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黄昏了,远方天边彩霞满布,橘红色染满了大半边的天空。西边一排平房教室,从这一头看过去已经成了暗黑的剪影;操场边上那几棵沉默的榕树,粗壮的枝干下端变得昏暗,上端的绿叶却镶了薄薄一层金边。音乐从操场上的扩音喇叭里流淌出来,声响被哔哔剥剥的杂音弄得有点支离破碎,升旗台上的旗杆也变成孤伶伶的一柱黑影。但水泥升旗平台上的一条瘦削的桃红身影,还一迳随着音乐伸展着、舞动着、扭曲着。
总是在某个星期五的降旗典礼之后,校长会突然宣布一个惊奇,他说典礼完毕之后会有一场演说或者表演。我们都比较期待表演,因为演讲大部分是取材于学校里的老师或者就是校长自己,他们要说的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不外乎是有一个穷学生被有钱人老板看上,因为他脚底下的鞋底是平整的,证明他走路的时候没有扭来扭去,非常规矩而平稳,这也说明了他的性格,他的平稳规矩将证明他是个有用的人,这位慧眼老板于是雇用了他,而且后来还把附有大量嫁妆的女儿许配给他…。
但我们都不喜欢这种故事,因为它暗地里指责我们走路歪七扭八,鞋底也磨得一边高一边低。我们的确走路不规矩,可是放学的时候,我们都像一阵风一样逃离监狱般的学校,一路扭打嬉闹回家,谁还有心情规矩沉稳地走路呢?更何况我们才小学一年级,看到同班的异性同学都觉得可笑可憎,谁会关心未来的婚姻和财富?谁希罕娶到有钱老板的女儿?万一那女儿根本是个猪扒丑八怪,不管她带来多少嫁妆,那又是什么好事呢?
升旗台上的表演就则有趣得多。有一次请来的是魔术师,魔术师年纪很大了,江湖跑老了,梳得油光的头发又少又白,而且满脸倦容。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燕尾服,但衣服也很旧了,衬衫领口发黄,燕尾服的下摆根本就有明显的破痕。他的道具都放在一张小小的高脚桌上,但道具都又脏又旧,连那块黑色桌布也露出沧桑的疲态,边上都起毛了。不过老魔术师开始表演了,立刻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他先从一方什么都没有的手帕里拿出一束塑胶花来,又从一张折起来的旧报纸里倒出水来浇花,然后再从自己张开的嘴里拿出一颗又一颗的乒乓球,好像永无止境,只是老魔术师手发抖不灵光,拿出来的乒乓球有时候会掉到台下去,我们却更开心了…。
到了最后,天色已经发紫昏暗了,魔术师拿出一张旧报纸,小心翼翼折成小块,用火柴点燃,当纸张烧成灰烬时,魔术师双手一揉一拍,灰烬中竟变出一张百元大钞。这真是太神奇了,而且凭空而来的百元大钞更让我们感觉到诱惑,我们把小手掌都拍红了;愁容落寞的老魔术师此刻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轻巧地略为弯腰欠身,做出一个优雅的谢幕姿势来。在黄昏将尽的时光,空无一物的升旗台上,这位流浪落魄的老魔术师找到了一个奇怪而荒凉的表演舞台,还有一群不期而遇的观众。
真的是不期而遇,因为这一切并无计画,也不曾事先宣布,一直到校长脸上露出神祕微笑揭晓之前,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会遇见什么。但为什么有这些奇怪的活动?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台湾刚刚宣布把国民义务教育延长为九年,我们即将变成第一届不必经过考试就能升上中学的毕业生;本来降旗之后的时间是用来给准备升学考试的学生和老师恶补之用,现在时间空出来了,也许我们乡下学校的校长灵感来了,想到这种新的「教育内容」…。(但这个猜想可能也是错的,我们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才听说九年国教不用考试的消息,而升旗台上的表演却要比这早很多年就有了,只是一开始没有这么频繁多花样而已。)
可能这一切只是一位乡下校长的异想世界,他受的是日本教育,脑子里有他不合时宜的教育构想,在偏僻的乡间加以实现,也许是无人质疑的吧?但今天的教育内容比魔术还更特别了,操场的扩音喇叭播放的是一种充满诱惑意味的拉丁乐曲,主旋律是小喇叭滑音的铜管音色,台上那个娇小的红色身影,是一位穿着桃红亮片两截式泳装的软骨美女,她正在表演的是各式各样的软骨特技。
升旗台上一样空荡荡没有任何装饰和布景,中间叠起二张我们教室里的木头座椅,软骨美女随着音乐,扭动肢体,并且在那二张座椅窄小的缝隙中钻进钻入,她的骨头似乎是橡皮制的一样,可以扭转成任何角度,钻进一些我们不能想像的狭小空间。软骨美女看起来年纪很小,大概没有比我们大几岁,她脸上涂着红艷艷的胭脂,眼角也有蓝紫色浓厚的眼影,但她的脸庞仍然流露出一股童稚的茫然,她的江湖生涯大概是还浅薄的吧。
表演时的她没什么表情,也不直视台下小朋友们的眼睛,更没有能力挑逗观众的情绪,她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照本宣科地、体操表演式的把所有高难度的动作呈现了一遍,偶而有一、二个动作特别困难,她似乎陷在一张椅子的夹杂里,但她不气馁,咬着牙、努力扭转着身子,额上青筋浮起,不一会儿,她奋力解开打结的身体,脱困而出,但她表情空洞,我们也不能在她脸上看出任何一丝高兴或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软骨美女穿着一袭串满桃红亮片的比基尼泳装,颜色暧昧,衣难蔽体,肉身的大部分是暴露在外的,只是她幼稚的脸庞没办法和情色产生联想,她的肌肉线条刚硬,皮肤也黝黄而粗糙,你比较容易想到营养不良的非洲难民们…。
在奇怪的挑逗音乐声中,在黄昏的橘色天光下,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操场上显得鸦雀无声。一位老师大概是担心表演沉闷单调,特地跑上升旗台,为大家热情解说小女孩的动作,并且一再要求我们给她鼓励的掌声。
但我看着泳装少女努力地纠缠在二张课桌椅中,好像一只受困在陷阱之中的小野兽。我一方面彷彿偷窥到一场不道德的异世界奇景,内心有种犯罪的快感和愧疚;一方面我又意识她的命运与我们迥然不同(我们无忧地在此上课,她却像一只野兽一样挣扎在课桌椅的陷阱里),心里不知不觉地为她感到失落与悲哀。放学回家的路上,软骨美女纠缠在椅子里的景象盘据在我的脑海,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以为此刻田野上方的天空也特别昏暗低沉,好像要压到我的头上。
在边缘乡村的小学校里,来自一位校长的奇想,升旗台上因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场奇异的戏剧,有时候是杂耍特技,有时候是其他学校的合唱团,有时候是未穿戏服的歌仔戏表演,有时候则是要我们回到教室,在室内四面围起大片黑布幔,放映蛇吞小猪的奇异影片。这些不可预测的内容常常让我们开心不已,有时候甚至在同学间骚动好几天。但某一天的傍晚,在橘色天空下,一位瘦小软骨女孩的特技表演,却让一位成长中的小孩陷入困惑,反覆咀嚼,很多年以后都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