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剌
大漠的边缘,挣扎着长出他们的土屋。那么瘦,那么小,歪歪斜斜着,迎着烈日黄沙,更像一棵长在那里的骆驼刺。事实上他们真的栽了一棵胳驼刺。男人从大漠深处挖回来的,栽进一只废旧的大缸里。他对女人说骆驼刺好栽,一两个月浇一次水就行。到初夏,就会开出鹅黄色的小花。那时,咱们的屋子,也被染成暖暖的鹅黄色了。
大漠里风大,一年两次,一次半年。经常,早晨起来,门就推不开了。男人从窗口跳出去,拿着铁锹,清理试图掩埋他们的黄沙。那时女人倚在窗口,看近处汗流浃背的男人,看远处稀稀落落的胡杨树和沙拐枣,看窗前的那棵骆驼刺。她说胳驼刺会开花吗?她说某一天,这些沙会埋掉我们的家吗?男人停下铁锹,抬起头,他说会开花,不会埋掉。男人的话总是简洁利索,纯粹且底气十足。
男人的工作,在大漠。跟随男人的,有女人,有家,有他们的爱情。虽然男人回家的时间飘忽不定,女人却总有办法在男人推开门时,恰好把热饭热菜端上桌。其实大漠边缘的土屋并不孤单,就在他们不远处,还住着男人的同事。可是女人总觉得浑浑天地间只剩下她和男人,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的爱情。男人说,他们的爱情,就像那棵骆驼刺,耐干耐旱。不必悉心照料,甚至半年不浇水,也不会干枯,照样茁壮。
胳驼刺年年开花。那时他们的家,真的被染成了温暖的鹅黄色。爱情——骆驼刺,他们融合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单词。
后来他们回到了城市。他们舍弃掉大漠里的一切,只带回那棵胳驼刺。骆驼刺被男人摆在阳台,与他们宽敞明亮的房子,与他们斤斤计较的摆设,极不协调。女人说要不要丢掉它,换棵巴西木?男人说不要,留着。这棵骆驼刺,见证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以及我们相依为命的爱情。
不再有黄沙掩埋他们的房子。男人起了床,穿着睡衣,慵懒地翻看着报纸。女人倚在窗口,看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繁华湿润的街道,看淡蓝激滟的人工湖。她知道遥远的地方有大漠,有风沙,有稀疏的沙拐枣、假木贼和胡杨树,有生长在沙丘上的骆驼刺。她注视着阳台上的骆驼刺。它正开着无精打采的淡黄色小花。这棵胳驼刺,已经彻底归属了城市。
男人越来越忙。他不再需要搬动挡住屋门的沙丘,却远比搬动沙丘忙碌百倍。后来女人也有了工作,也变得忙碌。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好几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她不再盼着男人回来,不再把两个人共同的晚餐,当成一天中的唯一。很多时,男人推开家门,女人正守着电视,看得眉开眼笑。没关系。城市中,只需一个电话,只需五分钟,便会有人送来温热可口的饭菜。城市与大漠的区别,就是把人变得慵懒,把一切变得淡漠。
尽管男人仍然深爱着女人,尽管女人仍然深爱着男人,可是他们好像真的不再需要那些缠绵的情话了。他们照料着自己的工作,照料着各种各样的人际,照料着城市里的一切,却不再照料他们的爱情。城市里有无数个她和男人,有无数个她和男人的爱情,这里不是大漠,他们,还有他们的爱情,全都微不足道。
也包括那棵胳驼刺。也包括那些无精打采的鹅黄色小花。好像,缤纷五彩的室内装潢,并不需要那些花儿的点缀。
那天女人在阳台,忽然发现胳驼刺开始干枯。它像一株即将脱水的标本,每一根变成细刺的叶子,都接近萎黄。女人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她一下子想到了他们的爱情。
女人冲向厨房。她接了满满一盆水,一滴不剩地浇给了骆驼刺。
女人给男人打电话。已是深夜,男人还在外面应酬。男人说有事吗?女人说,骆驼刺要枯了。她能感觉到男人在那边愣住了。也许男人在想,这么耐旱的胳驼刺,竟然也会干枯?难道三四个月来,他和女人,没有给那棵胳驼刺浇一点点水?男人沉默了很久,说,知道了。然后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的男人,推开了身边的事,赶回了家。
男人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也许他感到一种恐惧,也许只是伤感。女人说我们怎么会这么忙。女人说我们怎么会连给胳驼刺浇点水的时间也没有。女人说你曾经说过,骆驼刺就像我们耐干耐旱的爱情,几个月不浇水,照样茂盛。女人说可是今天如果不是无意中发现,那棵胳驼刺,可能真的要枯死了。女人说不浇水的爱情,会不会枯萎。女人的眼角开始湿润,一滴泪终于顽强地盈出。
男人吻了她。男人说,做饭吧,我们。
几个月来,他们头一次在家里做饭。厨房里竟然积满了灰尘。仔细看,灶台上甚至盖着一层极细小的沙粒。原来,城市里,竟也有风沙的。
女人抹着灶台的灰尘。她说骆驼刺明年会开花吗?她说某一天,这些沙会埋掉我们的家吗?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他说会开花,不会埋掉。男人的话再一次变得简洁利索,纯粹且底气十足。
那夜女人不停地去看她的胳驼刺。那些刚刚喝足水的枝枝刺刺,仿佛已经开始泛绿。于是女人笑了。她梦见了大漠,梦见了漫天的黄沙,梦见了挣扎在大漠里歪歪斜斜的土屋。她看见风沙正在湮灭一切,可是她躺在染成鹅黄色的温暖的土屋里,枕着男人的胳膊,却睡得安静而踏实。
感情田园的稻草人
她还记得男人给她讲稻草人的故事。稻草人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裙,忠心耿耿地守护着金灿灿的乡间田园。那时他们还在读大学,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校园的草坪上,她依着男人的肩膀,想着稻草人虚张声势地驱赶馋嘴的麻雀,偷偷地笑。
男人从乡村来到城市,一个人不停地打拼,终于扎下了根。生活当然过得艰难,她也为男人,为他们的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好在男人的事业正朝好的方向发展,他每天穿着一蓝色的西装,打着银灰色的领带,见各种各样的客户,谈各种各样的生意。男人在奔向成功,在他们婚后的第五个年头。
可是女人突然发现了男人的蛛丝马迹。之前只是听说,她并不相信。她不可能相信那么爱她疼她的男人竟会变心。可是男人的行为,好像可以说明一切。
她知道男人偷偷地买过一套女装,很高档的那种。这之前,男人从舍不得为她买。那天男人带着一位很时尚的女孩,那是男人公司的职员。她和女伴正在一扇窗子的后面喝茶,女伴说,你老公!男人就走过去了,目不斜视,臂弯上搭着那套女装。她说你看错了,不是他。她极力为他辩护的谎言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忍着痛说了出来,却把心划开一道口子。
男人去很远的城市出差,回来时鬼鬼祟祟地,似乎藏着什么。夜里女人不小心翻看他的皮包,却翻出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价值不菲的戒指,闪着柔和的光泽,却刺得女人眼睛疼痛,不敢去看。早晨女人问男人,有什么送给我吗?男人就变了表情,很慌乱的样子。他说有,当然有……我竟忘了!便急急地从一个旅行包里掏出一个披肩。专门为你买的,咱们这里没有。男人躲闪着她的眼睛,说。
但是女人曾经在门口的服装超市,见过和这条一模一样的披肩。三五十块钱的东西,挂得到处都是。
什么叫天荒地老?女人想,所谓的天荒地老,或许,只是一种美妙的幻想罢了。
女人开始挽救。她不想揭穿男人,但她要挽救他们的爱情。她给男人挑选最好的剃须刀,陪男人看味同嚼蜡的足球赛。她经常往男人的公司里打电话,装做不经意间打听男人的行踪。她抢先接听打进家里的每一个电话,然后柔声呼唤自己的丈夫。她为男人烧最可口的饭菜,然后在吃饭的时候,笑着问男人,下午,你过得好不好?一个人,还是……
她甚至当着男人的面,虛伪地夸那个时尚女孩很清纯很可爱。说这些时,她盯着男人的脸。试图从男人的脸上读到些什么。她或许真的读到了,或许没有。她搞不清楚。
她感觉自己现在,真的变成一位穿着艳丽衣裙的稻草人,露着浄狞夸张的表情,守护着自己的感情田园,虚张声势地驱赶着看不见的来敌。多年的感情竟然要靠驱赶和恫吓来维系,她认为她和她的爱情,实在可怜。
并且,她不知道自己这种夸张的表演,还能坚持多久。
那天男人回来得很早。男人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曰子吗?她问什么日子。男人说,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啊。女人愣了愣。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忘了。男人说,今天,我终于可以兑现一个承诺。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捧给女人。女人接过,那上面写着:八年内,为你买最漂亮的房子和汽车,买最昂贵的衣裙和戒指。下面,是男人的签名。
女人想起来了。大学时候吧,那一天,男人为她写下了这样的两行字。她以为是玩笑,随手丢开,却被男人拣起。想不到,男人竟把一句根本算不上承诺的话,保存到现在。
男人说,房子和汽车,我们刚刚有,现在,让我兑现最后的两样。男人为她打开衣柜,女人惊喜地发现,她曾经和女伴一起看过的搭在男人臂上的漂亮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那里。男人让女人闭上眼睛,然后,女人便感觉,一枚小巧的戒指,戴上了她的手指'。
男人说,爱情并不需要昂贵的物什来装饰;但是,所有的承诺,特别是爱人间的承诺,都是昂贵的,都需要兑现。
男人说,其实,两个月前,我就准备好了。想给你一个惊奇,就一直藏到现在。男人竟红了脸,他搓着手,像一位正值初恋的小男孩。
那夜的女人,自责到极点。她认为自己有些过分了。那么宁静的感情田园,她却硬生生虚构出并不存在的人侵者,然后进行—场虚假的保卫战。显然,过分的敏感,让她差一点点,失去真正的感情田园。
其实,金灿灿的感情田园,并不需要虚张声势的稻草人。需要的,只有两位农夫。一起耕作,从青丝,到白头。
回家
男人辞去工作,闷在家中,一心一意写他的小说。他写出很多,可是发表极少。男人苦闷至极。是不是,真的走错了路?
终于有一天,心灰意冷的男人决定放弃。就连妻子的极力劝说,都听不进去。他想大不了不当作家。这世上,作家的数量,毕竟太少。
那天晚上他接到一封读者来信。只是封电子邮件,却用了很精美的信纸。她说她在晚报上读过他的一篇文章,写得很感人,很温暖,能不能交个笔友,云云。信的开头,用了老师的称呼,落款,则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名字。
他喊妻子来看。女人瞟一眼,撇撇嘴。他说我的文章,有人喜欢呢。女人说她逗你吧?他说怎么可能?好不容易有一位喜欢我的读者,你却打击我。她说那你写下去吧,说不定真能成名。他说你吃醋了?女人再撇撇嘴,她说写吧,不写你能干什么呢?
男人思索了一夜。他把那封几百宇的电子邮件反复地看。最后他决定,写下去。
每个月,男人都会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全是她发来的,信中对他崇拜有加。男人的小虚荣得到满足,也便有了信心。他不停地写,疯狂地写,终于开始成名。那已经是第三年了,他的一个中篇小说获了奖,并被拍成电影。男人从此大红大紫,事业如日中天。男人给网络那端的她写信,他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也许,我早就綴笔了。他说很想认识你。他说应该请你喝茶。
邮件发出去,久不见回音。男人开始想她,思念她。其实男人思念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男人还是想,还是盼,还是思念。有时男人认为,他对她的感情,几近于虚幻和无耻。可是男人说服不了自己。他盼啊盼,终于再一次盼来她的邮件。只有淡淡的几句话,祝贺他的成功。
男人的写作再一次停滞不前。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女人的容颜正在老去。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日夜思念那个女人。是因为她曾经给予他的帮助和鼓励,还是因为他日渐老去的妻子?每天男人像狼一样在屋里走动,烦躁不安。女人问你怎么了。男人说没事。女人说,那个热心读者,现在还给你写信吗?男人说不,早不写了。其实他早晨才收到她的电子邮件,男人为自己随口而出的谎言,深感不安。
男人给她写信,近乎疯狂地写。他要见她,一定要见她。她给他回信,她说为什么一定要见面?这样不挺好么?他说我可能爱上你了,可能。她说不会,我只是你的一位读者,这样的感情没有基础。他说我想见你。答应我好吗?她说,好。
男人红光满面。他看他的妻了,女人正在变老。
男人去了咖啡厅,他在那里等她。她会撑一把花雨伞来。他们说好的。白底蓝花的伞面,开成一朵单瓣水仙,银亮的伞柄撑着,高跟鞋轻轻拍打柏油路,一个美丽女子,洋溢着万种风情。想到这里男人笑了。他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可是那把伞,他想,他为什么,一定要她撑一把伞呢?
应该有缘由的。尽管,他努力想,却想不起来。
他终于看到了那把伞。他终于看到了伞下的女人。
那把伞,多年前,在雨下,由他满足地撑着,遮着伞下的他和女人;现在,那伞却由女人撑着,一个人,孤孤单单。
男人的心,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女人收起伞,坐下,冲他笑,说,我来了。他们对视一会儿,然后一起站起来,往外走。
没有缠绵的细雨。没有炽烈的阳光。可他还是撑起那把伞,遮着伞下的他和女人。他和妻子,挨得很近。
他说,回家吧。
把手给我
假期时去爬山,面前横一块斜的巨石,正犹豫着,一只大手伸过来:把手给我!就这么着,她把自己的心也交了。
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她说,没感觉,慌得紧昵。她不知道别的女孩子第一次握男孩的手,是不是都这样,反正她是。如果说有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紧张。
她说这不公平,一只手轻轻一拉,就把芳心掳走了,好像,你这代价也太低了吧?他说那你还想怎么着?英雄救美?大漠奇情?香车豪宅?白金镶钻?她瞅着他的表情,那时的他,很有些得便宜卖乖的味道。
她说那倒不必,不过当爱情来得太快太突然,就有些过于感性了。过于感性的东西,能可靠吗?于是他伸展了肩膀,他说,可以靠。她“噗”地笑了,拿粉拳捶他的胸膛,他却是大笑着闪开。
可是她还是认为他们的相识和相恋太过简单和突然。仿佛一支曲子,尚未开始前奏,已经接近尾声。她所向往的初恋应该有甜酸味道、粉红色彩、柔软质地、曲折进程,最好能让她要死要活。可这些都没有,一样也没有。让她奔向婚姻的,其实只有一只手。
婚后的日子,依然没有波澜,平静得让她窒息。有时开玩笑,他说他会补偿他们的初恋,包括玫瑰与情话,可是他几乎没有一点兑现。于是她故意跟他闹些小别扭,有时候他让着她,有时他也急。急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
面对看不清楚的漫长日子,有时,她竟突然升出几分伤感和担忧。
那天她的心情很不好,偏偏有同学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聚会。他们一起前往,彼此沉默着,在马路上并排往前走。那时还是黄昏,天气很好。所以他们穿的,都有些单薄。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天却i然变了。不但刮了很大的风,还下了雪,气温也骤然下降。马路上出租车很少,他们等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走回去。
仍然是并排着身子,仍然是沉默着往前走,和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差别。那时她的手冻得麻木和疼痛,想寻个口袋插进去,可是她牛仔裤上那两个象征意义的口袋,仅插得下她的两根手指。
突然他靠过来,轻声说,把手给我!她愣了愣,却想任性,仍垂着手,不理他。他猛地抓起她的手,握紧。
手掌很大,很厚,像一间温暖的屋子,抵御着寒风,将她包融。可是他自己呢?除了温暖的掌心,手上剩余的筋骨和皮肤,仍然暴露在午夜的寒风中。
这就叫爱吧?她想。
一霎间她被他彻底摧毁。她想他其实很不错。虽然他的手极少与她相握,但在她需要时,那只手,便会及时出现,不差分毫。
她想她以前,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对初恋耿耿于怀,有什么用呢?其实,感情只是初恋的结果,而不应该是初恋的本身。
这只手,再一次让她,把心交出去。这一次,很彻底。
祝你生日快乐
昨夜女人在梦里笑醒,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起床后的女人无所事事,一遍遍在客厅和厨房间穿梭,甚至有些心神不宁。直到朝阳蹿出薄雾,她才搞明白自己原来一直在等待一句话:生日快乐。
女人和男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男人傻乎乎地,只顾闷头喝汤。女人想也许该给男人一个提示,于是她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男人抬了头,说,是不错,继续喝汤。女人想也许男人在故意逗她,也许他早就预订了蛋糕和鲜花。女人盯着男人的眼睛看,试图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中午男人仍然空着两手回来,回来后便喊饿,然后把头埋进午餐。仿佛他真的忘记了女人的生日,这让女人平生出几分失落。女人没有继续提醒她的男人,她想这有什么意思呢?当然忘掉她的生日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经过提醒后的夸张的祝福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也许男人真的在逗他,也许他只是想跟她开开玩笑,然后给她一个惊喜。这个心细的男人怎么能够忘掉她的生日呢?女人又一次想象着晚上男人手捧着大把鲜花和六层生日蛋糕的憨态。想到这里女人笑了,幸福偷偷爬上脸颊。男人不解,你笑什么?女人不答,继续笑。男人说,莫名其妙。
女人的失望是伴随着黑夜一起降临的。回到家的男人先是吃晚饭,然后翻看报纸,最后钻进书房,读他没有读完的世界名著。女人坐在客厅里胡乱翻看着杂志,可是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其实她这时仍抱着希望,她幻想着男人突然关了所有的大灯,然后在书房里唤她过来。她推门,书桌上已经摆了红酒,蛋糕上已经插了五颜六色的蜡烛。也许还放着一首抒情的曲子,男人的脸在音乐中绽放着迷人的芳香。可是男人终未叫她,最后男人竟在书房里睡着了,鼾声震天。
那天女人很晚才睡,她一直在等。甚至,躺在床上的女人仍然在盼。她想哪怕男人在半夜突然醒来,说,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然后翻个身继续睡去。她想即使这样,她也会立刻原谅了自己的男人。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男人睡得香甜,只剩下她在胡思乱想。
女人终于绝望。她想男人是不是不再在乎她了?男人是不是不再爱她了?难道男人又有了别的女人?她不停地猜,反复地想,琢磨着这之前男人的一些蛛丝马迹,到最后她几乎可以肯定男人不再在乎她不再爱她并且又有了别的女人。女人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女人终于睡去,梦中有泪,打湿了脸颊。
清晨女人被男人叫醒。男人系着围裙,看着她笑。男人说今天不上班了,请假陪你。女人看到餐桌上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女人正愣着,有人按响了门铃,送来生日蛋糕和鲜花。男人搓着手,说,是我订的,祝你生日快乐。
女人飞快地冲进书房,她再一次仔细看一遍书桌上的日历。女人的脸一下绽开,如玫瑰般娇艳和幸福。她发现,原来今天才是她的生日!原来,竟是她自己记错了日子!刹那间女人对昨晚的判断感到无地自容。她想掩饰自己,慌乱地跑进厨房给男人熬汤。
晚上切蛋糕的时候,女人说,你信不信,爱情是最经不起琢磨的?男人看着她,不解。女人说,越琢磨,越黯淡。男人更糊涂,他嘀咕一声,莫名其妙。女人便又笑了。那夜女人一直在笑,她感觉,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约会
男人有些腼腆。他坐在公园的石椅上,对女人说,怎么才来?女人说,不是我来得晚,是你来早了。你早了半小时。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嘿嘿地笑。他说,我好像有些着急了。
男人说去哪里玩?女人说你做主。男人说去书店逛逛?女人说行,好久没去了。男人说然后呢?女人说你做主。男人说去海边转转吧,拣个贝壳什么的。女人说当然好,好久没去了。男各说再然后呢?女人说你做主。男人说去中心广场吧,那儿新修了喷泉。女人说当然好,好久没去了。男人说再然后呢?女人说你做主。男人说那就该吃饭了。女人噗地笑了。她说,我看也是。
男人说吃什么好呢?女人说你做主。男人说吃打卤面吧。女人说不好,吃小笼蒸包吧。男人说不是我做主吗?女人说这事不能听你的,吃小笼蒸包。男人说好,吃小笼蒸包。然后呢?女人说你接着做主。男人说再逛逛马路,一路走回家。女人说行,顺便去看位朋友。男人说然后我把你送回家。你妈还不同意我们的事吗?女人说哪啊!早同意了。以后你得说咱妈了。
男人说你喜欢我什么啊?女人说我喜欢你好啊。男人说我哪里好啊?女人说你打篮球,投得真准!男人说那谁投得比我还准。女人说你脾气真好,总是笑眯眯的。男人说那谁脾气更好,胡同里踩了猫尾巴,都会说声对不起。女人说你没有不良嗜好,闲时总是看书,不打牌。男人说那谁更没有不良嗜好,连作息时间,都掐着秒钟。女人说你真讨厌,综合嘛!你懂不懂综合?综合,你好。
女人说那你喜欢我什么啊?男人说我说过一千遍了。女人说不,你再说一遍。男人说你真漂亮。女人说那谁更漂亮。男人说你性格好,温柔体贴。女人说那谁更体贴,更温柔。男人说你不虚荣,特真实。女人说那谁也不虚荣,她连发卡都不戴一支。男人说那我找她去了。女人说你敢?综合嘛!综合,还是我好。
女人说我们该走了吧。男人说行。女人说我再说一句话吧。男人说你说吧。女人说其实我最喜欢你的,是你年年来这里和我约会。一年一次,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话,一样的无聊。这世上,可能就你有这样的耐心了。这样的好男人,我为什么不爱呢?男人说这没什么的,其实我也是在享受。女人说这样的约会,有多少次了?男人说,五十次了。女人说你确定?男人说确定,一年一次,五十次了。女人说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家吧。男人说,好。
女人站起来,她的脸像一枚核桃般布满褶皱,她的头发花白,却根根精神饱满。她把长满老年斑的手,伸向男人。男人身体前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紧她的手。男人颤颤巍巍地,终于站起。男人于是开心地笑了,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
来生,还比你快
和千百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这故事里也有灰姑娘,也有白马王子,也有试图将他们拆散的力量,当然也有坚守和温暖。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中国,那时候,他和她,年轻得就像树上刚刚结出的两粒果实。靑涩,饱满,生机勃勃。
不过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粒果实:他有国家干部身分的父母,有令人羡慕的城市户口,有高贵儒雅的风度,有魁梧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孔;她呢?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父母亲几乎从没有走出过住了一辈子的山村。她不漂亮,不苗条,说生涩的普通话,脸上堆满雀斑。他和她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极不协调。然而他们却相爱了。白马王子总会爱上灰姑娘,爱情就是这样奇怪。
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时学校里办着一份文学刊物,她在上面发表过几首小诗。他喜欢那些诗,爱上那些诗,甚至爱上那位写下这些诗的却从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后来在饭堂里,有人指着坐在角落的一位女孩,对他说,看,那就是你的偶像。他看过去,人就愣了。虽然也曾在心中描绘过她的样子,不靓丽,甚至有些土气,但面前的她,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想不到那些诗,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写出来的。
可是爱情还是降临了。因为他喜欢她的宁静。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饭堂的角落里吃饭。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走路。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看书。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
她安静恬淡,与世无争。那是一种令人心动的宁静。他无法抗拒。
那天他终于下定跟她表白的决心。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她抬头,冲他笑。他说,你好。他看到她的脸红了。爱情就这样悄悄地降临,那一刻,饭堂里阳光灿烂。
没有人认为他们会有美好的结局。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在给自己单调乏味的大学生活增加一点调剂而已。可是他并不这么看。他知道他爱她,她也爱他。他认为这足够了。有爱情就足够了。他认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包括社会的偏见以及父母的干涉。那时候的他,对她,对他们的爱情,充满了信心。
可是他们毕业了。他痛苦地发现,他和她即将走进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繁华的大都市,一个是闭塞的小县城;—个是如锦的前程,一个是一辈子的平淡甚至平庸。有时他想说服她放弃去那个县城当教师,可是,他终未说出口。为什么自己不能放弃大都市呢?为什么自己不能放弃所有的优越呢?如果自己不能,那么,他就没有权利,千预到她的选择。
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他认为,这些阻挠尽管存在,但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关键是,他的父亲竟以断绝父子关系的方式来干涉他的选择。那时候他恨他的父亲,虽然他知道父亲爱他。那一段时间,他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年轻的他突然发现,原来两个人能够生活到一起,仅有爱情,还远远不够。——爱情其实并不能够战胜一切,这个发现让他伤心。
下定和她分手的决心,是在一个午后。是她先提出来的。她说我考虑了很久,我认为现在分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说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她说有吗?他就不说话了。是的,就算他可以不去管所有人的偏见,可是他能够不去管自己的父亲吗?就算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她,可是相距几千里的距离又让两个人如何去面对呢?那天他拥抱了她,他说你肯定恨我。
她没有说话。
他们是在山脚下的一个茶馆里说下这番话的。他们坐在茶馆里喝茶,外面风雨交加。他们整整喝掉三壶茶,雨终于停下来。他们一起走出去,看满世界的狼藉。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完全是初恋时的样子。可是他们都知道,过了前面的路口,他们就将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
突然她冲到他的前面。那是一种惊人的快……
一年以后,他和她去了北方的一座小城。对两个人来说,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陌生。他租下一间简陋的房子将他们安顿,然后开始了他的创业。他和她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的。婚礼上没有司仪,没有亲属,没有伴娘和伴郎,没有同学和朋友。可是婚礼上有音乐,有美酒,有鲜花,有大红的“喜”字,有新郎和新娘。他学着司仪的样子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从此以后,不管疾病、贫穷、战争、困苦,你都会与我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吗?她被他逗得咯咯地笑。她说,我愿意。他就蹲下来,郑重地为她戴上一枚戒指。很小的钻戒。他戴得专心致志。
父亲来看过他们几次。他知道,他和父亲之间的坚冰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父亲问过得还好吗?他说,还好。父亲问缺钱吗?他说,不缺。父亲问需要我和你妈帮忙吗?他说,不用了。父亲就笑笑。那次父亲给他留下一笔钱。父亲说创业除了需要激情,需要勤奋,还需要本钱……你不用推辞,这是我借给你们的……祝你们幸福。——父亲并没有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父亲似乎更爱他了。——其实,当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爱另一个人,谁也阻挡不了。什么也阻挡不了。最终,所有人都会被深深地感动。
是的。爱情真的可以战胜一切,包括社会的偏见以及父母的干涉。
在这座小城里,他慢慢地显示出自己非凡的经商才华。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开起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后他成了小城的成功人士,经常应邀出席各种会议。他穿着质料考究的西装,坐着豪华的私人轿车。他有着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孔。他彬彬有礼,光芒四射。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当然是有吸引力的。
的确,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诱惑。给他诱惑的,有女人,也有女孩。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与她们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他总是说,我有自己的妻子,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这世上,我只爱她。
可是没有人认识他的妻子。当别人问到,他总会笑一笑。他说,等些日子,我会带你去看她。
终于,那一天,他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了。那天他请了很多朋友。他让朋友们在客厅里等候,一个人走进卧室。几分钟后,他和她再一次出现在朋友们的视野里。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
那是怎样的一位女人啊!她坐在轮椅上,身体僵硬。她歪着头,对所有的人微笑。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那是重度烧伤的标志。虽然她的头发整洁有型,可是却没有光泽,很显然,她戴了假发。还有她的手。她只剩下一只手。那只手蜷曲着,上面堆满烧痕。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小很精致的钻戒。
朋友们都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谅讶的样子。可是她的出现太过突然,她的样子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几乎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表情。
他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相依为命的妻子。今天,正好是我们结婚整整二十年的日子。然后,他给朋友们讲述发生在多年前的那个故事:
……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完全是初恋时的样子。可是他们都知道,走过前面那个路口,他们就将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他们看着雨后的街道,世界一片狼藉。突然她大叫一声,当心!那一霎间,他看到,他前面有一根裸露的电线,正在向他飞速地爬行。
是的,爬行。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爬行的电线。它像一条蛇般蜿蜒向他靠近。它的速度像一支射出来的利箭。那是一根高压线。肆虐的狂风刮倒了一根线杆,高压线被他吸了过来。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那一霎间,她从他的身后冲了上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根高压线。他看到,她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那根高压线。
他的而前升起一朵灿烂绚丽的烟花。他知道,那是她在燃烧……
他对朋友们说,我爱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后,他当着那些朋友的面,热烈地吻她。所有人都看到,他和她的眼睛里,同时流出了眼泪。
他们也常常谈论到死亡,他们并不回避。像千百个老套的故事一样,他握着她的手,说,今生你给了我无尽的幸福。如果有来生,还做我的妻子,好吗?
她使劲地点头。然后,她认真地说,如果有来生,如果还有那样的一场灾难,我希望我的动作,还比你快。
他轻轻地笑,推她到阳台。他们一起看城市里夜的灯火。他们知道,每一盏灯火里面,都藏着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或许和他们的并不相同,可是,所有故事的结局,都让两个人走到一个屋檐下,在夜里,共同点起一盏灯火。
灯火里或许有疾病,有贫穷,有战争,有苦难。可是,只要还有爱情,真的足够了。
送错的鲜花
女人回到家,很意外地,见到系了围裙的男人。菜摆了满满—桌,男人坐在沙发上,冲她笑。女人说怎么今天回来了?男人说突然放了两天假,想你,回来看看。女人说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心里一片慌乱。男人再笑,讷讷无言,很抱歉的样子。
男人在几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一般情况下,三个月回来一次。女人坐下,和他一起吃饭。竟忘记了卸妆。
女人涂了淡淡的眼影,睫毛整齐地向上卷着,眉眼朦胧动人。女人抹了唇膏,柔软的双唇明亮娇艳,像刚被冲洗过的鲜嫩的樱桃。女人轻啜着汤,垂目抬颌,白晳的脖子上,精致的铂金项链闪着细腻的微光。男人看着她,他说你今天好漂亮呢。女人红了脸,说,讨厌!
女人的心,慌慌的。
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在一个咖啡厅里,和另一位男人。他们是网上聊天认识的,很投机。几天前他问她住址,她想了想,竟告诉了他。他邀她出来坐,她拒绝过一次。可是今天,她竟同意了。他们坐在灯光柔和的咖啡厅,聊了很多。
他长得清秀俊雅,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临别时,他想吻她。她迎上去,却又闪开了。最后一刻她被自己说服。那时她想起她的男人。可是,如果不想起她的男人,她会拒绝他吗?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位好女人,可是,她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更多的时候,她寂寞得就像鱼缸里的一尾金鱼。
仅仅是喝了杯咖啡。她和他,就这些。
可是她往回走,他却追上来。他说我给你送束花吧?鲜花。哗说不用这么破费的。他说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会委托花店给你送过去。她想了想,说谢谢。他盯着她看,目光皎皎如月。她的心湖便有风吹过,波光荡漾的,乱成一片。
现在她和男人已经吃完晚饭,正坐在沙发上聊天。男人给她讲一个多月的见闻,轻轻拈去她脸上的一根断发。她应着男人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想起那束花。也许几分钟后,就会有人敲开他们的门,说,某先生送给某女士的花,请签个名。她紧张起来,目光的尾梢盯着挂了大红中国结的防盗门。男人问你怎么了?她说没事。只说了两个字,每个字都在抖。
有人敲门。她冲过去,堵在门口。果真是花童,果真是说,某先生送给某女士的花,请签个名。她看也没看,她说你们搞错了,不会有人给我送花。花童说不会错,是你的。她说你开什么玩笑?真的错了。她想关门,可是迟钝的花童仍然赖在那里。他说,请签个名。
男人已经站在身后了。他接过写着她地址的纸条。他接过写着她名字的明信片和鲜花。他仔细地看着纸条,看着明信片,看着鲜花,看着女人。他的表情飞快地变化。女人仍然穿着出门时的衣裙,艳丽迷人。还有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脸庞,他送她的铂金项链,一起闪着眩晕却失真的光泽。女人真的有些眩晕了,她感觉,一场地震即将到来。
几秒钟的沉默,却有几个世纪般漫长。然后她听到男人说,是送错了。男人给了花童一点小费,转过脸,对女人说,是送错的……要不我们替她留下吧。来不及回答,男人已经接过鲜花,返身回到客厅。他找出一个许久没用的花瓶,装上水,将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插上。
女人站在一边,看男人做这一切,片刻,突然抱紧男人。她吻他的男人,疯狂,却是泪水盈盈。
有人问她为什么对自己的老公千般好。有人问她为什么他们的感情胜似初恋。有人问她你为什么能够耐得住寂寞。有人问她你的老公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牵肠挂肚……
她幸福地笑。她说因为某一天,我收到一束送错的鲜花。
玫瑰香茶
经过繁华的街区,拐进幽静的胡同,推开古老的木门。慢慢往下走,高跟鞋敲打着陈旧脆弱的竹质楼梯,无可奈何地响。女人走进城市的最底层。她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女人认为自己并不幸福。
窗台上开着一盆紫色的指甲兰。女人坐在窗前,看男人把一杯玫瑰香茶端来。这里可以望见城市的马路,微微仰视,各种各样的鞋子急匆匆踏过,宛若咫尺。男人说换上拖鞋吧!他把茶递到女人的掌心。晶莹修长的玻璃杯,三朵娇嫩的小小花苞在水中浮沉。
女人把茶杯放上窗台。她不敢喝。她怕自己的防线再一次崩溃。
女人说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就走。
男人说哦。他把茶盒里剩下的玫瑰花苞倒进一个塑料袋,扎紧,递给女人。他说带上,那边冷,喝杯热茶。
花苞是男人亲手采摘。每年春天,他都会回了老家,在山野间细细寻找。他把采下的花苞在乡间晾干,装进密封良好的茶盒,带回来,成为她一年四季的固定饮品。
男人说,玫瑰香茶,调血理气,养颜美容,消除疲劳,保肠护胃。女人笑。捧在手里的玫瑰和泡在水里的玫瑰有区别吗?肯定有的。眼前这个男人,只会将那些花苞,丢进圆润细长的玻璃杯。
公司的磊,会给女人送大捧的玫瑰。含苞的玫瑰,挂着绚丽七彩的露珠。每天他们都会见面,磊是女人的上司,可是他仍然每天给女人送花,毫不吝啬自己的感情。他说我知道他爱你,我也爱你,我相信我对你的爱,绝不会少于他。他给你的是一个地下室,而我,会给你一栋宽敞的大宅。
磊说,你是玫瑰,应该盛开在阳光里,而不是地下室。
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阐述一个事实。你自己决定。
磊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好男人。他英俊,儒雅,开朗阳光。他要去另外一个城市了。那里有他的公司,他的父母,他的大宅。有一尘不染的落地窗,有洁净明亮的洗手间,有香气四溢的厨房,有豪华温馨的卧室。当然,还有他灿烂的笑。
好像磊并不奢求一切来得太早。他恰到好处地把捏了分寸。他说你去那里,只是工作。我需要一个助手,你随时可以回来。
女人答应了磊。磊的最后一句话,当了她的借口。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是女人喜欢落地窗,喜欢阳光,喜欢阳光里跳跃的纤尘,喜欢挂着露珠的大捧玫瑰。
女人对男人说,只是工作。我只是,过去工作。过一阵子,会回。
男人说知道。他给指甲兰浇水。他说我不去送你了,你带上那袋玫瑰花苞。
女人说到春天,你还会去采玫瑰吗?
男人说当然,会去采。等你回来喝呢。
女人提了箱子,转身,往外走。她知道转身就是别离。她想起那个春天,男人带她回到乡下。女人想着一大簇一大簇的野玫瑰,铺遍山野,满了把撸着,提了裙兜着,笑着闹着,惊动整个春天。可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山野的玫瑰,少得可怜。每发现一朵,他都会兴奋地叫她来看,然后小心摘下。他的手臂,被山间的荆棘,划得伤痕累累。
她问每年都是这样采么?他说是。她问为什么一定要采玫瑰花苞呢?他说养颜美容,消除疲劳……她轻轻捶他一下,她说我说真的。他说习惯。因为习惯。你习惯了喝玫瑰花茶,我习惯了为你采摘。她说难道不能买些么?他的眼光便黯淡了。他说你认为可以吗?
可以吗?她不知道。面前是汗流满面的脸和伤痕累累的臂,她有些感动。
女人想扔下箱子,转身,去拥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高跟鞋敲打着陈旧脆弱的竹质楼梯,无可奈何地响。她慢慢往上走,推开古老的木门,拐进幽静的胡同,转到繁华的街区。满街都是阳光。她来到城市最繁华的心脏。
她打电话给磊。她说那里有落地窗,有花坛,有你的玫瑰,是吗?他说是。女人说有山野吗?他说平原都市,怎么能有山?你快来吧。仿佛要挂断电话。女人说你等等,喝的呢?他愣了,说纯净水果汁咖啡汽水可乐葡萄酒热茶,你想喝什么?你怎么了?女人说没什么,有玫瑰香茶吗?他说什么玫瑰香茶?女人说山野玫瑰的花苞,泡在沸水里……他说可以买……花店有卖吗……茶店呢?女人说你采不到?他说肯定采不到……想喝买些就行。挂了吧?女人说,好。
女人站在那里,嘤嘤地哭了。她正远离一个男人,她正奔向一个男人。满街都是行人,她感到深深的可怕的孤独。她毫无理由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玫瑰花苞。男人什么时候把玫瑰花苞塞进箱子的?干燥并娇嫩的花苞,却让她想起男人鲜血淋漓的手臂。
捧在手里的玫瑰和泡在水里的玫瑰有区别吗?当然,肯定有的。
女人提着她的箱子,转身,往回走。她走过繁华的街区,拐进幽静的胡同,推开古老的木门。她发现门后站着她的男人。他好像一直站在这里,一直没有动。
男人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女人没有回答。女人说,给我泡一杯玫瑰香茶。
梦语
男人一直有说梦话的习惯,近年来尤其如此。有时候,睡梦中的男人竞然泪流满面,将她一次次吵醒。
“小玲。”“嗯。”“我爱你。”“嗯。”“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我。”“嗯。”“爱我吗?”“嗯。”睡梦中的男人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翻一个身,继续睡去。
有时候,在客厅里,男人问女人,“晚上吵到你没?”女人说没。“真的没?”男人再问。“真的没。”女人肯定地说。男人就喝一口茶,继续把头埋进电视。电视上也许正踢着足球,也许正播着广告,没关系,对男人来说,好像,所有的电视节目,都能令他着迷。
结婚七年来,男人一直奔波于家和另外一个城市之间。两个城市都有他的生意,男人把它们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是那种很成功的男人,接近完美。
“小玲。”“嗯。”“爱我吗?”“嗯。”“我也爱你。”男人在梦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然后翻一个身,沉沉睡去。
那几天男人的身体突然有些不适,胸口总是发闷。女人陪他去医院检査,拍完CT,男人的电话响起来。是公司打来的,催他赶快回去。于是男人抓起那一把报告单,急匆匆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女人发现男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她马上想到医院的那一撂报告单。她一张一张地翻看,表情一点一点地紧张。
她马上打电话给她的医生朋友,请她分析一下一位同事的医院报告单。她把报告单念完,对方说:“是恶性肿瘤。”她说不可能,再—字一字地给她念一遍,对方仍然说:“是恶性肿瘤。”那时男人就坐在她旁边抽烟,一字不拉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女人放下电话,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男人说睡觉吧。女人说好,站起来,突然疯了似地抱紧男人。她说别怕,会治好的。男人说知道。女人说从明天起,我们俩扔下所有的事,只治病,我陪着你。男人想了想,说行。女人说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哪怕砸锅卖铁,哪怕欠下巨债。男人笑了笑,说没这么严重吧。女人抱着男人,问,爱我吗?男人说当然,这还用问?女人说不管如何,我都一直陪着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我这就写辞职报告,明天一早就去银行取钱……我爱你。男人说不会有事的,快睡觉吧!然后他冲进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出很大的声音。
第二天慌乱地去了医院,才知道竟是虚惊一场。原来医院的大夫在匆忙之中,填错了名字。再想找到他们时,他们却早已离开。从医院回来,男人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女人哼着曲子,在厨房里炒菜。男人突然说:“我爱你。”声音小得像说給自己听。女人从厨房探出头,“你说什么?”男人摆摆手,“没什么。”继续看他的电视。后来男人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那儿很咸。
男人又一次去了那个城市,在他生意并不忙的时候。夜里,独自在家的女人突然听到电话响起。是男人打来的。男人说还没睡?女人说睡了,又被你吵醒。男人便嘿嘿笑起来,他说你想要什么,我回家时捎给你。女人仔细想了想,说,发卡吧,要最好的。男人再一次嘿嘿笑起来,然后嘟囔了一句。女人问你说什么。男人说:“这世上,我只爱你。”女人说那还用说?这次两个人一起嘿嘿地笑。放卞电话,女人盯着对面的电视墙,很久。
男人回来了,春风满面。他给女人带回来最漂亮的发卡,并亲自给她戴上。那天睡觉的时候,男人仍然说着梦话,那是他的习惯;女人仍然顺着他的梦话往下接,那也是她的习惯。
“爱我吗?”“嗯。”“我以前,对不起你。”“没事,都过去了。”“能原谅我吗?”“嗯。当然。”“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我。”“嗯。”“现在这世上,我只爱你。桂芳。”男人翻一个身,继续睡去。
女人终于轻轻地哭了。这是男人近几年来,第一次在梦中,叫对了她的名字。
那班车开走了
女人要走了,男人去送她。开往那个远方小镇的公交,一天只有一班。
女人从那个小镇来到这座城市,和男人相识相恋相守,却终于要分手了。现在他们在路边等车,女人坐在行李箱上,轻轻地咳。
男人问你怎么了?
女人说不用你管。
男人上前,拿手背试一下她的额。男人立刻惊了脸,他说怎么这么烫?感冒了?你这样坐车,还不把自己烤成肉串?
女人不理他。扭了头,看树。
男人说这怎么行?去打个吊针吧。
马路的对面,就是一家门诊。
女人说不用你管。
男人去拉女人的手。女人被他拽起,恼了脸,甩开他的手。男人讷讷着,他说你这臭脾气!提了女人的箱子,转身就走。
女人说你干嘛?
男人坚定地说,打了吊针再走。
女人矜持着,男人不理他,大步流星。女人追上去,想夺下箱子。突然男人吼,车!一辆汽车,在距女人不足两米远的地方刹住。
他们正横穿马路。
好像他们正是这样相恋的。女人记得那天夜里,两个人加完班,出了公司,一起去街对面吃快餐。女人想着心事,低着头直往前冲。男人吼,车!女人抬了头,看见男人正伸出胳膊,定格在那里。他为她拦下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
男人的习惯很怪。他不拦女人,他拦汽车。多少次,他站在女人和汽车之间,安稳如一座铁塔。
男人的举动让女人又爱又怕。他给了她很多感动。这只是其中之一。
难道,她和他之间,从这个动作开始,又要从这个动作结束?女人的心,纷乱如麻。
大夫给女人的胳膊擦酒精,女人的脸,扭曲变形。仿佛那不是一块酒精棉,而是一把菜刀。
女人最怕打针。
男人说,不怕,马上好。打吊针,又不是杀人。
女人说不用你管。
十个指甲,却已深深地嵌进男人的胳膊。
男人起身,调小吊针的流速。男人说,速度太快,会更疼。其实早不疼了。女人对于疼痛,更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恐惧。她盯着男人的胳膊,那里留着她十个深深的指痕。
女人问疼不疼?
男人笑笑,拿手背试试她的额。男人舒一口气说,好多了。女人说我问你,疼不疼?
男人说什么疼不疼?懵懂的表情。
女人的心,便有了些许的愧疚。
女人盯着药瓶里有节奏的细小气泡,有些累。她想靠一会儿。她看看男人,却把身子挪向一面墙。
男人及时地坐到女人和墙之间。他不看女人,不说话。此时的男人,厚实如一只暖垫。
这是男人的习惯。他会突然出现在女人和汽车之间,出现在女人和墙之间。有时他变成一座铁塔。有时,他又变成一个靠垫。突然女人希望,这个吊针的流速,再慢一些。
女人低声说,我忘了东西了。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男人却起身,说我回去给你取。
男人出了门诊,走一段路后停下。他站在那里,点了一支烟。—会儿,女人提着箱子,急急地走来。
男人迎上去,拿手背试试女人的额。男人露出兴奋的牙齿。他说你忘了什么?
女人白他一眼。你管?
男人接过箱子。两个人往家的方向走。男人说没赶上那班车吧?
女人说是,那班车开走了。也许那班车,永不会再来了。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那班车开走了,日子便回归从前。
烫伤
—般情况是,丈夫的开门声恰好将她从梦中扰醒,尽管那声音很轻。她揉揉慵倦的眼,看床头的闹钟。她知道,该起床了。
那时天还没亮,或刚刚亮。她穿着宽松的睡衣,给自己和丈夫煮牛奶。牛奶煮好了,她匆匆喝一口,然后匆匆化妆。有时候她的丈夫在沙发上睡着了,保持一种很疲惫的姿势。她拽拽他的耳朵,傻人,去床上睡!丈夫被惊醒了,笑笑,有时吻她一下。连吻都是疲倦的。
然后她去上班,紧张的脚步和神经容不得丝毫的放松。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丈夫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了。丈夫匆匆吃完晚饭,开始穿他的风衣,寻他的手电筒。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时会倚在沙发上睡去。他拍拍她的肩,去床上睡吧。她被惊醒了,笑笑。有时跟他吻一下。吻得很匆忙。
日子在一种疲倦和紧张的节奏中向前延伸。她常跟女伴们说,自己与丈夫,就像同一屋檐下的牛郎与织女。女伴们笑了,她也笑了。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后来是闹钟把她叫醒的。一连好儿天,她睁开眼,都能看到第一抹阳光照着屋角的马蹄莲。她煮好牛奶,化好妆,直到离家上班,丈夫都没有回来。晚上,她拖着沉沉的步子回家,丈夫却已经走了。锅里放着温热的饭菜,餐桌上放着他的字条:爱妻,近来加班,你休息好。字是歪歪扭扭的,有些潦草和漫不经心。
于是,她有些心痛、失落和伤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来,餐桌上总是有一张字条,锅里总是有温热的饭菜。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日子。家仿佛成为某个旅店的钟点房,她与丈夫,在不同的时间进来休息,却彼此不识。
她甚至,对自己的丈夫,有些莫名其妙地怀疑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她请了假,可以早一点回家。这事她策划了好几天,但她没跟丈夫说,其实,她根本找不到同丈夫说话的机会。她想象着丈夫见她突然归来时的表情,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她想问他,为什么躲她?烦厌了?无趣了?一路胡思乱想着,她轻轻打开了门。
厨房里咣咣当当地响,水汽四溢。她的丈夫正忙着做晚饭。他的右手弯在胸前,上面缠着厚厚的纱布。锅里的油热着,他正用左手忙乱地切着葱花。脸上有汗滴下来,他的围裙上,竟有一些湿了。
转身,寻一条擦汗的毛巾,他看见她了。他有些惊慌,笑笑,回来得这么早?然后转身继续炒菜去了。
她跑过去,想解下他的围裙。但围裙系了一个死结,怎么解也解不开。后来她抱着他,紧紧地。她默默地流泪了。
吃饭的时候,她问,怎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小伤怕你不让我去上班……家里开销大呢。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想着他每天用笨拙的左手做饭,写字条,扶摩托车,拿车间里笨重冰冷的管钳;她想着他为了隐瞒自己的伤,每天在上班和下班的途中,都要在寒冷的街道上故意逗留。她把他的手抓过来,问,傻人,怎么烫的?
他说,也没怎么……半个月前……那一次炸鱼……一锅热油洒在上面……
她想起来了。那天早晨她顺口说,想吃炸鱼了,晚上回来,就看到餐桌上的一大盘炸鱼。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今天,在这半个月里,她就没有看见过他。
那一刻,她的心被猛地烫了一下。
人间有味是清欢
有一阵子,他们常常聊起乡下,聊起炊烟、水塘、田野以及山那边的黄昏。聊这些时,他们也许坐在阳台上啜一杯清茶,也许坐在客厅里啃一只苹果,也许站在公共站点等一班晚点的公车。好像,他们一边尽情享受着城市生活,一边却对乡下生活怀有几分向往。
下班后,他们的生活空间,只有真实的三室一厅,和那些由语言延伸出来的虚幻的田野和远山。
他不是那种浪漫的男人,很少和她说肉麻的情话。他们从来没有在假期里一起出去旅游。甚至,他很少主动去牵她的手。他的木讷和呆板常常令她不满。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上班前总吻他太太一下呢。他于是也吻,却跟小鸡啄米般迅速和慌张。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总给他太太买大捧的鲜花呢。他于是也买,却挑最便宜的玫瑰,放一晚上就全部蔫掉。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给他太太买很大的钻戒呢。他于是开始翻家里的现金,又找出存折,很有些奋不顾身的壮烈。却被她拉住,纤纤玉指轻戳着他的额头,傻样!两个人于是便一起笑。
却仍是感觉缺少些什么。缺什么呢?浪漫和激情吧!两个人长期囚在一个小的空间里,都会变成这样吧?她想,也许应该刻意改变一下这种生活。她认为生活和爱情的味道,应该再浓烈一些。
后来他们各自升了职,薪水的增加也换来了工作的繁琐。再后来他们开始习惯在外面吃饭,习惯在饭后去唱唱歌,习惯唱完歌后再叫来朋友看一场电影。他们觉得这很正常,特别是她。她想,这算是对白天辛苦工作的一种补偿,也算是对以前平淡的婚姻生活的一种补偿吧。她甚至习惯在各种场合挎着他的胳膊,摇招过市。
他们现在没时间在阳台上喝茶在客厅里啃苹果了,他们在夜晚的霓红灯下拼命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好像他们真正地融人了城市白领的生活,包括生活习惯。但某一天,夜很深,他睡熟了,她却睡不着。拖着睡衣,踱到阳台,开了灯,她突然发现,他们以前常坐的那张藤椅,竟然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突然她觉得有些孤独。他就躺在旁边,她却仍是孤独。突然她认为他们正在透支着独属于他们的时间,那些人声鼎沸的场合里,那些到处都是目光的空间里,他们其实只属于自己。他们丢失了以往那种从容的交流,丢失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平淡和单纯的快乐。现在拥有的,只是些虚假的浪漫和激情罢了。
她笑了,如果这也算浪漫的话。
她盯着他,她觉得他虽然木讷,但他的爱情并不木讷。她想爱情是什么呢?面对面的几句话,一个削好的苹果,一个深情的眼神,或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喝茶,这难道不是纯粹的爱和依恋么?
现在?她想他们的爱情被装饰了,漂亮却脆弱,多了些造作的表达,却少了些自然的流露。她把他叫起来,泡了茶,擦了藤椅,他们坐在那儿,静的夜,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地球转动的声音。那是时间流逝的声音,他们在静静地老去。
那以后他们尽可能推掉能够推掉的应酬,尽可能减少外出吃饭的日子。他们回归了从前。他们仍然聊着乡下,聊着麦田和沟渠,青草和远山,她认为那是心的归宿,与节奏强烈的城市生活,形成完美的互补。
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她给他削一只苹果,他接过来咬,甚至没有一句谢谢。她不再说谁谁谁的吻、谁谁谁的鲜花和钻戒,她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的需要这些。夜深时,他们坐在那儿,听彼此的心跳,两个相爱的人一起静静老去,她认为,那是一种彻底和纯粹的幸福。
可以濯我脚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分手的打算。他们一直在吵,好像从同居的第一天就开始吵。她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脾气,鸡毛蒜皮零零碎碎的琐事,便会令她大动肝火。吵完架后照例是一个人抹泪,咬牙切齿地,尽想着他的不是。有一段时间,她看街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比他顺眼。
朋友劝她,不行就分手吧。她说好。却总是拖下去,像一场持久的没有输赢的战争。我仍然是爱他的,不过这样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同事聚会的酒宴上,她边抹泪边说,那可怜楚楚的模样,让人觉得他的罪行,不可饶恕。
吵完了,和好,抱头痛哭一番;几天过去,再吵,再和好,再抱头痛苦山盟海誓。她认为自己即将崩溃,包括她和他的爱情。
终于决定要分手了。仍然是刚吵完架,她倚靠在沙发上抹泪,他跑出去喝闷酒。她想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其貌不扬,不会赚钱,呆板木讷,脾气怪异,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分手!她想,分手!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她睡着了。
半夜里她被惊醒,她看到他正仔细地为她洗脚。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她,每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却很熟悉很认真地揉洗着她脚上的每一个部位。他的目光温顺多情,完全没有了吵架时的模样。他并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他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
他说,让我给你洗一辈子脚,行吗?让我给你洗一辈子脚吧!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她想起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他也常常为她洗脚,那时她也许在翻一本书,也许在看电视里的韩剧,她的注意力总是被无关紧要的东西牵走,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他,以及他温柔的双手。那时她为什么不感动呢?她终于想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忽略了最简单的幸福,忽略了隐藏在吵吵闹闹的表面下的最真挚的爱恋。
每次吵架之后,他是不是都会在她睡着以后为她洗脚?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只要自己生了气,便会拒绝为他做饭。她想,对于他,对于爱情,有时,她好像有些过分了。
嫁他的决心是在那一霎间下定的。却是牢固不可动摇。
婚后他们不再吵架,一次也没有,这很奇怪。她说,也许一辈子的架,都在婚前吵完了吧。其实她知道这不是理由,他们不再吵架的原因,只因他们学会了忍让,有时是她,有时是他,更多的时候是双方。她说,一个愿意为你洗一辈子脚的男人你不嫁,还能嫁谁呢?那他的理由呢,朋友问。一个愿意为他煮一辈子饭的女人他不娶,他还想娶谁?她答,一本正经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她的花枝乱颤。
一次同事聚会,谈起好男人的概念。她说,什么叫好男人?就是对你好的男人。顿一顿,补上一句,好男人,其实都是沧浪之水。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她说,这是情歌,是唱给女人听的。
朋友爱人
两个人的生活同是动荡和不堪回首的。好在他们有对方这样一位朋友。这让他们在很多时候,有了可以相互倾诉的对象。
下班后他们常常一起去餐馆吃饭。他们讲述着各自的过去,彼此都有些唏嘘和伤感。然后他带她去夜公园坐碰碰车,她瘦小的肩膀不时碰击着他的胸膛,他感叹:她竟这么瘦!心里便有了隐隐的痛。
也有开心的时候。他们常常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在办公桌上玩两局跳棋。几乎每次都是她赢。赢了,便弓把食指,把他的脑门弹得评评直响。他说你怎么这么狠心?两个人就一起大笑。笑完了,他跟她说,跳棋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游戏。但每一次,仍是他先向她发起挑战,然后,脑门再一次被弹得评评作响。
的确。她没见过他和别人玩一次跳棋。除了她。
有时和朋友们一起聊天,朋友说,你也该考虑一下你跟她的事了。他不解,跟谁?什么事?朋友说你装什么装啊?跟她啊,婚事啊。他于是恍然大悟,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普通朋友嘛。其实他没有装,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仅仅把她,当成一位朋友。
但再见她,心却有些慌慌的。仍然一起吃饭,他却细嚼慢咽,不时拿餐巾纸抹嘴,像个虚伪的绅士;仍然一起坐碰碰车,他却小心地躲着,像个拘谨的小男孩,生怕碰触了她的肩膀,仍然一起下跳棋,他却不再敢主动找她,然后向她挑战。尽管他心里,其实急得很。
他想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像朋友们说的,自己以前一直在装?可是他总认为,或许现在,他更像是在一厢情愿地伪装——装得不在乎她。可是,对一个普通朋友,对一位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有这个必要吗?
办公室后来新增了一位同事,男的,上班时总拿眼睛瞟她,他便感觉很不自在。男同事瞟她一次,他烦躁一次;瞟两次,他烦躁两次;瞟三次,他一整天便都烦躁不安。那天他和她照例在饭后去夜公园坐碰碰车,他仍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尽量躲闪着她的身体。她突然火了,她说,你犯哪门子神经?我吃人?
支吾了半天,他也没能说出一个字。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他认为自己肯定爱上她了。或许,他一直在爱她,在那个男同事出现前就爱她,在朋友们开他玩笑前就爱她,只是他没有发觉罢了。可是他纳闷,爱一个人,却一直把她当成朋友,甚至忽略了性别,不存在任何“非份之想”,这怎么可能?
可是不管如何,他现在的确爱上她了。他在她面前扮绅士,紧张得手足无措,几小时不见便刻骨思念,一个人躲在旁边吃她的醋。他想,这还不算爱的话,那恐怕,这世上便没有爱了。
于是有一次,在夜公园里,他壮着胆子握了她的手,她顺势靠过来,倚上了他的胸膛。一切仿佛经过了演练,几年的朋友在一刻,自然而然地升华成爱人。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可是他仍然搞不明白,怎么等来等去,还是娶了一位朋友作妻子?难道友情、爱情和婚姻之间,真的存有某种玄妙吗?
“选这样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你会选她作朋友。”诺贝尔这样告诉男人。
咖啡茶
虽然同是公司白领,生活习惯却截然不同。他有那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和粗糙,她却精致到一根油菜叶都能烧成一盘菜。这倒没什么,他吃他的大口肉,她烧她的小碟菜,本来互不相扰。问题是,他们结婚了。
其实从恋爱时起,他们就发现对方和自己的若干不同。那时他们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相爱才是关键。可是婚后才发觉,原来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并非拼起两张单人床那样简单。
她喝咖啡,并且必须是那种巴西现磨他只喝茶,并且只喝大街上散卖的茉莉花茶。她听肖邦,抱一只毛毛熊坐在沙发上,伤感的泪珠儿挂在眼眶;他狂爱京戏,没事就在客厅里粗着嗓子喊两句程派唱腔,把她挂在眼眶的泪珠儿震得叭啦啦往下掉。她想在茶几上摆一束玫瑰,跟他说,下班后,你去买枝花回来吧!他说好。晚上回来,却抱回一个花盆,里面长一棵茂盛多刺的仙人掌。她说明天是结婚周年纪念日,你买瓶好酒回来,再买点好菜。他说当然当然。于是她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盼着他买回红葡萄酒和西点小吃,好在烛光下尽情浪漫一番。他回来时,买倒是买了,却是两斤猪头肉和一瓶老白干。她气愤不已,坚决绝食。他却坐在餐桌旁,香喷喷地吃着肥腻腻的猪头肉,并不时喝下一口老白干,叭叭地咂着满足的嘴巴。
这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竟然连人生目标和处世哲学,都是那样格格不人。她说我们去城东买套房子吧,那里房价上涨快,当成固定产。他说又要贷款?压力多大啊,还是轻松些好。她说我们想办法开个公司吧,做大事,赚大钱。他说开那玩艺儿干嘛,打工多好,老板替我们担着风险。她说我们要争取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让别人瞅着羡慕。他说我认为能保证目前这种安稳的生活就挺好,过日子难道是给别人看的?总之,两个人从来没有吵过架和红过脸,却比吵架和红脸更让彼此的心里不舒服。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彻底爆发,狂怒。他当仁不让。于是战争升级,她跑回娘家。
他去求她回来。其实不用他求,她本来就想吓唬他几天,然后自己跑回来。那天晚上他们长谈,她说我是咖啡的属性,你是茶的属性,这日子可怎么过?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稍等,我煮杯热饮给你喝。十几分钟后,他端给她一杯热饮。
她抿了一口,有咖啡的浓香,也有茶的清冽;再抿一口,却既不似咖啡香得那样蛮不讲理,又没有茶叶初泡时的那种微涩。她问这是什么,他答咖啡茶。她问怎么做的,他答我也忘了。我忘了刚才是用泡好的茶煮的咖啡,还是用煮好的咖啡泡的茶。她笑了,义喝一口,说,都一样。然后命令他,去做饭!
婚姻生活中,针锋相对时,到底该谁作出牺牲?她为他改变?他为她改变?她忍着他?他让着他?这太过复杂了。其实,完全可以试着在某天晚上,精心泡一杯共同的咖啡茶。
一闪而过的美丽
他在车厢里邂逅了一位女孩,女孩的座位紧挨着他。那时他正看着书,一股温暖芳香的气息突然挠得他耳根发痒。猛转头,一个小巧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他的脸。女孩指指他手中的书,红着脸说,能不能看慢点?
这样他们便相识了。
他们去的是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是,他只是去出差,而女孩,却是回家。
话题是从他手上的那本书开始的,然后漫无边际地流淌。他们聊了很多,甚至装模作样地对国际局势交换了意见。午间,他请她去餐车吃饭,他在飘香的蒸气后看她,朦胧间,她的脸妩媚动人,iH也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书本来是为了应付旅途孤单的,但这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时间去翻动它。
车到站时,除了客套上的告别,他还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另外一些东西。他们彼此互留了电话,一切自然而然。
再次见面,是三天后。她给他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说要感谢他一路上的照顾。感谢他的照顾?他笑了。一个美丽的借口,此时他却不想揭穿。或许,假如她不打电话给他,他也会为他们找个见面的借口吧?
他们在秋夜的大街上散步,天有些冷,她紧挨着他,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她的动作让他幸福,甚至有了难以抑制的冲动。她问他什么时间回去,他说明天。明天吗?她的表情开始伤感,好似快乐突然长了翅膀,从她脸上匆匆飞走。
在他的房间里,他们继续喝酒。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上,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傻呵呵地乐。她说你妻子挺漂亮的。他说是的,我很爱她。她说你不用紧张,没关系。她喝了一口酒,突然抱紧他。他忙说别别别。她说你真的不用紧张,没关系。她说现在我只想抱抱你。他就任她抱着,不忍动也不想动。他们就像两尊缠在一起的雕像,心却评评地跳出了声。有一霎间他感觉自己即将崩溃,扭了头,照片上的妻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他便惊出一身汗,将逃出很远的理智拉回。
他多次回忆过那晚的情形。他认为自己掏出的照片,好像不是为了给她看。那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他庆幸自己带了照片出来。
后来他说,在那个夜晚,他的确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当然只有一晚上而已。他说他的感情在那个夜晚跳跃了一下,只一下,然后一切归于正常。
第二天他再一次见到了她,在车站,她去送他。她说谢谢你,他说谢什么,她便也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靠着一个男人的肩膀,小与倚人般幸福。她说这是我老公,我也很爱他。她说所以得谢谢你,昨天好险啊!她说就这样吧,把昨夜,当成一生中—闪而过的美丽瞬间吧。他说好的,同意高见。他们如释重负,相视而笑。
要检票了,他们再一次拥抱,祝对方永远幸福。
牙膏牙刷
牙刷是男人,牙膏是女人。或者,牙膏是男人,牙刷是女人。一回事。
那女人总是起得很早,工作让她必须如此。起床后女人洗脸刷牙,动作迅速得像特种部队的女兵。然后女人迈着碎步,轻轻关上门,去上班。她的动作很轻盈,很柔软,甚至走路的时候,都像猫般屏着呼吸。她怕惊动男人,男人那时还在梦中。男人也很累,但是他的工作,让他可以再睡半个小时。
舅人起了床,匆匆洗脸刷牙,匆匆喝一口牛奶,匆匆锁了门去上班。傍晚,男人回到家,照例,迎接他的,是女人的一番唠叨。
女人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牙膏用完后不要乱放,你偏不听。男人说时间这么紧……女人说我时间紧不紧?怎么我就不会乱放?洗脸盆上是放牙膏的地方吗?男人说你别这么计较行不行,这么点破事……女人说是我计较么?刷完牙,顺手把牙膏装进牙具盒,这很困难么?男人说你别说了,我投降。明天一定。
第二天,男人起床,向牙刷上挤牙膏,随手把牙膏丢在陶瓷脸盆的边沿。然后他匆匆喝牛奶,匆匆锁门去上班。男人彻底忘记了女人的教导。傍晚回来,照例,迎接他的,仍是女人铺天盖地的唠叨。
男人说你别这么婆婆妈妈好不好,不就放个牙膏么?女人说不就放个牙膏么,为什么放不好?男人说这很严重么?多大点儿事?女人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做成大事么?男人说我做的大事还少么?女人说好啊!于是她扔掉正织的毛衣,摆出一副拉锯战的架式。你把你做过的大事,一件件讲给我听啊!
男人想怎么会这样?随便乱放的一只牙膏,也会让她上纲上线,大吵大嚷,咄咄逼人,不依不饶。那晚男人和女人大吵一顿。两个人的脸和脖子,都红得像过年的春联。他们从洗脸盆上的牙膏,上升到门口的拖鞋,上升到柴米油盐,上升到爱恨情仇。女人一肚子委屈,男人一脑子烦躁。
睡觉前男人后悔了。他想这点小事,的确不值。他去揽女人,却被女人甩开。男人说我错了。女人不搭理他。男人说明天,一定,我会把牙膏放进牙具盒。女人说不用了。男人说我真的会……。女人说真的不用了。男人再一次有了怒气。她怎么可以这样?这样低三下四都不行,真没完了吗?
男人起床的时候,女人当然已经走了。她轻盈得像一只猫,并未把男人惊动。男人想着昨夜的事,仍然后悔。他想今天晚上女人会不会继续跟她吵?其实,多大点儿事啊!道个歉不就完了?!男人这样想着,走进洗手间。
男人轻轻地笑了。他认为女人说的没错,他真的不用了因为他发现,那牙刷上,已经被女人挤上了牙膏。
男人开始刷牙,享受满嘴芳香清爽的泡沬。男人想,其实生活挺简单的。
男人是牙膏,女人是牙刷。或者,女人是牙膏,男人是牙刷。一回事。
每天磕磕碰碰的。可是,谁也离不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