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又到了降旗典礼时光,这意味着快要放学了,我们心里也有一种期待解脱的渴望。太阳渐渐西斜,热度不再像正午那么焦灼炙人,但这毕竟是盛夏之日,我们身上的白色制服不知道已经溼了又干、干了又溼多少次。现在略有凉意的微风吹来,吹拂着背上溼黏的衣服,带来背上皮肤一阵阵冰凉,我们正在享受这种亚热带特有的黄昏的轻松舒畅。
矮小而秃头的校长兀自还在升旗台上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他已经讲了十几分钟了,没有人注意他在讲些什么,我们早已厌烦他千篇一律、永无止境的道德教训,我们甚至都已经看穿了大人们的伪善与言不由衷,譬如嘴里告诫我们德行比功课更重要,但他们真正关心的也总是只有我们的考试成绩和升学率。现在已经接近脱离监禁的时间,我们内心有一种自由的呼唤与勇气的鼓舞,台下两千名学生开始集体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好像远方传来的地鸣一样。嗡嗡声很快又转成嘘嘘声,那是我们学生表达对演讲者不满的传统方法。校长果然再一次被嘘声激怒了,他像卡通人物一样跳起来,激动而快速地挥舞着短小的右上臂:「谁?谁?谁在嘘?谁在嘘?」
本来在一旁监督秩序的军训教官们也全部醒转过来,立刻哔哔哔吹起哨子,大声斥喝:「不准嘘!谁还在嘘?通通不准嘘!」接着又趋前指着一个方向:「就是你,就是你!还嘘?还嘘?」
但大人们情急得鸡飞狗跳,让我们更加开心也更加兴奋,我们努力保持脸上的端庄,轻轻噘起嘴,腹语术一般地暗中发出嘘嘘声,声音愈来愈大。其实我们也不怕,两千人同时造反,没有人落单,谁能拿我们怎么样?把我们通通记过开除吗?那学校里还有学生吗?那校长和教官还有饭吃吗?
控制不了场面的校长终于悻悻然下了升旗台,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学生们的叛逆青春再一次得到胜利。这是一九七○年代以升旗台为中心的学校景观,充满军事教育的形式与氛围,我们是台湾中部一所以考试升学见长的男生名校,但也是一所以自由学风传统自豪的历史名校。学生们的叛逆显示在他们升旗、降旗典礼的「无视礼节」,集体嘘声则反应着他们对「言论自由」的内在向往,在那个处处透露着威权逼压的时代里,这所学校的学生算是大胆而危险的了。
但在把校长嘘下台的混乱中,突然间升旗台快步跳上来一位脸型瘦削、个子娇小的老师,他唇上蓄着短髭,长得像一只斯文的老鼠,头上戴着法国艺术家的棕色蘑茹帽,脖子上围着同色系的围巾,笑容可掬地向大家弯腰曲脚行礼,他对着麦克风柔声说:「同学们,同学们,不要激动。」他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台语腔和日本腔:「能够欣赏贝多芬才能成为伟大的国家,我们来欣赏一段音乐吧。」
他是学校里大家都认识的一位行径特异的音乐老师,也是负责学校乐队的指导老师。他指挥棒一挥,本来歪七扭八等在一旁的鼓号乐队立刻振奋起来,他们搬来定音鼓、各种乐器与谱架,很快地在狭小的升旗台上围成半圆,俨然一个没有弦乐器的「管弦乐团」。音乐老师敲敲谱架,转过身来对我们优雅地欠一欠身,再度宣布:「今天为各位带来的是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Egamont Overture。」
然后大量金属音色的铜管乐器一涌而出,开始了先是低回悲怆、最后是雄壮激昂的《艾格蒙序曲》,小号和法国号是主角,但伸缩喇叭也忙进忙出,反倒是用来代替弦乐音色的木管乐器被铜管压得有点黯淡无光,只有在转折处你才感觉到它们的委婉缠绵。本来是一支平日懒洋洋吹奏国歌、国旗歌有如送葬哀乐的学校鼓号乐队,这一刻突然化身为音乐厅里热情洋溢的管弦乐团,到这里我们才知道这所中部名校的卧虎藏龙,并非浪得虚名。
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乐队演奏《艾格蒙序曲》,每当学校乐团放学后在乐器室练习时,我们已经听到荒腔走板的片片段段,我也偶而还会听到参加乐队的朋友回家练习的部分。阿泰就是乐队里的首席小号手,他不只在学校里练,回到家也勤练不辍,我晚上到他家吃饭,看到他在黄昏的阁楼上练习滑音,每次吹到高音破碎时,就惊起一群鸽子四处飞散。但全部合起来一口气奏完,在升旗台上这还是首次,我有点受到感动,想到伟大的音乐可以距离你的生活很近,就觉得无比真实而亲切。
另一个在升旗台上演奏的曲目,则是轻巧活泼、脍炙人口的《波斯市场》(Persian Market)。乐曲开始时,演奏模拟骆驼商队远来,驼铃由远而近,重复的乐曲旋律要一层一层由弱转强,那考验着这些浮躁高中生的细腻与耐性。也许是乐曲本身的戏剧性与娱乐性吧?高中乐团演绎这样如诗如画、多彩多姿的曲目,反而有着一种顽皮与嬉戏的欢乐气氛,把一个学校的黄昏点缀得像个嘉年华会,高中生的心情也因此开怀了许多。
瘦小的音乐老师或许也是乱世中不得志、不合时宜的隐遁者吧?看他指挥乐团时全身震动,彷彿真的在指挥一支名扬四海的交响乐团,他也有一种陷入疯狂的陶醉表情,犹如已被贝多芬鬼魂附了身。但参加乐团的同学说,他们其实不喜欢音乐老师的指挥,因为他总是太亢奋,愈指挥愈快,浑然忘我,完全不记得乐曲本来该有的节奏与速度,连累所有的乐手必须苦苦追赶,上气不接下气。
音乐老师在学校里的有许多疯狂的言行,学生们津津乐道。一九七二年日本与台湾断交,转与中国「关系正常化」,台湾老百姓情感大受打击,学校里也有点气氛低沉。音乐老师在教室里鼓励学生要埋首读书,不要冲动,以求未来之大用,讲到涕泗纵横,突然间又破涕为笑说:「当年日俄战争日本打败俄罗斯时,俄国人深受打击,但托尔斯泰说,不要气馁,日本还不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因为他们还没有柴可夫斯基。」
老师的疯狂与梦幻,对处于升学考试压力的高中生而言,既是可笑不真实,却又深具远离现实的魅力。我们觉得苦闷,一方面要对付身体发育带来的种种新烦恼,一方面还要压抑自己的释放冲动日复一日准备考试,那是双重的煎熬。所幸学校里有一些疯癫不循常理的老师,给了我们一点生命多样性的想像。
如今回想起来,学校也是宽容的,它不但没有压抑这些个性独特的老师,甚至还留给他空间。像音乐老师带领的乐队并非一般仪仗用的军乐队,而是一个隐藏的交响乐团,他要许多预算去买定音鼓、双簧管、低音巴松管之类一般学校不常用的乐器,学校也都提供了;他上起课来也无比疯狂,彷彿他教的是专业的音乐系。他希望能教到一些音乐天才,好让他更为骄傲,他也真的教到一些,和我同年的隔壁班,有一位音乐天才,才高二,已经是训练有素的男高音;有一天,音乐老师要他上台演唱,他开口歌唱,美丽声音远传几间教室之外,我从教室门外走过,忍不住停下脚步,无法再走。学生在台上,老师在台下闭眼微笑,在那样一无所有的时代里,总有片刻美好时光让我们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