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功能与其说是去接受陌生离奇的事情,不如说是让已经接受的事情变得离奇陌生。
——G. K.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
忘掉阿拉莫吧。尤卡坦可以给我们一个更好的教训。
1519年的初春,埃尔南·科尔特斯带着探险队抵近墨西哥大陆的海岸。“征服者”下令手下将一名土著带上船,科尔特斯问他,他们发现的这片土地叫什么。那人回答说:“Mac’ubah than。”在西班牙人听来,像是“尤卡坦”。发音还算接近。科尔特斯宣称,从那一天起,尤卡坦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黄金都属于西班牙的国王和王后,等等。
四个半世纪之后,20世纪70年代,研究古玛雅方言的语言学家告诉我们,“Ma c’ubah than”意思是“我听不懂你说什么”。[1]
从那时起,每年春天,数千名美国大学生都要庆祝这场历史性的误会,他们在“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半岛”的美丽海滩上举办湿汗衫比赛、泡沫大派对和果冻摔跤。
但错误的知识并不仅限于春假。我们都会落入误解的陷阱。(有天晚上,吃过晚饭,一位很亲近的朋友说道,她最喜欢的甲壳虫乐队歌曲是《嗨,伙计》(1)。)尽管很多搞科学的人经过多年训练,但是,他们经常认为自己观察到了什么东西,而事实上他们不过是将自己的偏见和无知当作了事实。让科学家跌跟头的认知失败,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问题:确认我们以为自己了解、但其实并不如此的事情是困难的。真正困难的是确定我们认为我们所了解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我们认为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们可以一边误读地图,一边坚信我们身处某个确定的地方。看见与我们的知识不相符合的事实,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更愿意跟随自己的胆量和直觉,而胆量和直觉并不是一个靠得住的向导。
人如其食
拿食物来举例。我们假定我们喜欢和讨厌某些食物,是因为食物本身的问题——但相反,那经常是我们的文化让我们产生的先入为主的武断反应。我们能理解澳大利亚人更喜欢曲棍球,而不是橄榄球,也知道为什么法国人觉得男演员德帕迪约非常性感,但是,你会饥饿到什么程度,才愿意在夜晚拈住一只蛾子,将这只扭动着的、灰扑扑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让它在嘴里扑腾,用牙齿咬烂它,嚼成泥。你可以用冒着泡沫的啤酒将它冲下喉咙。如果是一盘羊脑呢,你觉得怎样?炖小狗呢?猪耳朵,或者虾头呢?连肉带骨头通体酥脆的油炸麻雀呢?在草地上斗蟋蟀挺好玩的,但是香茅爆炒蛐蛐呢?听起来能让很多人反胃。
是这样吗?如果羊排是美味,羊脑为什么令人恐惧?猪的肩膀、肚子和后臀可以做成美味,耳朵、鼻子和蹄子就是些恶心东西?龙虾和蚂蚱有多大的区别?谁来决定何为佳肴、何为厌物,标准又是什么?还有那些特例怎么解释?将这些猪下水杂碎剁成细末,塞进大肠,就是人人喜爱的香肠或热狗。你也许觉得熏猪肉和鸡蛋特别搭配,就像炸薯条和番茄酱,或者胡椒和盐是绝配一样。但是,熏猪肉配鸡蛋的早餐组合是在大约一百年前一个被雇来推销熏猪肉的广告商鼓捣出来的东西。荷兰人吃薯条蘸蛋黄酱,而不是番茄酱。
觉得吃昆虫恶心是理所当然?好好想一想:100克晾干的蟋蟀含有1550毫克铁,340毫克钙,25毫克锌——这些是长期贫困人口的饮食中最缺乏的三种矿物质。与牛和猪相比,昆虫富含矿物质和健康脂肪。人们是害怕外骨骼、触角、多足吗?那我们就留在草地上,不要去碰海水,因为虾、蟹、龙虾和蚂蚱一样,都是节肢动物,它们以那些沉没到海底的最肮脏东西为食。所以你还要说昆虫食品恶心吗?随便怎么说吧,这会儿你的齿缝之间正卡着某只虫子的某个部位。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指示检察员,不要在意黑胡椒里的昆虫残余,除非他们在平均每50克黑胡椒中发现超过475片昆虫残余。[2]一项评估显示,平均每个美国人在一年中不知不觉吃下了一到两磅昆虫。
一位意大利教授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名为《迷你家畜的生态意义:昆虫、鼠、蛙和蜗牛的潜力》。威廉·塞尔坦(William Saletan)在Slate.com上撰文说,有个名叫“日出旱虾”的公司,公司的标语是:“嗯,旱虾太棒了!”猜猜什么是旱虾?给你三次机会。
巫蛴螬,吃起来的味道很像是用撒上干果碎的炒鸡蛋和淡味马苏里拉奶酪做馅的薄酥烤点心……一流美味,绝对好吃。
——彼得·门泽尔(Peter Menzel)和菲思·达鲁修(Faith D’Aluisio),《饥饿的星球:世界的食物》
早年来到澳大利亚的英国旅行者报告说,他们遇见的原住民生活悲惨,常年处于饥饿状态。但是那儿的原住民,像大多数捕猎采集部落一样,对耕种不感兴趣。这些欧洲人在他们的书信和笔记中报告普遍饥饿的同时,也困惑地提到,这些土著看起来一点也不瘦弱憔悴。事实上,他们的肥胖和懒惰令来访者惊讶。尽管如此,欧洲人还是坚信原住民们饿得要死。为什么?因为他们看见土著已经上演了欧洲人最后的保留节目——吃昆虫、木蠹蛾幼虫(巫蛴螬)和老鼠;如果不是饿极了,欧洲人绝不会去吃这些小动物。尽管这种食物营养丰富,数量也丰富,味道像干果炒蛋奶酪一样,英国人也绝不会去吃,他们只会怀念家乡食品羊杂布丁和凝脂奶油。
格伦·罗斯(GIenn Rose)拍摄
我们意在指出的是,一件事情让人“感到自然”还是“感到不自然”意味着什么?上述的每个地方美味,包括吐沫啤酒,都让其他地方的人感到闻所未闻地厌恶。特别是我们谈到餐饮或性这类个人的、私密的和生物性的体验时,文化的小手一定会伸进我们的大脑深处,不知不觉中,小指头们旋转表针,拨弄开关。每一种文化都让其成员相信有些东西自然地正确,有些自然地错误。这些信念让我们感觉良好,但却将我们置于风险之中。
像那些早年的欧洲人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囿于自身对于何谓正常、何谓自然的感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是某个部落的成员,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文化、家庭、宗教、阶级、教育、职业、团队从属和其他各种标准将成员联结在一起。从人类辨识出文化的第一步是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所说的去部落化(detribalization)。我们必须对我们所属于的不同部落有自觉意识,并摆脱那些不加检验的所谓真理的假说。
权威告诉我们,我们嫉妒同伴,因为嫉妒心是符合天性的。专家们的意见是,女人需要配偶的承诺,才能感受性生活的亲昵,因为“事实如此”。有些非常著名的演化心理学家坚持认为,科学已经证明,人在本性上是一种喜好嫉妒、乐于占有、倾向暴力和欺骗的物种,我们勉力挣扎,超越了野蛮,服从文明礼节,才算拯救了自己。当然,人类有比文化影响更深层次的喜好与憎恶——在我们动物性的内核之中。我们并非坚称人类生来是一块等待接受操作指令的“白板”。但是,无论如何,“感觉”不能成为区分文化影响和生物事实的可靠依据。
如果去找一本讲人性的书,你立刻能发现《恶魔的雄性》(Demonic Males)、《鄙吝的基因》(Mean Genes)、《病态的社会》(Sick Societies)、《文明前的战争》(War Before Civilization)、《永恒的战争》(Constant Battles)、《人性阴暗面》(The Dark Side of Man)、《隔壁的凶手》(The Murderer Next Door),你真担心是不是还能活着逃出图书馆!这些血淋淋的书是对科学箴言的写实之作,还是当代人对远古世界的假说和恐惧的反应?
我们将在下面一章重新审视各种人类的社会行为,寻找看待历史的新视角。我们相信,我们的模型能够更清晰地解释我们的现况,以及,也是更重要的,为什么很多——如果还不是大多数的话——性生活不和谐的婚姻不是任何一方的错。我们将展示,我们见到的大量涉及人类性生活的资讯——特别是来自某些演化心理学家的资讯是建立在错误的、没有根据的、过时的假说上——有些可以追溯到达尔文和他之前的思想家。太多的科学家在错误的拼图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最后他们不是让资料自己说话,而是不断地努力将他们的发现硬生生塞进已经成型的、符合文化标准的人类性行为概念中。
乍看之下,你可能会觉得我们的模型是荒谬的、淫秽的、可耻的、耸人听闻的、压抑的;或启迪人心的,或了无新意的。但是,不论你是否喜欢我们所呈现出来的,我们希望你能够听我们说完。我们并不想宣扬任何我们在此陈述的信息所带来的任何反响。坦率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能拿这些信息干什么。
无疑,有些读者对我们关于人类性行为的“丑陋”模型会产生情绪化的反应。守护标准叙事的卫道士们会贬斥和嘲弄我们对资料的解释。他们会大叫:“牢记阿拉莫!”但是,当我们带领读者走过这些无根据的假设和错误的结论时,我们的劝告只能是,忘掉阿拉莫,牢记尤卡坦。
(1)这首歌的歌名本该是《嗨,朱迪》(Hey Jude),这里被误解为《嗨,伙计》(Hey Dude)。——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