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钟馗。高其佩指画钟馗:气壮,脸色有点邪。钟馗是个大人物,大人物被邪,就好看。还有就是罗聘这幅:钟馗与十多个小鬼饮酒作乐。我当时还数了数小鬼,现在忘记。反正小鬼很多,神态各异犹如十八罗汉——我觉得这小鬼神态是罗聘从罗汉图演化而来。钟馗已醉,这个时候小鬼们不无法无天一番,更待何时?像我们开会,领导一走,场面放松。人鬼之情理,也是相通。有一小鬼尤其生动,脱下钟馗靴子,用筷子夹块红烧肉,正喜滋滋地往靴子里塞。真有活气,绘的是鬼——钟馗在这里倒成题目,文章由小鬼们去写——画的却是人间生活。
我也画过钟馗,画他手拿折扇,一脸的惊恐。题上“有人敲门”四字——钟馗不怕鬼,怕人。
神,不在此处。
《泼墨仙人图》,拿着印刷品,我临过不下十次。开始觉得好临,没几笔;越临越难,难在那份气息。这气息并不是仙气——倒有些市井味道。市井味道比仙气更难识别,成仙容易做人难。也可谓长点见识,因为不临不知晓,一临,就怀疑这“仙人”两字,可能并不是梁楷本意,而是后人摊派。
尽管梁楷善画鬼神,虽说鬼神仙离人间较远,远远地模糊一片,还是有所区别。这区别在我看来,都是以人作为标准——鬼,起码死过一回的人,才能叫鬼;仙,肯定是不会死的人,据说人能修炼成仙;而神则一开始就站在人的对立面,像是天工,但这天工,说到底,没有人的安排哪来神的位置呢,皮之不存,毛将安傅?这一切都与人或多或少关联,人是根本,人在鬼神仙中,排在第一。从画家那里,会看得更清,画鬼也罢,画仙也罢,都是与人进行着一场若即若离的游戏,把人画得入木三分,就接近鬼;把人画得离地一尺,就接近仙。把人画得不像人,那么,差不多就是神了。
梁楷是嘉泰年间的画院待诏,宋宁宗赐他金带,梁楷没拿,挂在画院什么地方而去。大概什么地方好挂就挂什么地方。他嗜酒自乐,也不知道自封还是人称,号曰“梁风子”。“院人见其精妙之作,无不敬伏,但传于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从中看出,梁楷起码有两种画风,“院体”与“减笔”。“但传于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这里语含惋惜,也许惋惜梁楷不辞而别,宋宁宗恼火,把他院体画打入冷宫或者投进秦坑。也许惋惜梁楷在画院时间太短。
《泼墨仙人图》不见记载,是幅减笔画。乾隆在上面题诗一首,腔调油滑,乾隆的诗都是打油诗:
地行不识名和姓 大似高阳一酒徒 应是瑶台仙宴罢 淋漓襟袖尚模糊
这首诗在乾隆那里,算得上上乘之作,哈哈,看来乾隆对“仙人”身份也有怀疑,故说“大似高阳一酒徒”,有些“模糊”。
实在“模糊”,这幅画确有醉意,是微醉,心满意足。前面已经说过“嗜酒自乐”,长久以来,我把这幅画看作梁楷自画像——初春天气,梁楷从酒楼下来,今日里喝得并不多,老板不肯赊账了。没有风,酒热上头,他就敞胸袒肚,在衣裳的墨色掩映下,肚皮似乎是湿润的,有热气,也有微汗。中国人物画,常常有风的姿态,这样容易生动。这一幅画的绝妙之处,是使衣裳程式化飘动成为个性化摆动——行走时的摆动,尤其玄裳黑带之间,似有钟摆往来。梁楷这一幅画,着意在人物下半身:他正行走,步子并不大,玄裳与黑带摆动得厉害,因为喝了点酒脚步有些踉跄缘故。
说是梁楷自画像,差不多自讨苦吃,授人话柄。说成梁楷那一代人画像,我想能够蒙混过关:此画有“人到中年”之感,表现出宋朝这个文化特征,唐朝人是画不出的,倒不仅仅在“减笔”这个技法上。唐朝人年轻。以后的人老眼昏花,减笔画成减意。不是没有天才,宋以来直至目前,天才不绝,一如我们想象中的仙,或者鬼,或者神。只是酒徒对于我来说,也已是想象。
最可亲的还是人,尽管有人拒人于千里之外,比如陈老莲笔下,即使“如摹伧父屠沽流”,气息总是竟陵一派。陈老莲不可学,一学就隔。而任伯年可说坐在陈老莲对面画画,他的人物画世俗可爱——即使高人,也可以喊他下驴背,说几句话,喝一杯酒。如果喝上三杯,差不多就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