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贵
小时候听坏人教唆,把家里的水龙头水流拧得极小,让水细细地流到缸里,据说这样弄,水表就可以不转,可以省下水费。最终水表转了没有,我也没再去核实,但“细水长流”这个词却有了活生生的现实图景。这也让我深深懂得,想免费活着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穷家富路,是对出门人的关怀和忠告。对于长期要以出门为职业形式的人来说,就不能一直富着过了,须节约节约再节约,简言之,细水长流。
一日三餐,三日九餐,出门在外时都要自己去寻。虽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好在天下好吃又不贵的东西还是不少。
重庆、河南这些地方,很多东西好吃不贵,比如面条。重庆的小面就是销魂的食物,每次想想它就抵一次荡气回肠的旅程。虽然叫小面,但它是完全可以当正餐的,甚至可以三餐食之而不厌。十几种调料凝聚的麻辣咸香,每一根都叫人不舍,吃了这顿想下一顿,我甚至还会算着要离开的时间看还可以吃几次。每次往面摊上一坐,我已会用重庆话叫道:“老板,三两小面,少海椒,青菜多点儿……”听着老板悠扬地答道“要得——”然后麻利地进入做面的流程,我就知道我要进入这几块钱就可以置换的美妙人间了。
胡辣汤是从小就知道的,到河南后才晓得它起源于古代救驾疗病的故事,但这个传说也并未能将它带入奢华的地位。一碗胡辣汤,配以烧饼或几个煎包,我本以为算是很豪华了,后来见有店家的招牌上还写着“优质胡辣汤”,让我一下子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店老板要把消费拉开档次,所谓优质,是里面的肉类内容更多,更高档一些,也更贵一些。这样一来,自己吃或是请朋友,如果说来碗“非优质”的胡辣汤总有点不是滋味,除非是根本不想吃那么多肉,或者干脆就是穷人,踏实喝一碗普通的、平民级别的胡辣汤作罢。
胡辣汤的发源地是周口的逍遥镇,是好友孙彦初的家乡。逍遥镇,单是这名字就够惬意!每次彦初念叨起这个名字,脸上总是带有一丝得意的美气。总是引我们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逍遥镇喝胡辣汤?那里家家都会做吗?要不你开一家店吧,我们都去喝。
传到各地的胡辣汤,口味总会有些变异。正因为彦初来自原产地的身份,每次我们一起喝胡辣汤前,总让他先检验品评一下。他也极认真,像肩负着整个逍遥镇的百年荣光,隆重嘬上一口,再抿上二三秒才揭晓答案:“嗯,就是这个味儿!”每当此时,大伙便奋袖出臂开心喝将起来。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多数情况是见他撇嘴咽下,报以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轻笑,不语。
河南的另一种名吃是羊杂汤,从十块到二三十块一碗价格不等,主要区别是羊肉量的多寡。十块钱一碗,只能以汤为主,二十块钱以上的碗中大半都是羊肉。老板首先会问“要多少钱的?”让你在点餐的时候自己把价也给定了,拷问你的胃口和实力。这个时候是不用问孙彦初的,因为事态已经变了,从一个艺术问题变成了数学问题。
还有一种“杂面条”,只在河南乡下才有,像剩面条重新加热做成的糊糊,还有一些菜叶在内,浓稠得很。样子很不好看,却有令人意外的美味。一块钱满满一大碗,真是管饱。只是这种面实在廉价,不像那些肉汤有内容可以提升,进不了体面的馆子,只能走平民路线了,也因此我只在一些乡村集市的小摊子上遇到过。
确实该感谢那些好吃不贵的食物,它们一直在滋养民间,并一直没有与民间翻脸。
三等舱情怀
消费分等分级这样的事,出门的人最容易感受到。除了吃的东西,还有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的体现。飞机高铁不同的舱席先不必说,我在重庆一些地方的长途汽车站见到过把不同档次的客车区分了等级,挂上了“高一”、“高二”、“高三”的字牌。它们差别不见得很大,但还是让你在窗口前掂量一下自己到底属于高几。就算在绿皮火车上,你可能也可以看到靠窗户坐着的老板模样的人,在吃饭时间悍然拿出啤酒和烧鸡,高高卷起袖子,亮出戴着手表的胳膊开吃。所有的表演和道具无非在彰显其旅程的豪华,以及他作为人的优越或高等。其实,这一切连同交通工具也都暴露了他在通往富贵道路上的真正座次。
人以等分,我打小受的教育就不是这样的,更何况是用钱来分。比如坐轮船,舱位是分等的,一等舱到五等舱,分布在不同的楼层上,相应的服务设施和服务员脸色也依等级配发给你。想着为了器材安全和休息好,通常会买下一个三等舱床铺,于是获得的感受会最为“立体”:楼上有两层更好的,好到什么样尚不清楚,只是听说有餐厅、歌舞厅,甚至还有游泳池。楼下还有两层更差的倒是知道,肯定不是卧铺了。就这样,天下大同的情怀被夹在三楼,英雄的标尺遂被折成了数段。联想着楼下的木板坐席和楼下的楼下可能连座位也没有的散客舱,同时假想着跟楼下两层在情感上是一伙的,怀着嫉妒和恨在内心里讨伐着楼上和楼上的楼上。
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习惯看到人以等分,还是不习惯自己没有啥钱而被别人分了等。江水拍打着船舷,和着偶尔的汽笛声,裹着水汽和柴油的气味,不一会儿就浸没了三等舱内那个肉身中蜷缩着的人间关切,于是肉身轰然昏睡了过去。
艺术家也生活在现实的物质框架中,他们受着被框取的苦,同时也被明示 :痛苦解决之道就是物质阶梯的爬升之道。如若不然,你可能会更糟,你还会降舱、留级、掉队,甚至可能被时代的列车抛弃。都说摄影师用摄影提出问题,可是问题像经历一样,都被毫不留情地留在了原地。当发表、展出这些问题的时候,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受。摄影师去捕捉问题,却总在被问题捉弄一番后归来,他们展示了问题,其实隐藏了逃离问题的自己。
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空中偶尔划过的飞机、远处飞驰而过的汽车,甚至天边飞过的群鸟,都常会让我心中有一丝紧张感忽然跃起张望。似乎全世界都在忙碌着,只有我是清悠的,而这清悠,是用了时间、责任等等做了抵押才得以维持的存在。如此凌乱又紧绷的世界中,一个穿行于山川湖海间的,原来是一股夹在三等舱的尴尬又无奈的俗世情怀。
尼采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而现实的路径却是:在这个时代,克服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