能洗澡。如果在乡下转了两三天没有澡洗,或者是前一晚住的地方太差,和衣而睡,那么在新的站点就尽力设法找一个能好好洗澡的店。吃饭也类似,连续拍到了好照片,也会想去吃好一点奖励一下自己;连续拍得不好呢,就哭丧着脸吃个面将就了。对精神的奖惩,原来都可以向它的寄主——肉体来进行兑现,反正它们是一家的。
我是新的!
在河南,还有一种可以住的好地方——洗浴中心。遍地开花的洗浴城在冬天特别显示出勃勃生机。外表金碧辉煌,可一点儿都不贵,一个多人间,一百多,能洗又能睡。开封、平顶山这些城市都有极兴盛的洗浴文化基础。只是我一人时不敢去,行李放在多人间里去洗澡太不放心。赤身裸体地离开自己的全部家当,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总害怕洗完回来时,全世界都背叛我而去,那才叫“输得个精光”。
要是整个房间都是自己人,那一切就不同了。有一年春节,郑州几个摄影师朋友知道我在开封,就开车来找我,把我从河南大学对面巷子里的一间家庭旅馆拉出去住洗浴中心。入住程序是这样的:进大厅,开房间拿手牌,然后在旁边的一间房子里领毛巾和换穿的衣服。还要换拖鞋,自己穿来的鞋子须寄存在这间房里,离店时再来换穿。总觉得存鞋像是在做抵押,出了问题让你跑不成。店员总会问“鞋子要不要擦,十块”,我们也总回答“不擦了”。办妥了一切,我们住进了一个多人间里,一切变得亮亮堂堂,暖暖和和,欢欢乐乐。大家洗完了澡在暖气充盈的房间里盘腿坐在白白的床铺上开始畅聊“艺术人生”。
连日来每个毛孔里的烦恼苦寒都被洗净冲走,在这个夜晚突然得到了温暖慰藉。特别是每个哥们儿都穿上宾馆里统一提供的花花大短裤和圆领衫,像极了一屋子红光满面的老板。全然忘却明早还要在楼下那间房换上自己那双带泥巴的鞋子,再次投入到寒风中去。
洗衣服是行脚途中的大事。遇到旅馆里既有热水又有空调时,就是集中洗掉所有脏衣服的好时机。在街上买个小袋的洗衣粉,或者用旅馆里的小袋装的沐浴液或洗发液,都可以开始痛洗。洗完后,挂到空调下面,开足热风吹。平时我的包中会带有一根结实的小绳,是以前展览时挂照片用的,需要晾衣服时它就派上大用场了。房间里晾衣架根本不够用,就把绳子在空调上绕上一圈,让整个空调口下都可以搭上衣服。一时间,空调嘴巴下面挂满各色长短内外衣服、袜子、鞋垫,联合国开会一般,甚是壮观。空调如果够猛,很快就能吹干,那就把身上穿着的脏衣服换下来,再去怒洗上一轮。洗得已经没得再洗时,还会像一个尚有余勇的斗士般有点小小失落。
嗯,好在明日我已一身洁净,洗净像是一次整理运动,我是新的!如同刚出门时,心气也是新的。也如同重新洗好了牌,迎接一场新赌局似的,想想连梦都甜。
藏胶卷的故事
时常突然伸手去摸一摸兜里或包里手机、相机的轮廓,确证它们的存在,这是出门养成的悲催习惯。还有每次进旅馆房间,都看看门锁是否结实,还要打开窗户看看有无护栏、外面有无跟窗口连通的平台,是否存在安全隐患。
最重要的财物,无非相机和胶卷了。
每次离家出门,会带上五六十个胶卷,拍完便回来。一开始的时候,胶卷刚启用,自然觉得保管好相机是最重要的。随着拍摄的进行,安全重点从“保相机”转为“保胶卷”,因为胶卷上陆续印上了那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画面,诸多惊喜和指望要一路背负着,直到最后的揭晓。
到一个地方住下,接着就要出去拍照,随身只会带上三四个胶卷去拍,其他的胶卷,特别是已经拍完了的胶卷怎么办?全部带在身上四处走又太重,那只有放在房间里。在乡下,经常会住进很没有安全感的旅店,有可能门锁是松动的,或者干脆没有锁,这太揪心了。
只有“藏”这一个办法!
把胶卷用塑料袋包好,开始找房间里最隐秘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把小时候所有捉迷藏经验和所有谍战知识全都调动出来,这可不是游戏也不是演戏,这是要玩真的了。比如把旧沙发搬开,掀开其后背,把胶卷包摆进沙发腹中。最常用的办法还是藏在床底下,床板掀开,一般见到的是乌黑的灰尘和各种脏兮兮的垃圾,不怕,越脏越说明常年没人动。轻轻把胶卷包放在床下一角,再轻轻把床板放下,连位置移动都看不出来,便是最佳。然后再理好床单,这样就连老板或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都不会觉察有什么异动,不会发现我那些有着无限寄望的宝物。于是才放心地关了门,出门拍照去。
等晚上回来,迅速关好门,第一时间掀起床板,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的胶卷包,拿起捏一捏,狠狠地告诉自己“胶卷还在”。打开取出,再将新拍的若干胶卷并入,盘腿坐在床上,再点一次总数。这也是一种小满足,像牧归的人又清点一次自己的羊群。
“嗯,你们又躲过一劫!谁知道你们将来会不会震撼摄影界呢?”每当我要沉睡时,阿Q会偷偷地来。
承载的梦太多,祝愿才老旧得像个遗迹,但尚可容我一夜栖身。——《淮阳饭店》, 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