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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代的忧伤》索尔仁尼琴和他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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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30日,作家索尔仁尼琴在莫斯科辞世。

世界各大通讯社和报纸报道了这个消息,犹如报道一艘巨轮在伏尔加河突然沉没。在莫斯科,前往吊唁的民众并不算多,且多为中老年人;不过,政府当局是重视的,总统梅德韦杰夫和总理普京都出席了葬礼。在俄国历史上,似乎没有哪一位知识分子作家,能像今天的索尔仁尼琴这样享受国葬般的待遇。

索尔仁尼琴的著作,最早的汉译本,当是作家出版社1963年2月出版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和1964年10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属“黄皮书”一类。三卷本《古拉格群岛》由群众出版社出版于1982年,当时,版权页上一例清清楚楚印有“内部发行”的字样;前年重版,版权页仍然注明:“内部发行”。

《古拉格群岛》全书结构宏大、厚实、沉重,而且真实得可怕,堪称一座献给时代全体受难者和受害者的纪念碑。1945年间,索尔仁尼琴因在通信中表达对斯大林的不满,结果在前线被捕,度过长达八年的劳改生涯。据他所述,《古拉格群岛》的资料来源,除了个人的劳改营经历以外,还包括了二百二十七人的口述、记忆和书信在内。从卑琐的日常生活到繁博的图书学上的依据,索尔仁尼琴在书中展开苏联境内劳改营、监狱和边地历时四十年的奴隶苦役的全景。他不但记录了苦役犯肉身劳作、经受各种折磨直到被彻底消灭的实况,而且描画了众多灵魂在压力和苦难中遭到严重扭曲的情形;不但揭开了高墙铁网下的秘密,而且因为国安部的全面控制,纵横密布的“下水管道”的相关性,深入到极权社会的广大层面。在似曾相识的叙述中,他让我们看到,恐惧是如何使背叛、告密和说谎成为一种生存方式。无论在劳改营,还是在机关、学校和家庭,无论是犯人还是“自由人”,都逃不过同一命运的惩罚。“古拉格”是苏联国安部辖下“劳改营管理总局”俄文字母的拼音缩写,但从此,便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一个代表,一种象征,正如奥威尔《1984》中的“老大哥”一样。

1970年,索尔仁尼琴被评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获奖演说中,他说:“一句真话要比整个世界的份量还重。”他又在回忆录中坦承道:“我一生中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我一生的追求,就在于冲破阻拦而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可以说,正是说真话,构成为他的著作的全部重量。

在正常社会中,讲真话只是一个道德问题,但是,在警察国家里则首先是一个勇气问题。索尔仁尼琴是有勇气的。他的“讲真话”,便迥乎不同于别样的作家,仅限于忆述禁锢时代与私人问题相关的某些具体的行为、对话、场景,根本不想去触及社会制度的真实的本质。而索尔仁尼琴,他集中加以暴露的,惟是苏联社会中“非人的残暴统治”,大量的反人权、反自由、反人类的现象,种种暴力与谎话,与现代极权制度的核心部分密切相关的事实。他讲的真话,涉及国家犯罪,最高统治集团犯罪;惟是这种合法性犯罪,才有可能导致罪恶的扩大化。所谓“真话”,除了真诚,就是真实和真理。真理是不承认任何权力与权威的,这样,说真话本身便意味着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挑战,以及由此带来的风险。不存在风险性的真话,是没有社会价值的。

《古拉格群岛》有一个情节,写高尔基的索洛维茨岛之行。索洛维茨岛是苏联著名的劳改营地,在这里,犯人受到非人的虐待,冻死、炸死、烧死是常有的事,还曾发生多起逃亡事件。逃犯在国外著书揭露岛上种种劣迹,当然这是有损于苏联形象的诽谤了。政府当局让刚刚回国的高尔基上岛考察,目的是利用他的证词,对那些攻击性言论进行驳斥。海燕来了!岛上的所有犯人简直像期待大赦般地期待高尔基的出现。他们以为他可以坚持正义,可以管教一下管理者,让他们肆虐的行为有所收敛,可是,怎样也意想不到他会顺从克里姆林宫主人的意志,以至无视他们的存在。在儿童教养院,一个14岁的男孩子花了一个半钟,把岛上的一切告诉了他。他听了,老泪纵横,一副悲愤的样子;等到他登船离岸,男孩子就被枪毙了。然而,这位文坛领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是无需为这些负责的。他做了一个漂亮的转身,然后发表文章,称索洛维茨岛的犯人生活得很好,改造得也很好。

群岛头一项大工程是开凿沟通白海和波罗的海的白波运河,这项工程,是由斯大林亲自下令安全部头子雅戈达执行的。索尔仁尼琴写道:“斯大林需要的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搞一项由犯人施工的大工程,它将吞噬许多劳力和生命,具有毒气杀人室的可靠性,但比它便宜,同时又可以留下一座属于他的朝代的金字塔式的宏伟的纪念碑。”运河于1931年冬开工,至1933年夏竣工,在不足两年的时间内,死掉了三十万人。是年8月,一百二十名作家集体游览了运河,事后由三十六人组成写作组,在高尔基的领导下,赶制了一部《斯大林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修建史》。这部集体撰写的历史著作,居然以毫不含糊的口气,宣称:运河施工没有死一个人!

即使高尔基在十月革命后写过《不合时宜的思想》,营救过不少作家和知识分子,然而如此的粉饰太平,也是不可以原谅的。一个优秀的作家为什么会给斯大林唱起肉麻的颂歌来的呢?索尔仁尼琴用了最低下的动机——物质欲——进行解释。他认为,高尔基为了获得更大的声誉和金钱,就必须坐定全国作家协会的头一把交椅,接受一切附带条件,自愿充当斯大林和雅戈达的俘虏。

政治高压可以培养忠顺的奴才,也可以造就反抗的奴隶。迫害的绝对性,使人于无路可走之际不得不面对自我,依赖自我而无须怯懦。除了《古拉格群岛》之外,索尔仁尼琴有影响的作品还包括《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第一圈》、《癌病房》等,都属于“劳改营文学”。他与高尔基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逆风而行。

在索尔仁尼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文学界有一种议论,认为这是冷战的产物,于是用意识形态的大棒扼杀作家应有的道德良知,甚至因此否定索尔仁尼琴作品的文学价值。文学,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用内心体验的语言建构的。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不但广阔而精细地描述了人间最底层的监狱生活,人类最深重的灾难,而且对于暴政下的灾难,迄今还没有一个作家像他这样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然而,他并不曾因此而对人类失去信心,他还让我们看到,在那些濒临绝境的人们身上,依然保持着美好的人性,充满爱欲、悲悯与柔情。

在极端的年代里,索尔仁尼琴创造了一种苦难美学。

坚持与政府作对的立场,肯定吃不到好果子,只好到处碰壁,直到被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为止。

索尔仁尼琴不是不知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是写上宪法的谎言,但是,事关无可数计的被害者和死难者的集体记忆压迫着他,使他无法靠说谎过日子,安然享受一个公民的被赐予的“自由”。他最反感于一种所谓“不要翻旧账”的论调,而把个人写作看作是对有意或无意的遗忘的抵制;他认为,写作必须忠实于记忆,何况这些记忆中的事实并没有成为过去,作为现实的连体,仍直接威胁着人们当下的生存。这个明确而坚定的写作观念,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有别于几乎所有登场扮相于官方出版物的文学的特异的品质。

因为政府是惯于说谎的,所以“说真话”的行为本身是反政府的。这样的作品,在现行出版制度中根本无法出版。中篇《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所以能够发表,是因为这样的“受迫害的文学”与当时的“非斯大林化”的形势正相契合,得到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特别批准的缘故。仅此一篇,几年后也遭到了公开批判。他开始躲避克格勃,躲避熟人和朋友,甚至躲避编辑,寻找偏僻的地方写作,把写好的手稿卷成筒状塞进空瓶埋进菜地里,或拍成微缩胶卷藏进书籍的封皮内,或分成多件交朋友保存,以至转移到国外。他说过,《古拉格群岛》的书稿,就从来不曾集中在一个地方存放过。他自称是“地下作家”,他不能不藏匿自己。即使如此,仍然逃不过克格勃的眼睛。

《第一圈》被抄走了。其他一些手稿也被抄走了。他想到随时可能被捕,压抑、痛苦抓攫着他,这个顽强的汉子还曾一度想到自杀。幸而劳改营生活磨炼了他,使他终于从内心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我在流放地受到教育,并且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当我决定重要的生活方面的问题时,我首先是谛听我流放的同志们的声音。一些人已经亡故,死于疾病或者被处决。我忠诚地倾听,看他们处在我的地位该如何去做……

……这一生我感受到自己是从下跪的状态渐渐直起腿来,我是由被迫缄默到逐步自由地说话的。

记忆拯救了他,地狱底层的生活拯救了他。他从地下来到了地面。

他给作协发出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审查制”,“保障作协会员免受污蔑与非法迫害”;接着,他参加了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发起的“人权委员会”,从此成为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之一;再接着,提出他的政治纲领,发出《致苏联领导人的公开信》。他当然清楚地知道,他的公开的叛逆性行为会招致什么后果,可是,他确实不堪忍受如此接连不断的沉重的迫害了。他要做一个人,而不是永远的囚犯!他要把自由夺回来!把一个人的尊严夺回来!他在公开信里说:“人类之不同于动物界是因为人类有思想和语言。思想和语言自然应当是自由的。如果对思想和语言加以禁锢,我们就要蜕化为动物。”

如果每个人都能获得自由的思想和语言,如果每个人都能成为人,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如何可能维持呢?

就在索尔仁尼琴为自由、人权和社会正义加紧斗争的时候,当局出手了。他们根本不能容忍一个为国家所掌控的小小作家可以擅自把作品拿到国外出版,可以轻易地跑到斯德哥尔摩领取大笔奖金,可以自恃一文不值的文学才华对政府说三道四;在把索尔仁尼琴开除出作协,并迫使他放弃领取诺贝尔奖金之后,紧跟着,就像驱逐一条狗一样地把他驱逐出国。

真正的英雄,正在于与绝境相抗争,所谓“困兽犹斗”,而不在凯旋的辉煌时刻。出国,对索尔仁尼琴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但也不妨说,至此他已然达至人生的顶点。

一旦远离俄罗斯,索尔仁尼琴便失去了大地,犹如巨人安泰一样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对手,失却固有的压力,这就使得一个勇士的精神处于失重的、混沌的、悬空的状态。一个人,当他丧失自由时,自由感可以变得更强烈;而在获得自由之后,对自由的焦渴自然缓解,原先敏锐的感觉也便随之钝化了。可以设想,有的人是为苦难而生的——虽然这个说法有点残酷;事实上,具有苦难气质的人适宜在忧患中生活,来到平安的环境,反而会因精神的过分松弛而瘫痪。

索尔仁尼琴在国内禁止发表的作品,全部都在西方面世;在国内被驱逐出来,是西方接纳了他。当他来到美国,并获得“美国荣誉公民”称号之后,却立刻把矛头从苏联极权社会那里掉转过来,直指美国和西方。

不是说西方不可以批评,知识分子由来便是说“不”的人,问题是,为什么批评?用什么样的尺度批评?索尔仁尼琴否认自己是侨民、流亡者,坚持认为今天人类历史的关键惟是俄罗斯。他有大俄罗斯情结,是典型的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像古代的圣愚一样,强调俄罗斯民族自身的传统,强调“东方精神”,批评西方文化是堕落文化,宣布西方民主陷入严重危机,美国即代表了“荒唐胡闹的民主制度”,又说西方的现代技术是“虚伪的神道”,是“罪恶之源”,西方流行音乐是“铁蹄下渗进去的污水”,等等。他断言:“人的性格在西方被弱化了,而在东方得到了强化。我们经历了精神上的锻炼,这种锻炼比西方的经验要强得多。”为了取得一种对西方的优越感,他不惜省略了整个国家为此“锻炼”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总之,他整个地否定西方经验,否定英法革命的政治遗产,否定近世的普适价值。桑塔格批评美国本土,其激烈程度并不稍逊于索尔仁尼琴,但是当说到索尔仁尼琴时,她的评价是:“他对西方一无所知。”

别尔嘉耶夫多次说到俄罗斯精神的矛盾性。发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社会中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的斗争,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东方大国的民族精神的内在矛盾的体现。他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说:“俄罗斯民族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总是这样:要么狂热地否定整个俄罗斯,完全摒弃家园和故土;要么狂热地肯定整个俄罗斯的特权地位,而这时,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就都属于低等民族。”他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样优秀的人物也同样缺乏一种“坚定性”,缺乏完全成熟的、独立的民族意识,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病态”。说到“爱国”的病态,索尔仁尼琴当然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严重得多。

作为一个坚定的“俄国人”,索尔仁尼琴一直隐居在美国佛蒙特州的一个据说有着俄罗斯风光的小镇里。他曾一度应邀做过一些反西方的演讲,在遭到普遍的拒绝之后,便息影于公共空间,埋头从事《红轮》——一部关于二十世纪俄国和苏联历史的著作——的写作。1991年,苏联解体。1994年,索尔仁尼琴终于应总统叶利钦之请返回了久违的俄罗斯。

从美国搭机飞抵海参威,然后坐进英国广播公司为他包租的车厢,横穿西伯利亚,经过七周的时间才回到莫斯科。被逐到西方,从东方返回。索尔仁尼琴所以选择这条独特的返回路线,据说是为了更直接地接触苦难中的人民。然而,比起去国时,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已经从一名作家晋升为政治文化明星了,用中国的老话来说,大有“衣锦还乡”之概。在给他单独加挂的车厢里,配有专门的厨师和侍者,英国广播公司的摄制组如影随形,摄像头忙个不停。所到之处,人潮汹涌,鲜花如云。官方出动大批警察保护他的安全,一如保护国家首脑,待遇是很特殊的。

索尔仁尼琴自我感觉好极了。他要充当先知,精神领袖,据统计,当时有48%的人愿意选他为总统。他到处访问,发表演说,接见记者,做电视节目。头一年,他在电视上露面的频率在国内名人中位居榜首。

然而,很快地,俄罗斯社会对他不感兴趣,尤其在知识界。大概这同他发表的政见陈旧、保守、毫无新意有关。

他推崇宗教、国土、俄罗斯祖国三位一体,反西方的观点是一贯的。对于苏联解体,他多次表示不满,认为这是“西方阴谋”,是向西方、尤其在美国面前“下跪”的结果。他大谈“爱国”,就是爱“大俄国”,强调“只有爱国主义才能凝聚起俄国人民”。在国会演讲时,他宣扬的就是“大俄国”的观念:恢复俄国的大版图,兼并乌克兰和哈萨克,或者至少“统一”原苏联领土北部的一半。因为在俄罗斯以外的其他共和国中,居住着很多俄罗斯人,所以要保护俄罗斯在这些国土上的利益,包括俄国文化和语言。他批评戈尔巴乔夫“对国家权力的轻率放弃”,批评叶利钦“支持分离主义”,“使苏联分崩离析——这让苏联人长期奋斗形成的历史功绩荡然无存,使俄罗斯在国际社会上的地位急剧下降,而这一切都令西方国家叫好”。1998年,在他八十大寿时,断然拒绝接受叶利钦颁授的圣安德列勋章。

但是,这个行动并不表明一个知识分子的真正独立性。2000年和2007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两次登门拜访,至2007年颁给他国家荣誉奖章,他都欣然接受了。他所以接受普京,就因为普京在反西方化、中央集权以及重建神圣俄罗斯等方面,与他的政治观念相契合。虽然他曾长期关注个人在社会中的“主角”地位,但是又同时强调“民族精神的凝聚力”;他承认“国家理念”是一个不明晰的概念,但是又认为这是一个“有用”的“统一的思想”。在会见普京的时候,他表示说,现在赋予市政机关越来越大的权力,他是一直支持的。他驳斥西方对普京“专制”、“反民主”的指责,以及关于“俄罗斯的言论自由受到压制”的说法,认为“目前新闻传播基本上是自由的”,“没有感到什么压力”云云,使用的是卫道者的语言。他极力为普京辩护,赞赏普京“提出了正确的目标:强大的俄罗斯,加强俄罗斯的统一”。

俄罗斯知识分子由来反对国家组织,别尔嘉耶夫总结说,他们“像害怕污秽一样害怕政权”;但是,在民族问题上,却普遍存在大俄罗斯主义倾向。十九世纪俄国政府在东亚细亚,高加索等地区的扩张战争,他们是不关心的;对于波兰尝试脱俄独立的行动,他们基本上持敌视态度,连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不如此。苏联在意识形态及社会实践方面,延续了沙皇俄国的大国沙文主义、反犹和排外的历史。知识分子及普通民众即使诅咒极权主义,也仍然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在权威,维护他们的伟大的祖国。

这种双重信仰,显然保护了专制主义的文化传统,使现存制度中的反民主倾向也因有了合法性的精神外衣,而得以顺利地扩展。在复活俄罗斯主义的统一行动中,东正教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历史上,东正教一直宣扬服从国家,以此加强专制统治及自身的世俗权力;它构成了爱国、团结、稳定、和谐,作为俄罗斯特性的重要部分。索尔仁尼琴是不承认苏联历史与传统的政治文化资源有任何联系的人,所以说,他是国家正统意识形态的当然继承者,正如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正教徒”一样。

他说,他花了五十年时间研究苏联的革命历史,若是简要地概括造成“灾难性革命”的主要原因,就是:“人们忘记了神”。一个挑战神坛、毁坏神像的人,以同样的双手制造神像,包括神化自己。在俄罗斯历史上,这样的知识分子并不鲜见。

另一位“持不同政见者”,索尔仁尼琴当年的盟友萨哈罗夫早就指出,索尔仁尼琴身上有一股权力主义气味,说他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是“完全从半官方宣传武库里出来”的东西,带有冷战时期进行的那种“臭名昭著的军事爱国主义说教”的味道;甚至暗示说,他突出地宣传斯拉夫文化优越论,与斯大林的做法遥相呼应,值得警惕。同样作为“持不同政见者”的麦德维杰夫也批评索尔仁尼琴的宗教性的俄罗斯文化优越论,认为如果推行的话,将有蜕化为专制神权国家的危险。

索尔仁尼琴一生的戏剧性的结束,是由普京和他携手谢幕来完成的。从劳改犯、“地下作家”、“持不同政见者”到“国宝”级人物,我们意想不到一个知识分子角色会作出这样的转换,索尔仁尼琴本人也当始料未及的。然而,这一切回头看起来又是如此自然。

知识分子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自由知识分子,或可称为反抗知识分子。如果去除了反抗,去除了独立自主的意识,去除了自由选择,而仅使个人性从属于权力关系,自我约束以适应于现存秩序的逻辑,那么,自由将从知识分子身上自行剥离开来,从而从根本上改变其性质。对于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有一个评价说:“在我看来,尽管索尔仁尼琴的世界观存在某些错误,但是在当代充满悲剧的世界上,他仍不失为一个为捍卫人类尊严而斗争的巨人。”这个评价是包容的,有所侧重的,到底可接受的。在反抗暴政方面,索尔仁尼琴确实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而且直到最后,仍然坚持调查当年专制的罪恶,像德国清算纳粹一样追究迫害者的罪责;但是,无庸讳言,他的错误也是致命的。应当看到,无论对于文学世界还是整个社会,索尔仁尼琴的贡献都是伟大的。他的人道主义,他的权力主义,他的光辉,他的阴影,给予我们的都一样多,一样弥足珍贵。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