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练琴的问题上,
关键不是孩子的钢琴水平有多高,
而是这方面的训练对孩子其他方面的发展有什么帮助。
为人父母本身就是个学习的过程,
要从孩子面临的困境中一点一滴地理解孩子,
设计教育的战略,跟着孩子一起成熟。
我就并不太在乎女儿的钢琴究竟达到了什么水平,
我所要观察的,是她的人格在这一过程中是否茁壮成长。
孩子练琴是为什么
我因为看一位母亲的博客,被她对孩子的爱所感动,彼此开始交流,算是不相识的朋友了。她第一件事是对我诉苦,说8岁的女儿死活不要练琴,问我怎么办?
这在中国的家教中,可谓是最普遍的问题之一,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几乎都希望孩子练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社会,也有这样的成见:每个中国孩子都要练琴。蔡美儿的《虎母战歌》则把这种成见进一步加深,她的家规是:孩子必须练琴,而且只能练钢琴或小提琴。你到美国的音乐学校看看就知道,尽管中国人占当地人口的2%~3%,但周末到音乐学校学琴的,几乎有快一半的中国人。以严格著称的俄罗斯老师名下的学生,则几乎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再到俄罗斯数学班一看,中国孩子还是多,但不如印度孩子多,大家侧重有明显的不同。
我们这样疯狂地督促孩子练琴,究竟是为什么?奇怪的是,这个问题竟很少被认真讨论过。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你看到的事实:那些练琴的孩子往往在学校表现优异,在美国的中国孩子功课比美国孩子明显高出一头。你想让孩子成功,很难不亦步亦趋,但是,同样优秀的印度子弟,就对音乐不是那么疯狂,似乎条条道路通罗马,我们既然要走练琴的路,总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什么。
有不少“过来人”,对我讲述了各种各样的经验。第一,是否应该督促孩子练琴,要有一个准则。当你对孩子说“如果不练琴,就把琴卖了”时,孩子马上就哭,而且不是撒娇耍脾气,是真实的悲伤,这说明孩子还是真心喜欢,只是没有那么多恒心和毅力,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让孩子练下去,只是督促时要循序渐进。第二,即使是对热爱音乐的孩子,盲目逼孩子练琴也危害极大。我的朋友认识一位孩子,七八岁时一天练3个小时,刻苦之极,也出色之极,拿了许多比赛的大奖,但是一到十三四岁青春期,就死活不练了,并且明确地告诉妈妈:“过去我是不得不练,现在我大了,知道可以对你说‘不’。”妈妈心急如焚,但无计可施,这叫“青春期的反叛”。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孩子每天多玩半小时,到十三四岁也许音乐细胞突然觉醒,愿意多练。第三,孩子练琴和其他活动要一同考虑。一位母亲告诉我,孩子上初中后,功课突然压上来,很难像小时候那样花时间练琴。这时家长往往要面临一个重大选择:琴还要不要坚持练?在这点上,中国的国情也许有些不同,但学校功课的压力只会来得更早、更大。所以,这样的选择可能更要提前作出。
我们这些家长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有时竞争心理过强,乃至走火入魔到了失控状态。当许多家长为孩子不练琴而要死要活时,我问她们:“你指望孩子当音乐家吗?如果不指望,何必如此?”其实大家冷静下来,心里都明白:即使孩子赢得全国的大奖,要走专业音乐的道路还是让人提心吊胆,这方面成功的概率实在太低了。所以,在练琴的问题上,关键不是孩子的钢琴水平有多高,而是这方面的训练对孩子其他方面的发展有什么帮助。
女儿练琴,成败交错。败,败在她的钢琴水平很一般,远没有达到我们当初的预期。但话说回来,孩子为什么要按照父母的预期生活呢?换个角度说,她败中亦有所成。首先她仍然喜欢钢琴,喜欢音乐,有很好的品位;其次是在学习过程中懂得了几分努力几分收获的生活规则。最后一点则还没有学会,但正在学,那就是在头绪纷繁的挑战中如何组织好自己的生活,而不要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这在初中和高中时代,是十分重要的训练。
为了具体说明问题,我愿意先和大家分享一下最近与小女的一段谈话。
女儿从5岁开始学钢琴,练练停停,我们督促得很紧,但不给她过大的压力,有一段时间一天能练一个小时,大多数情况下半小时就不错了。她11岁上了初中,功课一下子就压了上来,每天学习到很晚,经常不得不在我的干预下停下来睡觉,自然也无心练琴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她谈过几次,讨论是否停掉钢琴课。小时候,我不时以停掉钢琴课作为威胁,督促她完成基本的练习,现在则不同了,我确实觉得她不能几头都顾。但是,她一听要停钢琴课眼泪就快出来了,我意识到她还是喜欢。最后大家达成了协议:周末两天各练一个小时,平时则一天10分钟即可。可是,真正实行起来还是不太可能,她周末的指标也许勉强能到,平时一忙,则琴连碰都不碰。
无奈,我又和她商量,施行“5分钟计划”,也就是说,周末还是尽量每天一个小时,但平日则练5分钟,这不过刚够把正在学的曲子弹一遍而已。有这一遍的每日温习,保持住所学的东西,到周日突击一下,争取小有进步,这样还算能维持基本的训练,并慢慢往前走,否则学的速度和忘的速度相互抵消,意义就不大了。我想这么维持一段,等她到了青春期,也许有些感情需要,想多学多练,那还有希望再深入一些。好在孩子11岁了,已经比较懂事。另外,从小到大,我万事和她商量,很少强迫她做什么,她也知道我督促她是必要的,并不抵触。所以,这个“5分钟计划”的意义在哪里,自然也必须和她讲清楚。
首先,她非常同意我讲的基本事实:每天不管怎么忙,5分钟还是抽得出来的,每天为了练琴磨蹭的时间,就不知道有多少个5分钟。问题显然不在时间上,真正的问题还在于能否在这5分钟里集中精力,要是心不在焉,练了和没练一样。我虽然不识乐谱,但毕竟是乐迷,听她的琴声,即使音符一个不错,我也能听出她心思在哪里。于是我问:“让你练5分钟很简单,但是,有时我让你练那么几分钟,你虽然人在弹琴,心里还十分惦记着家庭作业,对不对?”
“对。”她很痛快地承认。
“作业确实太多,你的事情也太多,千头万绪,很难不惦记。可是,你要是什么都想,就等于什么也不能专心,对不对?”
她马上点点头。
“看看,你人越大,事情就越多,以后只会越来越忙,有操不完的心,等你长大了,也许会干非常重要的工作,同时处理许多事情。如果什么事情都放不下,你能对付得了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追问:“同时对付许多事情,应该有什么策略?什么事情都一起做吗?”
“那恐怕不太可能。”
“是呀,你不管有多少事情,也得一件事一件事地做,这叫拿得起放得下。做一件事情时,要能够把其他事情暂时全忘掉,专心、迅速地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然后再转入其他事情上。另外,在一生的许多时刻,你会面临很大的压力,爸爸、妈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光着急没用,要能沉得下心来,然后才能冷静做事。否则,连觉都睡不好,还怎么应付大挑战?你要学会在必要的时刻把自己‘关闭’掉,排除万念,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或者干脆什么事情都不做,睡觉休息。这说说容易,做起来很难,需要长期的训练。你现在长大了,功课这么多,开始尝到了些大人的压力。钢琴正好训练你对付这些压力的能力:不管你作业有多么多,不管你多么担心明天的考试,你面对钢琴,要能够把这些思虑全部排除在外,心里只有肖邦,用全部的身心把他的音符表达出来。你弹的曲子越有挑战性,就越要求你排除万念,这可以训练你在未来如何面对压力、如何在千头万绪的挑战中从具体的地方着手自己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女儿似乎很信服,于是我再次叮嘱:“这种‘5分钟计划’,不仅是在督促你做什么,而且也是训练你不做什么,你要学会在那个时候不想自己不做的事情。”
这样,我把练钢琴的功用解说得和坐禅、凝思差不多了,老实说,这并不是我让女儿练钢琴的主要目的。当年她开始学钢琴时,我甚至完全没有想到钢琴有这个作用。当然,我也不相信“5分钟计划”是学钢琴的长久之计,这不过是在挫折过程中的一个应急策略而已。毕竟,我自己没有受过音乐训练,也是第一次身为人父,在处理这类问题上既无专业知识,也无实际经验,我当然没有把握说这样的应对方式肯定正确。不过,为人父母本身就是个学习的过程,要从孩子面临的困境中一点一滴地理解孩子,设计教育的战略,跟着孩子一起成熟。女儿究竟对我的话理解了多少,在多大程度上能贯彻,现在还很难判断。我只是希望女儿的钢琴教育自此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训练她拿得起放得下、处惊不乱,在压力下仍能沉静干练地组织好自己的生活的能力。当有了这种目标后,我就并不太在乎她的钢琴究竟达到了什么水平,我所要观察的,是她的人格在这一过程中是否茁壮成长。
女儿从钢琴中学到了什么
女儿开始接触钢琴,实际上是在5岁以前,那时家里没有琴,也没办法练,不过是玩玩。她甚至上课时也无法集中精力,后来一搬家,马上就中断了。5岁半左右又开始学琴,一年时间不到,老师实在太严厉,我们发觉她产生了抗拒心理,马上就停下来。这样停了一年多,等她的心理恐惧消失,并显示出对音乐的兴趣,就找了位俄罗斯老师,学了一年多,进步不小。不过,此位老师虽然唤起了她对钢琴的热情,却操之过急,不注意她的手型,致使她练伤了手指。这样休息了半年,换了个老师重新开始,结果一年下来,和这位老师非常不合,只好再换,中间又耽误了许多时间。总之,从4岁到11岁这7年时间中,有3年处于中断状态,更不用说,她练琴时间大都不超过一天一小时,有时半个小时也不到。她也几乎从来不自己要求练琴,全靠父母督促。如上所述,我们只希望她保持兴趣,有一些基础,如果青春期时突然对音乐狂热起来,也算有个比较好的起点。
不过,这一“不成功”的例子,大概比“成功”的例子更有代表性,为什么如此“不成功”的过程应该继续下去?对这一问题热切关心的家长恐怕非常多,值得认真探讨。
“成功”固然值得羡慕,但我们要注意到这种“成功”背后的代价是什么。那位耶鲁法学院教授蔡美儿就把她两个女儿吹嘘为成功的例子,逼着孩子练琴,也是她那本《虎母战歌》中的重要内容。不错,她的大女儿早早到卡内基音乐厅演出,小女儿也成为当地纽黑文一个少年乐团的小提琴首席,这样的成就足以让许多父母惊叹不已。
但是,我们认真分析一下这种“成功”,就会发现种种问题。首先,如前面反复提到的,蔡美儿的小女儿13岁就在莫斯科的一家餐厅歇斯底里,让人担心她是否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病症。事实上,她现在已经改练网球,是否还会碰小提琴,我们不得而知。类似的例子我在前文已经讲过:家长逼着孩子没日没夜地练琴,乃至拿了比赛的大奖,风头出尽,但是,孩子到了青春期,突然开始反叛,最后再也不想碰琴了。如果家长通过练琴来折磨孩子,给了孩子一个痛苦、压抑的童年,最终导致孩子一辈子不沾音乐,难道这也叫成功?
蔡美儿的大女儿也许是个相对成功的例子,毕竟她在练琴方面比较顺从母亲,相当刻苦。这大概从一个侧面说明她更喜欢音乐,也更有天赋,在这方面抗高压的能力比较强,她能进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似乎也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大多数能进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的孩子,离一个成功的音乐家怕是还有十万八千里,我们至今还看不出这位更出色的大女儿有这样的潜力,也许,音乐日后会是她重要的业余爱好。这其实也是我们这些父母督促孩子练琴时所追求的东西,由此我们不能不问:上卡内基音乐厅演出究竟意味着什么?为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提出这些问题,主要是因为我们认识一位9岁就在卡内基音乐厅登场的女孩儿,她是我女儿所上的周末音乐学校中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也是女儿的好友,大家经常一起聚会,我们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了她两年多。那孩子8岁时一天就可以练3个小时,她当然也需要父母的反复督促,但她母亲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们:“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要去竞争。”
她8岁时,我们无不为她的演奏所倾倒,也经常以她为榜样来激励女儿,但后来逐渐发现了问题。她虽然性格活泼可爱,但无论在音乐学校还是在自己的小学都很少有朋友,这一点,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时就能看出来,每次包括女儿在内就那么两三个孩子捧场。我们有些不解,问经常和她同班上课的女儿是怎么回事。女儿说,她脑子里少根弦,太以自我为中心,太喜欢吹牛、显摆,不太考虑其他孩子的感受。她10岁生日时,我们又去祝贺,并听她弹琴,那次我有些失望:她的技术似乎完美无缺,就是缺乏内涵,弹出来的东西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些太浅了。更有意思的是,那天的生日音乐会本是父母精心安排:先让她和女儿等几个小朋友演奏,然后请了两位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演奏。女儿演奏完,满心期待地等着听那两位音乐学院学生的演奏,但她则根本不要听,死活拉着女儿到楼上去玩,似乎对音乐毫无兴趣。
我问她妈妈她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谁,她妈妈居然满脸茫然,一个也说不出来。这让我非常吃惊。这位小钢琴天才把整个童年都投入钢琴中,怎么居然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作曲家呢?也许我是外行,没有资格评论,但是凭借我的常识,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和她父母谈多了,我慢慢意识到了她的问题,我姑且称之为“卡内基音乐厅综合征”。其实,蔡美儿书里就讲得很清楚:家长为了逼孩子练琴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这样每天练三四个小时,孩子得到的是什么?那就是漂亮衣服、登台演出、满堂掌声、鲜花、喝彩以及那些让孩子自我膨胀的赞美(ego-inflating parental praise)。孩子这么不停地练就是为了这一时刻,为了自我的最大满足。而能够在卡内基音乐厅登场,则是实现这一满足最好的途径,但不要忘记,卡内基音乐厅有时也可以变得很商业化。现在琴童以到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相夸耀,钢琴老师也把自己的学生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的照片贴出来当广告。卡内基音乐厅当然意识到自己的商机,组织了许多看上去是盈利性的活动,艺术并不是其目的,准入的门槛自然也并不总是那么高。
不能否认,有些莫扎特式的天才也许四五岁就能每天在音乐中沉迷数小时,但是大多数孩子在这样的年龄并没有这样的狂热,也不具备这样长的注意力时段。如果要让孩子每天练两个小时以上的琴,当然就得威逼利诱。这里一个最重要的激励手段,就是利用孩子的虚荣心。孩子越是自我膨胀,就越要出风头,而她一旦明白了出风头和苦练的关系,就会非常用功。这样的孩子,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掌声、鲜花、赞誉,音乐本身反在其次了。所以,观察久了,你就会发现这样的孩子的人格缺陷。
这些毛病又会被练琴的过程所强化,要实现上卡内基音乐厅的目标,孩子一天要练三四个小时,全家人的生活也都必须围绕着这个孩子的钢琴课来安排,包括长途旅行求师问教。蔡美儿自己就讲得很清楚:不让孩子到同学家过夜,不让孩子约小朋友到家里来玩儿,一大原因就是怕耽误练琴的时间,这种生活方式,人为地把孩子和社会隔绝起来。美国保守派专栏作家David Brooks在《纽约时报》上评论说,蔡美儿实际上是个窝囊废,她看上去似乎是让孩子接受更高的挑战,其实是让孩子回避了许多生活中的基本挑战。孩子和其他小朋友共处时,大家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小社会,孩子在这种小社会中独立地理解人与人的关系、懂得如何与他人相处、化解彼此的冲突……这些比起照着老师或家长的安排练琴往往需要更高的智商。“虎母”只是看起来凶,实际上是对孩子过分保护,让孩子回避了人生最难的功课。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钢琴神童有时候在哪里都很难找到朋友,一个在大人眼中非常可爱的孩子,竟然遭到其他小朋友的集体抵制。如果她只是为了自己不断膨胀的自我而苦练,自然会越来越虚荣,越来越喜欢炫耀,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同时,长期和同伴隔绝,丧失了儿童基本的社会经验和技能。这样,她还怎么能和其他人很好相处呢?想想未来,她成为一位成功的职业钢琴家的机会微乎其微,但生活中真正需要的社会技能却丧失了,人格扭曲了。看看有多少父母正在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我的女儿似乎很早就看透了这些,她像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地上台出出风头,但不愿意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有时也不得不利用孩子的虚荣心来激励她:“看看,人家都说你是小天才!”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从来都是适可而止,把重点放在音乐本身的魅力上。她弹钢琴虽然浅尝辄止,但是对作曲家有非常强的个人好恶,比如她从8岁起就喜欢肖邦。我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也属于浪漫派,受肖邦影响很大,但几次给女儿听也无法让她接受。9岁时她对老师提出要弹肖邦的《葬礼进行曲》。老师哈哈大笑,说那曲子太悲哀,小孩子喜欢实在太奇怪,而且太难,等长大进了音乐学院再学吧。没想到,女儿回家自己作了一个《葬礼进行曲》,一听就是模仿肖邦的,虽然很简单,但基本结构都在那里,特别是中间高音区那段极为抒情的对灿烂生活的回顾,在她自己的曲子中也是那么像模像样,她就是这样开始了作曲。
当然,她不仅是喜欢肖邦,对肖邦的演奏者也评头论足。比如,我们都喜欢齐默尔曼,齐默尔曼是位波兰钢琴家,拿过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头奖。他1979年和意大利裔的指挥家朱里尼录制了肖邦的两部钢琴协奏曲,几年前又自己指挥亲自挑选的乐团重新录制了这两部协奏曲,号称要给人们从来没有被体验过的肖邦。我和女儿反复进行比较,尽管我一再提醒女儿后一版本中有多少与众不同的细节,女儿则坚持认为齐默尔曼后来自己指挥的录音为了细节牺牲了整体,还是第一个版本好……总之,11岁的孩子口味如此之刁,至少说明她对音乐有很真切的感受。
一次她睡觉时,我守在床边又和她开始了“睡前讨论班”,我问:“如果你知道你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你愿意把一生投身于钢琴吗?”
“不!”
“想想,如果你能比齐默尔曼还出色,你不愿意弹一辈子钢琴?”
“不,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
“那么,如果你能成为肖邦,你会干吗?”
“如果能当肖邦,我也许会考虑,事实上,那样过一辈子似乎很不错。”
“为什么?”
“我想创造能够持久留下来的东西,肖邦创造的东西是会永远留下去的,齐默尔曼我就没有那么大把握了,以后有了更好的钢琴家,人们也许会忘掉他。看看,已经有了那么多人,什么Annie Fischer呀,阿格里奇呀,齐默尔曼呀。大家都不停地演奏肖邦,那我与其当他们,为什么不当肖邦呢?”
我从来都鼓励女儿要有雄心壮志,不管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离谱的事,但是志向高远不等于自我膨胀。孩子可以决定不投身于某个领域,但必须能够体会别人在这些领域里的贡献是多么了不起,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否则,孩子就会失去对人类文化的敬畏。所以,我在鼓励女儿面对未来大胆地梦想时,也从来都要把她拉回到现实来,这样才能取得心智发展的平衡,把她拉回到现实的一个手段就是练琴。她不是觉得一生当个齐默尔曼太不过瘾吗?那么就面对琴键试试吧,看看齐默尔曼是多么不可超越!看看他对着肖邦的谱子所创造的那些声音,为什么换个人就不可能创造出来。你可以不愿意当这样的人,但一定要知道成为这样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哪怕一天仅练半个小时,也多少能体验到一点其中的甘苦。
在我看来,这是钢琴对女儿成长的意义:她的心灵能够感受到音乐。同时,她也能明白,像齐默尔曼所达到的那种艺术境地,是需要怎样的超凡努力和天分才有可能。如果她的志向更大,就更应该为自己要付出的努力作好准备。孩子要有野心,但从来都要谦卑,只有谦卑才会努力。也许,这就是女儿不需要任何家长监督也能够做四五个小时作业的原因吧。
跟上孩子的成长
我们这代60后的父母,面对的一大挑战就是怎样既当孩子的家长,又当孩子的老师。我自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上中学时差不多还是个文盲。看看现在的孩子学的是什么?钢琴、游泳、芭蕾……眼花缭乱。一本厚厚的《简·爱》12岁的女儿4天看完,马上就开始写读书报告,这些我们小时候连做梦都不敢想,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孩子毕竟是孩子,天性依赖父母,学什么东西,离开老师后,本能地就要向父母讨教。而我们这代人,在这些方面基本上是文盲水平,怎么可能对孩子提供帮助呢?这种问题不仅我每天都会面临到,就是再年轻一些的父母,比如70后那一代,也经常会遇到。毕竟中国这30多年经济突飞猛进,孩子的条件也越来越好,现在孩子学的东西,常让父母们感到望尘莫及。
在有些领域,家长的指导是具有决定性的。我在《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一书中,综述了最近几十年西方对莫扎特成长过程的研究,证明他在音乐上的卓越贡献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才,他付出的努力也是非凡的,常人很难企及。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是当时欧洲最好的音乐教师,为了儿子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全天候地对其进行训练。莫扎特所享受的教育条件,在当时几乎是绝无仅有,再考察一下古往今来的音乐家,也大多出生于音乐家庭。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音乐需要早期训练,早教的“机会窗”一旦失去就不可复得。音乐世家的孩子中当然有许多庸才,但是,一旦有个神童,家长三四岁时就能捕捉到其天才的火花,并给予适当的引导和教育,到八九岁就已经有模有样了。一般家庭的孩子中也许不乏神童,但家长捕捉不到其天才的火花,也不知道如何引导教育,走了许多弯路,错过了“机会窗”,多少个莫扎特就是这么静悄悄地“流产”掉了。
蔡美儿的《虎母战歌》,过分强调“中国妈妈”在教育上的“虎威”,忽视了一些本来可能是相当有益的经验。她强迫女儿从小练琴,一天练几个小时,至少大女儿是顺从的。作为过来人都知道,能让孩子练这么长时间,本身就是个奇迹。其实,她书中透露了不少信息,值得我们认真分析,比如,她一直全程陪着孩子练琴,进行具体的指导,乃至那个音节应该怎么弹,那个乐句应该怎么表现等等,都无微不至。看得出,她自己小时候就受过很好的音乐训练,是个懂行的人,和懂行的人不停地互动,孩子当然兴趣盎然。我的女儿在家里不喜欢练琴,但上课时从来都是兴致勃勃,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没听说她疲倦过,为女儿不想练琴而发愁时,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是个音乐家,能像老师那样和她互动,她一天练两三个小时岂不是小菜一碟?
可惜,现实是,我有几次为了督促她练琴,急急忙忙把谱子帮她摆好,她马上说:“爸爸,你把谱子放倒了!”所以,当女儿9岁时作出相对复杂优美的曲目时,我又是惊喜又是惋惜。惊喜的是女儿显示出相当可观的音乐才能,惋惜的是自己不是莫扎特的老爸,不知道怎么指导她提高。我家的女儿和爸爸、妈妈在任何方面都有许多互动和交流,弹琴时,她也要爸爸、妈妈中至少有一个人陪着。但出了问题,父母难以给出正确的指令,有时指令还是错的,让她很有挫折感,甚至哭起来。所以,我们知趣而退,尽量不当后座司机,让她自己练,但结果是,她虽然对音乐依然充满兴趣,练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以致我不得不为她设计每天“5分钟”的战略。
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在游泳池碰到一位中国母亲,她的行为启发我走出这种“5分钟”的困境。
女儿的游泳水平在同龄人中算是还比较出挑的,为了帮她准备进中学游泳队的测试,我陪她到游泳池,测一下她四种泳姿的时间。这时发现邻道一位小男孩,个子比女儿矮半头,但游得出奇地快,活像个职业运动员,再看岸上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每一个动作,不时地大声吆喝,不时停下来比划着作示范。我羡慕那男孩子的泳技,也感叹他有个这么好的妈妈,人家大概是国家队下来的吧?这种家传,咱们是只能望洋兴叹了。
出于这种羡慕,趁着孩子们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机,我主动上去和那位母亲搭讪,大家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她儿子9岁,蝶泳拿过地区冠军。她还对附近各个游泳队品头论足一番,告诉我她把儿子从一个由奥林匹克教练执教的队里拉出来,转到另外一个队里,理由是那位教练不让家长观摩。而她的哲学是,家长必须时刻盯着,这样回家才能配合教学给孩子辅导。我听了后摇摇头说:“我盯着大概也没用,因为我游泳水平太业余了,你大概是专业队下来的吧?”
她听了后笑笑说:“我根本不会游泳。”
“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你那些示范动作是哪里学来的?我游泳不行,但几千米自由泳还是很轻松的,况且总看奥运会游泳比赛,我眼力还是有的呀,你那几个动作,很专业呀!”
她更是笑个不停:“跟着孩子上游泳课这么多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也看会了,虽然自己下水不能游,但在陆地上示范几个动作还是可以的。”
我们说着说着,她儿子换好衣服出来,我马上和这位男孩说话。老实说,我在远处观察,觉得这位母亲过于强悍,对儿子吆喝的声音过大,指令极其严厉。我有些担心这样会吓着孩子,让他感到压抑,但那孩子一张口,我的疑虑顿时消失:他比起一般同龄的孩子来快活得多,一点也不认生,而且说起游泳来就兴奋得说个不停。显然,他是乐在其中。
回到家中,这母子俩的形象还在我脑海中盘旋,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呀!我喜欢游泳,也早早让女儿上了游泳班,见得也多了。比如,许多美国家长开车把孩子送到游泳班就走了,孩子在班上吃不得苦,游两圈就说要上厕所,然后一去不归,这么学上一年半载,很少有什么进步。还有许多家长全程陪着,但从来都是坐在游泳池边一动不动,甚至教练乱教也不在乎。比如女儿上的一个游泳班,不久前换了个教练,是波士顿一所名校游泳队的队员,但教学根本不认真,示范动作敷衍了事。我在女儿上课时,跑到楼上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慢跑,同时透过一扇大窗户观察,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让女儿退出来,自己辅导她。那些在游泳池边坐着看的美国家长,按说大多从小也在游泳班里学过游泳,比我这种“文化大革命”中长大、上大学才学会游泳的人懂多了,可他们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明明在游泳池边没事干,也不肯监督得严格一些,怪不得我的女儿在这种游泳班中成绩总是最好的之一。
再看这位中国母亲,她大概和我是同一代人,小时候完全没有学习游泳的机会,但她没有一点畏惧,凭着自己一丝不苟的观察、揣摩,勇敢地当起孩子的教练来,结果一手培养了一位本地区的小冠军。家长的这种参与在孩子的成长中其实是最重要的。最近看《波士顿环球报》上讨论美国孩子数学差的原因,其中一位俄罗斯数学教师指出,美国学生数学差大多是从家长那里来的,美国家长一碰到数学,自己就先怕起来,觉得这些东西是自己不懂的、学不会的,辅导不了,要问老师,这样孩子一下子就给吓住了。其实,数学再怎么难,小学初中的那点内容至少家长温习一下还是可以掌握的。在孩子小的时候,家长就是孩子最重要的人格范本,家长在这些困难面前退却,失败的焦虑就会潜移默化地传到孩子那里,这还怎么指望孩子克服困难、掌握知识呢?所以,家长指导孩子并非仅仅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人格范本给孩子增强信心,对孩子有所激励。
这位不会游泳的中国母亲,居然让我这位游泳爱好者把她误当为专业教练,并且带出这么出色的孩子,这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这样的典范也让我反省自己对女儿钢琴教育的态度。不错,我是个不识谱的乐盲,但是,我也是个古典乐迷,至少能听出不同钢琴家对同一作品的不同处理及其若干得失。我们让孩子练琴,其中的一个因素就是古典音乐打动了自己,因而希望孩子能够对此有更多的领悟。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位母亲那样勇敢一点呢?
于是,我改变了策略。女儿开始练一首肖邦的华尔兹,我就在网上订了五个版本,和女儿一起比较着听,并讨论分析。女儿练时,我不仅在一旁专心地听,而且对每一乐句的处理都发表一番评论。当然,我不会指令她应该如何如何,毕竟我是外行,但是,我可以告诉她哪一点上的处理最打动我,哪一段太潦草,哪一段还有另外解读的可能性……女儿也经常反复征求我的意见。这样一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听出过去不注意的许多细节来,欣赏音乐的水平大增。更重要的是,过去五分钟也不想练的女儿,很容易就能练半个小时以上。
事后反省一下,一切都相当自然。女儿和父母的纽带很牢固,本能地要和父母分享她的感情世界,这是音乐对她的意义所在。这难道不比以让她上台出风头为目的的练琴要好得多吗?女儿小时候练琴,总有父母坐在身边,这不仅是监督,也是交流。等她10岁以后,我们觉得她已经大了,应该独立,渐渐不坐在她身边陪伴,她练琴的兴致也一下子减少了,这也许说明,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够完全独立的程度,她仍然需要家长时时刻刻地与她分享,我也及时地回到她身边。
当家长们发愁或者抱怨孩子不用功时,要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否用功了,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是否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要知道,当孩子弹琴到了一定水平后,家长很难坐在边上不懂装懂地一味喝彩。孩子的心灵很敏感,她弹出好的一段,如果家长马上有共鸣,她就得到分享感情时的报偿,感受到自己音乐的力量,会更有动力精益求精。如果家长并不钻研学习,听不出所以然来,孩子明明弹砸了还在那里叫好,那么孩子就觉得是在对牛弹琴,或觉得自己弹出来的音乐缺乏打动人的力量,当然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动力练琴了。家长最好不要觉得自己对孩子有理所当然的权威,孩子不听话就全是孩子的错,家长的权威是建立在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力的基础上的,在这方面想装也装不出来。所以,家长不仅要跟着孩子成长,而且还要跟上孩子的成长,这对我们这代在童年时代早教严重“缺养”的家长来说,就更加重要了。
结束早教的转型:还从学钢琴谈起
2011年的暑假,是令我们整个家庭难忘的,在这个假期中度过了12岁生日的女儿,在音乐上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天早晨,我们居然被她的琴声所唤醒!她时常一天练两个小时,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我曾经写过一本《天才是训练出来的》,归纳了近几十年西方心理学研究的成果,指出“天才”并非俗众所误解的那种“天生之才”。除了极少数的例外,绝大多数“天才”,包括莫扎特、牛顿、毕加索这样的巨人,乃至乔丹这样的球星,都要经过超凡的努力,在达到所谓“十年寒窗”、“一万小时”等基本的训练量后,才能有一流的成就。“天生之才”意义上的“天才”,最多是一种能够承受大强度训练的潜力,这种潜力也许有先天因素,但后天的培养也非常重要。作为家长,你要不停地观察孩子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训练量。
那些依然固执地相信天才是不经过努力就能成功的人,大多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自己在生活中很少有所成就,根本没有尝到过大强度训练是什么滋味,只是作为旁观者看热闹而已。当然,我这里说的“成就”,是排除通过行贿受贿、金权勾结而暴富的人。我自己刚刚开始马拉松训练,希望五十多岁时能够达到三小时八九分的成绩,这就相当于第一届奥运会马拉松冠军的成绩了,虽然那位获得金牌的希腊人当时才24岁。训练了快一年,马上就有切身体会。开始时,我觉得这仅仅是个意志问题,成绩会随着训练量的加大而提高。我大致已经可以在3小时15分钟以内跑完马拉松了,再加大点训练量,经过几个月砍掉几分钟似乎不成问题,但是,接下来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挑战:训练量不是你想加就能加的,也许你有的是意志力,也许你在体能上感觉良好。但是,当每周的训练里程达到80公里时,各种伤就会出现,要特别小心。看看精英运动员的训练量:王军霞据说每天跑23公里,一周就是160公里。马拉松世界纪录保持者Gebrselassie每周的训练量则超过了190公里。许多精英马拉松选手,每周训练量达到200公里。看着这些训练日程我不禁感叹:如果自己才20岁,也这么练,10年下来也有竞争奥运会奖牌的实力了。
但问题是,我未必有承受这么大训练量的潜力。据说非洲的长跑明星成功的一个秘诀,就在于他们能比其他人跑得多,却很少受伤。换句话说,天才不是不经训练就能成才的人。恰恰相反,天才是那种能够比常人承受更艰苦的训练的人,钢琴也是如此。美国近几年最引人注目的钢琴神童大概是一位叫George Li(黎卓宇)的中国孩子,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镇,今年17岁,从9岁时就声名大噪,赢得了一系列的大奖,上了电视秀,还去白宫给奥巴马演奏。女儿看了他的演奏,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看她那表情,我就知道她心里在说:“这对我实在太不可能了!”于是,我和她一起看对George Li的电视采访,他说自己平日上学时,一天练习4个小时,周末则练六个小时甚至更多。于是我给女儿算这个训练量:以每天4个小时计算,他5岁开始练琴,到15岁成为了“天才”,这是10年的训练结果。如果普通人也5岁起步,每天一个小时,就需要到45岁才能完成他这样的训练量。再看看你,每天练半个小时就不错了,按每天半个小时的量,要到85岁才能完成他15岁达到的训练量。当然,过了25岁以后,人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开始下降。所以他的成就对普通人而言就更不可能达到了,为什么?这不是他天生比你会弹琴,而是他比你练习得更多!
当然,训练量仅仅是一个方面,一天4个小时的训练量,许多孩子在家长的高压之下是能够达到的,但大多数都一无所成。这里还有个训练的质量问题,家长可以强制孩子达到训练量,但无法强制孩子保证训练质量。“我要练”的孩子总是比“要我练”的孩子更能维持训练质量,这就涉及孩子的内在动机。不问孩子的动机,强制让孩子一天练四个小时的琴,结果孩子不仅成不了钢琴天才,反而恨钢琴,日后也许连正常的音乐爱好都难以维持。我之所以一度和女儿商定了“5分钟计划”,一是因为她同意每天练5分钟,并且要求我提醒督促,这至少算是半自愿吧。二是即使这算我的“强制”,5分钟也不足以造成什么心理伤害。孩子有一点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的经验,对日后的人生也是个有益的准备。
我并不是一味地反对家长强制孩子练琴,事实上,一些音乐天才小时候都有被强制练琴的经验。但你不能一读莫扎特的传记,就觉得莫扎特的老爹怎么做,你也应该“依葫芦画瓢”地照做。孩子的资质不同还在其次,时代也大为不同了。在莫扎特时代,孩子的自由选择很少,那时没有公立学校,社会仍然是由贵族统治的等级社会,大部分技能、手艺都是家传的。父亲是乐师,你也只能是乐师,另谋职业并非不行,但准入门槛很高,费用难以承受。现在的孩子,生活的选择非常宽广,音乐家的孩子未必就是音乐家。我的朋友叶小钢算是中国有名的作曲家了,本身是弹钢琴出身,现在在中央音乐学院当副院长,他女儿学琴,可以说天时地利都具备了,他当时也确实给女儿找了最好的钢琴老师。女儿从小作曲,让他这个作曲家惊叹不已,按说天资够出众了。但是,9岁时,女儿拉着他到了钢琴老师家说:“今天我把爸爸给领来了,就是要告诉你我不学了。”顿时成为音乐学院里的小小奇谈,后来人家读北大医学院了。
既然连叶小钢都不逼着女儿学琴,我们这些门外汉还忙活什么?当然,我的女儿性格有点不同,我看她不用功时就督促她放弃,她一听要丧失学琴的机会就哭,这是我勉强让她坚持的理由。然而,她早就表示过,即使自己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也不会干这个专业。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我即使是音乐家也不会强迫她练琴,况且我还不是音乐家,我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她自己的动机。
不过,像我们这样两位不强迫孩子的家长,想不到竟要和放任自流的美国老师作斗争。这里涉及一个早期教育中经常被忽视的大问题,我称之为“小升初转型”。
众所周知,孩子的心理状态一直在成长过程中变化着,大部分时间是不知不觉的渐变,但在几个关口会有“突变”,形成了心理发育的几大阶段,“小升初转型”,就是孩子心理发育中最重要的一个“突变”。对早教影响最大的儿童心理学家,也许非皮亚杰(Jean Piaget)莫属了,他是爱因斯坦的朋友,爱因斯坦曾叹服地称他是“天才”。根据皮亚杰的理论,孩子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心理状态进入成人期,此时孩子虽然比成人要幼稚得多,但是,在基本的意识和心理构架上已经不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日后只会通过学识和经验的积累进行量变而已。当然,这一“突变”和其他“突变”一样,其实也是逐渐发生的,只是外在环境方面的转折,会刺激这样的变化加速发生,显得很戏剧化。比如,西方早教中“七八岁的转折”,就和孩子突然进入小学有关。十一二岁之所以发生“突变”,也和此时的“小升初”有关。当然,每个孩子的心理、智能发育速度不一,有的早一点,有的晚一点。我的女儿在这方面的突变,至少是从10岁左右就开始了,她本身心理、智能成熟较早,同时也如同前文提到的,我们在她10岁那年搬家,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就刺激了她在这方面的“跳级”。
我们夫妻都是“以孩子为中心”的“快乐教育”的信徒,把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当作首要任务。但是,当孩子的心理和思想发育已经进入成人阶段时,她的“童年”还是童年吗?当她已经不是孩子时,你还能把她当孩子哄吗?对一个肢体幼小、心灵却已经具有和你相近的结构的孩子,还要继续进行“早教”吗?
美国式的“寓教于乐”的方法,经常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墙”。第一,这种方法经常继续对已经进入成人心理状态的孩子进行“早教”,这样会低估他们的潜能,错过这些孩子成长的重要“机会窗”。第二,当孩子进入成人的心理状态时,他们要求受到成人般的尊重。记得女儿小学毕业前,我问她班上一个日本男孩儿:“你盼着进中学吗?”“当然。”“为什么?”“在小学里,谁都把你当孩子,真烦人!”可见,如果你的教育方法跟不上这种发育,还是哄孩子那一套,那么孩子不仅不会尊重你,而且会烦你,觉得你在侮辱他们的心智发展水平。许多孩子的“青春期反叛”,就是对家长和老师拒绝承认他们的成长的一种抗议。
那么,什么是儿童心理状态,什么是成人心理状态呢?
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儿童的注意力时段短,缺乏对生活的前瞻性,还不具备离开具体场景进行抽象思维的能力。成人则不仅可以进行抽象思维,而且有能力从一生的角度来规划自己的人生战略,为了未来而设计自己眼下的行为,脱离了“即刻性”。
一位母亲在和我的微博交流中曾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
“儿子在家练琴辛苦,转脸问:‘我要是弹得好能不能奖励我一个小粘贴?’我说:‘当然可以!’儿子又兴奋地问:‘我要是弹得非常好非常好能不能奖励我两个小粘贴?’我说:‘当然可以!’儿子兴奋得大喊:‘那我就弹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奖励我好多好多小粘贴!’”
我看了这帖子后马上问她的孩子是否不到6岁,结果发现原来是4岁的小男生,这么早学琴,实在不可太认真。即使到五六岁时,孩子的注意力时段依然过短,只能看到眼前的奖励,你跟他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纯属对牛弹琴。那些让这种年龄的孩子背诵这类名言警句的家长,完全不知道孩子心理发育的基本规律,这个年龄的孩子练琴,主要有两个动力:一是听着自己弹出来的琴声高兴(这样的孩子多比较有天赋),但很容易疲劳,无法多练;一是家长、老师、观众的即刻鼓励:夸赞、注意力、掌声乃至小粘贴这类物质刺激。我认识个美国母亲,有四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可能给每个孩子足够的注意力,她的小女儿就特别喜欢练琴,而且求妈妈赶快练琴。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练琴,妈妈就会坐在她边上,妈妈就是她独有的了,这种练琴和音乐其实并无直接关系。独生子的家庭,自然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寓教于乐,往往针对的是儿童的这种未熟的心理状态:你要给孩子即时的回报,立竿见影的快乐和满足,要让他们永远自我感觉良好。然而,一系列心理学实验和追踪调查显示:哪怕是在很小的时候,越是能够推迟即时的快乐和满足、为了未来牺牲眼前一点小享受的孩子,长大后的成就越高,幸福感越强。儿童心理学家们在这方面有着基本的共识:孩子的注意力时段越长,其心理发育越成熟、智能越发达、学习效率越高、人格越健全。所以,早教有两个面向:一是让孩子感觉到快乐和满足,刺激他们进一步学习的兴趣;一是通过训练,逐渐延长他们的注意力时段,使他们拥有越来越强的推迟即时快乐和满足的能力,即在暂时不那么快乐的情况下努力。
美国式的快乐教育,经常是对前者重视,对后者忽视,甚至在后一方面不仅不帮助孩子的发展,而且滞后于孩子的自然发育过程。具体地说,就是把快乐教育变成了不停地给孩子即时的满足和回报。不管孩子表现如何,都要不停地赞扬鼓励,这对于注意力时段过短、不具备抽象思维能力的孩子,当然是相当有效的方法。但是,如果孩子的注意力时段已经很长,乃至能够思索自己一生,如果孩子具有了高级的抽象思维能力,理解为什么有时必须吃很多苦才能有所成就,并愿意长时间地做自己并“不愿意干”的事情,这一套教育方法是否就失灵了呢?
女儿从七八岁时,就开始显示出“小升初突变”的迹象,这首先是从她对待夸奖、鼓励的态度开始。当时带她上这个班那个班,事后问她怎么样,她总是说老师夸她如何好。后来再问,她则夸张地模仿老师的口气:“哇,你完成得真是漂亮!”听多了,我就能听出她话里话外有些讽刺。再往后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干脆回答:“老师对谁总都是说好的,老师还能说什么?”可见,这种夸赞和鼓励,对她已经失效了。9岁时给她换钢琴老师,在征求她意见时她说:“我不想要一个我明明不好却总是说我好的老师。”虽然她学琴动力不足,却不喜欢被“快乐教育”给忽悠了。
女儿11岁时,她开始跟一个美国老师学习,在这一年中,这些问题一下子都爆发出来。这位老师毕业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是顶尖的学府了,他第一次试讲就把我们全家征服:解释复杂的音乐概念简明生动、举重若轻,一堂课上得生气勃勃,趣味盎然。但是,等跟定了他后,各种问题都出来了,他凡事不肯往深讲,浅尝辄止。很多复杂的概念、困难的练习,他宁愿绕开,一定要保持学习过程的快乐。另外,女儿虽然很少练琴,但只要凭点小聪明玩几下,他就赞不绝口地鼓励。当然,女儿在他的学生里确实也比较出众,这大概是因为跟这位老师学的孩子都要求不高。女儿也抱怨在自己的同学中,她找不到一个学习的榜样,到了最后,全家一致决定离开这位老师。
等这位老师的学生们开完期末音乐会后,我和女儿深谈了一次:“看看,你马上就12岁了,对音乐的理解力越来越高,品位也越来越高,但自己弹出来的东西,和你9岁时的水平差不多,这么学下去能走到哪里?能给自己带来艺术上的满足吗?”
女儿摇摇头。
“那你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吗?”
女儿一脸惶惑。
我接着说:“看看你们这场音乐会就知道了,如今想听一流钢琴家的演奏,网上、光盘、iPod……哪里不能听?为什么听你们演呢?大家来这里耐心地听你们弹完,还鼓掌,不过是要鼓励孩子,并不是你们的音乐真让人们陶醉得不得了。这你心里是很明白的,你愿意永远这样,让人们出于礼貌耐心听完你的演奏并鼓掌,实际却没有什么快乐的享受吗?”
女儿马上说:“当然不愿意,人家愿意听的音乐才有价值,不得不听的音乐则让别人受罪。”
于是,我说服她好好想想,是否还值得这么学下去,意义在哪里。当然,我同时也告诉她,钢琴课很贵,如果真不是那么想学,就不应该毫无意义地浪费父母的钱。女儿很受触动,表示一定要在暑假中好好想一想。
其实,我们虽然这么劝女儿,心里都很不甘心,从5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学琴,加起来也有5年多了。花的钱不说,父母跟着跑前跑后,上课练习都全程陪着,花了多少心血?她虽然不用功,毕竟也进行了不少努力,钢琴在自己学校里还是出类拔萃的,难道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妻子不服气,带着女儿去听同一学校的一位以色列老师的学生的音乐会,这位老师在当地声誉卓著,以严厉著称。该校大部分在州里竞赛中获奖的学生,都是出于她门下,当然更有几位进了卡内基音乐厅表演,当初没有选她,一是她那里课程全排满了,根本挤不进去;一是她太严太凶,据说上课会捶桌子发火,要求学生至少一天练一个小时,我们判断女儿可能受不了,女儿自己确实也有点怕,所以我们就不找那个麻烦了。
但是,母女俩听完那位老师的学生的音乐会后,家里的饭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妻子说,上台的孩子,一个赛一个,有几个最突出的学生简直是无懈可击,这台音乐会真是享受,几乎是专业水平。女儿也无限神往,很希望自己也能出现在这样的舞台上,我们问过学校,学校的管理人员称,这位老师课程早排满了。唯一的机会是暑假,学生纷纷出去旅游,她有空临时给新人安排几堂课。当然,如果她教了几堂后实在喜欢你,总有办法安排的。
就这样,我们暑假和这位老师商量安排了三堂课。在女儿尝试之前,我把《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中讲述自己当年学英语的故事对女儿复述了一遍:
“爸爸28岁决定来美国读书,当时英语是一个单词不识,又想进最好的学校,怎么办?我找到几本一年前的《时代》和《新闻周刊》,把自己关在屋里,拿本字典读起来,一天八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和锻炼,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干,每个新单词都抄在本子上。这样,一天能记住100多个新生字,100天锲而不舍下来,即使忘掉不少学的单词,最后也有快一万的词汇量,这就从一个文盲变成能读《时代》周刊的人,从此我就有信心到美国最好的大学读书了。妈妈也有大同小异的经历,这也是你最终出生在这个国家的原因。如果你能集中精力,并竭尽全力地奋斗,100天能改变一个人,能把你改变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你不准备当职业钢琴家,我当然也不会要求你一天练四个小时的琴。但是,你现在这个年龄,应该有这样的人生经验:竭尽全力地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干一件事,看看自己能干多好。最后你会发现,你有许多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潜力,你会重新认识自己,你以后也会更勇敢、自信地去迎接那些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挑战。现在的钢琴课是个机会,你全力以赴三周,就三周,看看这三周的魔力,看看努力不努力会带来什么样的不同,看看哪样的生活更能让你满足。”
女儿就这样去见那个老师了,那老师谱儿确实不小,一进门就说:“就三次课,其他全排满了,我也不知道能教你多少,只能在这三堂课上尽力而为,你们应该去试试其他老师。”话刚说完,就开始上课。女儿事后告诉我,那老师上课,紧凑得连笑的工夫都没有,就是刚见面笑一下,而且从无夸赞,只是说行或不行、重弹等等。女儿回家后马上变了个人,一天能练快两个小时。肖邦的一首《马祖卡》,过去要学习一个学期,现在她一周就掌握了。第二堂课一结束,老师脸色立变,直截了当地对女儿说:“我要教你!你非常聪明,而且很努力,我这里的课排满了,能星期天去我家上课吗?”
从此,女儿在练琴上像是换了个人。
现在回想一下,女儿过去不肯练琴,主要并不是因为练琴不快乐,而是练琴太“快乐”。老师把她当个儿童,觉得她需要的是即时的鼓励和满足,但是,从和她的交谈中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在练琴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困惑。她所思考的问题是:钢琴对我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能否接受一个没有钢琴的人生?想这些问题本身,就说明她已经进入了能够进行抽象思维的成人心理状态,你再把她当孩子哄,她当然提不起精神来。等她经过了这一戏剧性的转化后,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不同了,我们再一起看George Li演奏,她已经觉得那并非是个不可企及的天才,而是个一天练4到6个小时为艺术而献身的人。她并不准备这样为艺术去献身,但是,她觉得自己要是付出了同样的努力,一切并非不可能,自己的潜力比自己意识到的要大得多。个人努力打通了通向所有地方的道路,这就是我在《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中所宣扬的“人贵无自知之明”的“进取心态”:孩子就应该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是,这种“相信自己”的信念,并不是喊口号,说句“孩子,你能行”就能确立的,家长需要帮助孩子从具体的经验中获得这样的信心。
其实,音乐训练是帮助孩子从童年心态走向成人心态转型的最好途径之一,练琴需要孩子推迟满足和回报的兑现而长时间进行艰苦卓绝的努力。美式的“快乐教育”经常忽视了孩子们迅速成熟的心理过程,一成不变地快乐、快乐。快乐的意味,其实就是轻松。结果呢,孩子在老师家长的夸赞下自我陶醉,缺乏必要的自我预期,但他们总有一天会见识到同龄孩子“天才”般的表现。当沾沾自喜的孩子突然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比自己要强得多时,一下子又信心崩溃,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这不仅仅是在钢琴上,在各个领域都是如此。蔡美儿的《虎母战歌》对美国教育的抨击,道理其实也在这里。遗憾的是,她身为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对美国教育中的这些问题并没有深入分析,反而以她实际上并不太理解的“中国式”教育相标榜。其实,美国教育的状况在整体上就和音乐学校里看到的情景一样:美国孩子在家长老师的赞扬下快乐地学习,自我感觉良好,突然和许多亚裔的孩子同台演奏,一下子被亚裔“天才”般的表现震晕了,于是自暴自弃,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不仅是这些美国孩子,就是他们的家长也觉得亚裔似乎不是一般材料制造的。蔡美儿的书卖得动,也正是因为她抓住了这种心态。
虎母式的高压和美国式的放任,都会给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严重的损害,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艺术。家长和老师必须记住,对孩子最重要的教育是人格和动机培养,并非知识和技能的传授。除了音乐等少数几个需要“童子功”的领域外,孩子小时候磨炼数年才能掌握的知识和技能,长大后用短得多的时间就能够精通。所以,不必为孩子在某一具体的知识或技能上的落后而着急,关键是长大后孩子是否还具有学习的动机。这里最为关键的阶段,莫过于捕捉孩子从儿童心理到成人心理的转型期,并在教育上进行调整。
以我个人的观察,在孩子八九岁之前,其岁月的意识也相当模糊,你可以指着80岁的老奶奶告诉一位8岁的孩子80岁是多么老。但是,这位孩子对从自己的年龄长到80岁所需要的历程,基本是不具备想象和理解能力的。在这一儿童阶段,美国式那种以短注意力时段为基础的快乐教育比较优越,有效地保持了孩子学习和探求世界的兴趣。传统中国式的教育则难免“揠苗助长”,比如背诵古诗、《三字经》等等,作为文字游戏偶尔为之未尝不可,但要指望孩子从中学到什么东西,则是想入非非了,从读书识字到做数学、练钢琴,全是一个道理。高压的办法也许能够使孩子短期内努力,并且确实学到了许多技艺和知识,但从长时段看,则摧毁了孩子的兴趣和动机,最终抑制孩子的身心成长和在这些具体的知识技能方面的进步。在这个阶段,学习本身不是目的,学习的目的是让孩子接触这些东西,慢慢产生兴趣,寓教于乐特别重要。
但是,到了“小升初转型”期,也就是10到12岁的阶段,家长和老师就必须紧密观察孩子的心理发育是否上了一个新台阶,以便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再把孩子当孩子哄。困难的地方在于这个过程不仅非常复杂、因素纷繁,孩子在不同的领域所表现的成熟性都有所不同,而且具体的阶段也很难确定。早熟的孩子在某个领域七八岁就可以开始转型,晚熟的也可以推迟到青春期。孔子说“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大概就是描述登上这种成人心理台阶的状态。那时孩子接受的教育远不如现在丰富,觉醒晚也不足为奇,但孔子15岁开始也不晚,我们又何必那么着急?
严厉的价值
12岁的女儿不喜欢放任自流、一味表扬鼓励的美国钢琴老师,我们最终给她换了位厉害的以色列老师。但是没想到,那老师严厉得让我们这种不愿意当“虎母”的家长受不了,反而是女儿本人执意要留在这老师门下活受罪。这本身就引发了我们对教育的一系列思考:这么小的孩子需要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教育吗?为什么孩子会自愿接受这种教育?家长在看着孩子受“折磨”的过程中,应该做些什么?
女儿和这位以色列老师一开始相处得就不顺利,本来,我们在暑假和这位老师安排了三堂课试试,这也是这位名师繁忙日程中仅有的时间。没想到,老师三堂课下来,对女儿的表现非常满意,马上拿出自己的日程表,一定要再挤出一堂课的时间来。我们受宠若惊,自然接受了这堂附加课。可惜,当时女儿正在参加音乐夏令营,那天正好是结业演出。她的责任很重,头一周不停地排练,最后演了一天,精疲力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吃晚饭就直接进入了那位以色列老师的课堂,准备不足,反应奇慢。结果老师大怒,拍桌子吼叫,一连串侮辱性的话就说了出来:“这叫什么?你这样我还怎么教?你没法儿跟我学,我对这个根本没有耐心,也犯不上教别人选剩下的学生。”
她越说越认真,还掏出电话本找出另外一位钢琴老师推荐,妻子一看大事不好,赶紧向她解释女儿今天表现的各种缘由。可惜这是个不能容忍任何借口的老师,最后妻子只好摊牌:“您能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吗?您真是不想教她?”
那老师平静下来一点,叹口气说:“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我实在是筋疲力尽。看看,我每天要工作到晚上8点,周六、周日都不休息,没日没夜,我身体也不好,还有个手术要做。另外有两个特别好的学生,是在比赛中获奖的那种,执意要挤进来,你说我怎么办?老实说,我更愿意教他们。现在流行的说法是老师和学生之间要有chemicals(就是相互喜欢的‘化学元素’)。我是最不相信这个的,老师和学生又不是情人,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化学元素’?我教了,学生马上有反应、有进步,我就喜欢、就满足,像现在这样,我怎么会喜欢?干这种工作还有什么乐趣?”
一句话,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觉得女儿根本不值得她教,而所有这些都是当着女儿的面直接说出来的,也许她意识到这样太残酷,最后转向女儿,口气缓和了一下,问:“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跟我学吗?”
“愿意。”女儿平静但很坚定地回答。
“唉,”她叹了口气,“那就来吧。”
事情就这么搞定了,但妻子对这位老师表示严重忧虑,太残酷、太情绪化,经常处于失控状态,对女儿的心理恐怕产生不良影响。保护女儿的心理健康自然比什么都重要,我们马上问女儿:“你真希望向她学吗?爸爸、妈妈可都很担心。”
“当然愿意,我刚开始有点进步,不想再换老师。”
“可是她的脾气太失控了呀!”
这时女儿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她脾气暴躁,不过,这也说明她对自己的工作很在乎、很上心、很有激情。有些人脾气很好,不管你怎么样都会不停地夸奖,其实根本是对工作不上心,你也学不到东西。”
既然大家是愿打愿挨,我就不拦了,但当妈妈的仍然持反对态度,在她看来,作为老师根本不该和孩子那么说话。另外,女儿和这位老师的“不和谐”是根本性的。本来,女儿比起那些长期在这位老师门下训练的孩子来水平就低得多,而老师的最低要求是每天练一个小时,女儿只能放假才能做到这点。在正常的学期中,每天两点半放学后,往往一直用功到晚上10点以后,游泳队的训练、俄罗斯数学的功课,量都非常大,我们每天晚上都要督促她按时睡觉,怎么可能让她加时练琴?
不出所料,起点低,练得不够,达不到老师的要求。一天妻子带女儿上钢琴课回来,自己都有些失控,不停地和我讲,这位老师上课对女儿大吼:“笨蛋(stupid)!你真是笨蛋!”甚至用拳头砸钢琴。妻子一度担心她会对女儿动手,她作为母亲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说必须考虑换老师。
但女儿还是要跟这位老师学。
我这里必须解释一下,stupid这个词,也许翻译成“傻逼”更贴切一些,是地道的骂人脏话,女儿嘴里从来说不出这个字来。有一次我用了这个字骂不好使的车钥匙,她很严肃地对我说:“爸爸,你不应该用S词。”她讨论问题不得不引述别人用的这个字时,从来都说“S词”。她的态度非常明确:这是个恶意侮辱人格的词,大家不应该用。所以,当她自己被这个词骂时,分量肯定不轻,事实上也是平生第一次。不过那天母女俩回家时的状态我观察得很清楚:女儿当然很不愉快,但她和我谈这段经历时,更多地是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听到妈妈这么激动,马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眼圈也红了。所以我安慰了一下女儿,等她上楼后马上私下和情绪激动的妻子讨论:“有些话不要当着孩子这么说,会给她的情绪带来负面影响。以我的观察,这种事情她自己似乎能承受,问题是你不能承受,你这种不能承受的痛楚流露出来,影响了孩子,反而降低了她的承受力。”
妻子马上承认自己不对,但也坚持她的忧虑:“什么时候你自己看看上课的情况就好了。”
接下来一周,我开始带女儿去上课。开始的半个小时还好,到了后半个小时,我如坐针毡,不停地看表,希望时间赶快过去,女儿所受的折磨早点结束。等下课一出门,我马上搂住女儿:“这太残酷了,真不该这样!”
女儿反而情绪不错,若无其事地说:“今天其实好多了,我准备得好,她也并不凶呀。”
我看了看女儿,舒了一口气:“这么严厉的老师,爸爸自己是受不了的,但你却能承受,这显示了你具备爸爸没有的品格,爸爸真为你骄傲呀!”
为什么我会支持女儿继续忍受这样的“虐待”?我反对“虎母”、“狼爹”,但你如果有个“虎孩儿”,自愿接受这么严酷的训练,难道不是件很好的事吗?这样的“魔鬼训练”,在现代教育中已经处于濒临绝种的状态,完全剔除这样的教育会培养残缺的一代,这一点,从美国最近30年的经验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掀起了一股“自尊主义”的教育运动(self-esteem movement)。这一运动是“以孩子为中心”的教育哲学的发展。其核心理论是:教育的根本使命是赋予孩子力量,帮助他们建立对自己的信心,认识到自己的潜力。当他们感受到自己把握着自己的命运、自己与众不同的时候,内心才会燃起发愤向上、改造世界的火焰。于是,训斥、管教被看成是反教育的做法,甚至批评孩子也被认为是有伤孩子的自尊心,会导致长期的心理问题。竞争因为会给孩子带来过早的压力,同样被从教育中清除。
在美国社会,到处可以观察到这样的现象:五六岁的孩子比赛跑步,每个人的号码都是一号,每个人都赢。再大一点,哪怕到十一二岁,有时足球比赛不计分,怕伤了失败一方的自尊心。篮球比赛,如果一个学校把另一个学校以100∶15的悬殊比分击败,则可能引起公愤。有人会质疑学校或教练为什么容许孩子去碰这么强的队,担心这可能给失败的孩子带来终身的心理问题。有人则谴责无所不在的竞争文化在戕害孩子。如果一位中学生抱怨自己数学不好,家长经常会说:“哪里有那么回事?你很有数学才能,一定是一刀切的僵化教学方法不适合你的学习风格。”或者说:“这没有关系,咱们家祖宗三代就没有数学好的,但大家都很成功,你别的方面有卓越的才能。”总之,信心是个硬道理。
可惜,最近心理学家的一系列研究已经达成了比较一致的结论:孩子的“自尊”(self-esteem)很难预测其未来的成功,也未必是良好的品格。特别是那些通过不停的赞扬而非自己努力得来的“受尊重”的感觉,对孩子未来的发展更缺少正面的影响。真正能够使孩子获得成功和幸福的品格,主要是坚韧不拔的毅力、适应力、经受现实考验和对付失败的能力。我在《天才是训练出来的》一书中对这方面的心理学研究也从一个侧面进行了概括:天才和常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天才无论干什么,总是喜欢突破自己的“舒适域”。比如花样滑冰的一个动作,普通运动员喜欢做自己最拿手的、最熟练的,躲在自己的“舒适域”中自我陶醉。天才则喜欢挑战自己掌握不了的动作,哪怕是反复挨摔,他们更喜欢在挫折感中成长,这就导致了天才的持续自我超越。
从这些研究我们可以看出,那种以孩子“自尊”为中心的教育,几乎把孩子获得成功和幸福所必需的品性都早早扼杀了。不让孩子竞争是回避现实,而非面对现实的考验,孩子没有经历挫折的机会,自然也无从锻炼自己的适应力、应付失败的能力。你怎么能指望孩子一生不面对竞争、不经历挫折呢?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从小被精心保护,感觉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到了大学,突然觉得落进陌生人堆里不受待见。现在许多大学院长和教授都在抱怨,说招进来的学生中太多是“茶碗”,意思是一碰就碎,他们经不起哪怕是很小的挫折,一点小事就会让他们崩溃。更不用说,他们无论在哪里,都不肯屈居人下,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不肯承认失败,考试拿个C就大怒,要跑到学校的各个办公室投诉教授……
也正是面对这样的教育恶果,我说服妻子让女儿坚持下来,女儿在学校里一直被老师和同学认为是音乐天才,不管女儿自己怎么解释,大家都认定她长大要干专业。过去在美国钢琴老师的学习下,她也是最好的学生之一,现在投到这位以色列老师门下,她则成了末流。在我看来,这种“面对现实”的经验,对她实在太可贵了,让她经受这些,并非要削减她的信心,而是让她建立这样的信心:我能顶着大多数人无法承受的压力;我可以从最底层开始奋斗,哪怕是一点小成绩,也要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争取来。
很奇怪,从小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的女儿,在这方面成熟得出奇,事实上,这位老师本人对女儿就表示出了惊奇。一次她骂完女儿后说:“很奇怪,你这孩子,居然不哭!别的孩子被我这么骂,早哭了。”女儿确实能够顶着骂声集中精力。她谈起过去学钢琴的经验,委婉地向我指出父母也许有些过分保护,比如有位俄罗斯老师明明不错,但我们嫌她太凶、对孩子不公平,居然和那老师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女儿说:“人无完人,对专业投入的人往往脾气特别大,发点火没关系,只要有东西教就行。可能过去那老师不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不那么出色,老师的心思当然都在最出色的学生身上了,如果我努力提高了水平,她也许会改变看法。现在这位老师,火气是比较大,有时情绪失去控制,但是,她毕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我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脾气。”
我对女儿的这种品性当然不胜欣慰,并对她解释说:“当初爸爸、妈妈过分保护你,是因为你太小,怕万一留下心理创伤,所以我们选择了比较保守、稳健的策略。现在你12岁了,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孩儿,我们知道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对付这一切。另外,这种近乎魔鬼式的训练,在过去一直是非常常规的成功之道,但现在几乎消失了,也许只有在运动队里才保留,教练依然对运动员厉声吼叫。你们这一代人,如果完全失去了这样的教育,怎么对付未来变化莫测的世界的挑战?怎么能忍受奋斗的煎熬?所以我为你感到幸运,你有机会经受这些,也有品格坚持下来。”
这,才叫打造自信。
让孩子专心
专心、持之以恒,是未来成功和幸福最重要的素质。父母小时候总说我凡事“三分钟热度”,那确实也是我一事无成的时期,这个毛病在我成人后也总犯,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如,学英语没有恒心,走走停停,一直是《新概念》第一册的水平,直到我28岁走投无路时发奋数年,终于也能到美国读书了。
因为自己有问题,对女儿在这方面的素质也就特别留心。
如上所述,12岁的女儿在自己的新钢琴老师门下颇为艰难。一是这位老师的学生多追随她多年,在严格的训练下,许多已经拿了各种大赛的奖,初来乍到的女儿,自然水平低一截。二是到了初中后,功课多了,其他课外活动多了,孩子们往往招架不过来。老师收徒时大家讲好,每天至少一个小时的练习,但女儿根本达不到。我们问了两个拿了大奖的孩子,他们到这个年纪大多也没有时间每天练一个小时,但是人家小时候一天练两三个小时,基本功扎实,现在靠每天二三十分钟的练习,就能让老师大致满意。在“钢琴妈妈”圈子里有一种说法:小升初是个转折点。在此之前,孩子年纪小、听话,比较好管,同时功课少,可以用大量时间练琴。在此之后,孩子各种功课和活动陡然增多,许多孩子开始不服管教了。这时大家就要作选择:琴还要不要练?有些天才,自然是义无反顾地练下去。有些到此时达到相当水平的,比如拿了若干奖的,那么他们每天只要练半个小时左右,也能保持技艺甚至有所提高,如果到了此时还是平平,再加大投入则很难,许多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刻放弃。
我们夫妇没有任何音乐训练,经验不足,女儿起步时求师犯了几个错误,再加上她一度手受伤,学习不够规律,如今的程度也不够理想。看她因为达不到老师的期待频频受到严酷的训斥,我们实在于心不忍。同时,她学校里的艺术老师则总盯着她,夸她有艺术天才。我们确实发现,女儿做手工、搞设计,特别有创造力,那艺术老师不停地表示要教她各种美术、手工。更重要的是,女儿在这些方面似乎也更有热情、更投入。我们渐渐意识到,也许女儿在视觉艺术和设计方面比在音乐方面更有天分,可惜我们在她小时候没有给她任何这方面的帮助。
一天在家庭饭桌上,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母女都参与了热烈讨论。我提出在绘画等方面也许需要一些系统的训练,女儿也很有兴趣。不过,我们马上意识到,她的日程太满了:钢琴、游泳队、俄罗斯数学,每天夜以继日地用功,睡眠不足的问题开始显现,要学绘画等新科目,必须放弃一门已有的项目。我试探着问是否可以考虑放弃钢琴。女儿马上反对:“弹钢琴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离开钢琴。”这场讨论也就这么不了了之,我只是希望大家继续思考在这些方面的种种可能性,虽然不必付诸行动。
其实,我们并非没有别的选择,比如,把钢琴、游泳、数学的训练强度降低,这自然就留出学绘画的时间了。事实上,周围许多孩子,特别是中国孩子,各种补习班上得比女儿多许多。大家总以为,孩子的潜力无限,就应该广泛尝试,对此,我们也很认同,只是我们更希望培养女儿学什么一定要有个样子,不能养成浅尝辄止的品格。
究竟是学得多好,还是学得精好?这方面的分寸因人而异,很难把握。不过,一项心理学研究所揭示出来的现象,对家长们很有参考意义,值得在这里认真讨论。
美国Swarthmore学院的心理学家Barry Schwartz领导了一项儿童心理学实验:孩子们被随机分成两组来画画。一组孩子可以从3支彩笔中选择一支;另一组则可以从24支中选择一支,事后,再让完全不知道这一过程的幼儿园老师对孩子们的画进行评估。结果发现,有24支彩笔可选择的孩子画出来的画普遍比较差。这个实验的第二部分内容:让孩子们从自己分到的那一套彩笔中选择一支作为礼物留下,等他们选择完毕后,研究人员再试图说服他们把选中的礼物退回,换另外一支。结果发现,那些从24支中选择的孩子,很容易就把选中的彩笔退回来,那些从三支中选择的孩子,则大多不情愿轻易退换自己已经选的礼物。
研究者的初步结论是:那些选择比较少的孩子,不仅能更专心于自己的工作,而且对于自己选择的礼物也更为珍视。其他一系列研究也表明,那些能够专注于一项事业的人,所获得的成功和满足感比那些总有其他选择的人要高。如今的家长总是让孩子试试这个、试试那个,孩子在一个领域进展不理想,马上就怀疑孩子不是那块料,立即换到别的领域(我们当年过度频繁地给孩子换钢琴老师,也许犯了类似的错误)。孩子挑来选去惯了,对什么都浅尝辄止,甚至难以献身于一项事业,他们长大后在人生中举棋不定,甚至无所事事,却总借口说还没有找到自我、没有找到方向,好像能有一天突然找到目标、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似的。
这种毛病,在现代的富足社会特别流行,毕竟条件好了,选择五花八门。家长可以今天把孩子送到这个班,明天见孩子不高兴就换到另一个班,一年学好几样东西,但是我们不妨想想:莫扎特有什么选择?贝多芬有什么选择?那个时代除了继承父业,他们几乎毫无选择。这大概也成就了他们,如果他们生活在我们的时代,很可能就无法取得那么伟大的成就,现代社会为我们提供了过去做梦也无法想象的自由,但这些自由又无不充满了陷阱。
看看美国社会,无处不是这种选择过剩的恶果,心理学家称之为“残疾式的忠诚”(handicapped loyalty),所谓“剩女”问题就是一例。不久前在《大西洋》杂志上一位很前卫的女性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现身说法:她从小就被女权主义的母亲养大,教育的主题就是选择、选择、选择,直到找到完美的东西。男友一个一个地换,最终找到一个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但依然无法下定决心与之终生厮守,最后以“总觉得缺点什么”为理由分手,可惜她日后和谁也过不长,成为大龄剩女。因为她这种人太多,同龄男性就更是花心了,挑个女友过两天就换。结果,大家外表上硬挺着一副现代人的模样,内心则无比孤独焦虑,缺乏基本的幸福感。总之,挑来选去,生活永远是等待,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完美的明天。
女儿拒绝放弃钢琴,则多少显示了她在这方面的成熟,我们确实也没有让她到处乱试,我依然不停地和她对话,告诉她不用着急选择一生的事业和道路。这些事情大学毕业时想明白也不迟,但是,开放的选择不是什么也不做,也不是拿起这个就放下那个,不管未来干什么,她必须有专心致志的能力。孩子必须意识到,即使选择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事业,其过程也充满了磕磕绊绊,困难常常会让人产生放弃的念头,这些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去克服。我依然会不停地提醒女儿:她在视觉艺术上也许很有才能,也许她有兴趣在这方面多一些系统训练,但是,孩子12岁了,不能听风就是雨。我们更希望她对这些问题有充分的考虑,意识到投入一件事后必须作出的牺牲,在人生中总能作出“专注的决策”。
学钢琴的原则
还是要回答学钢琴的主题,因为这几乎是中国家庭教育的永恒主题,也招致了许多批评。我们夫妻在这个过程中至少奋斗了五六年,尝到不少甘苦,经历了许多曲折,至今也不能算上路。我个人的经验和看法是:学琴还是非常好的教育手段。但是,这里有几个条件。
第一,孩子必须喜欢钢琴。众所周知,有天赋的孩子学琴快,也很喜欢。当然,他们即使喜欢也未必肯练,但是,喜欢毕竟说明他们在吃苦中还是能有内在回报的。另外,他们在音乐中能够发现更丰富的层次,练起来不是千篇一律,整个过程要有乐趣得多。所以,这种孩子即使被逼着练,只要不太过分,照样能够很有效率地学习,能忍受的时间也长得多。缺乏这种天赋的孩子则在练琴过程中全无内在回报,而且对音乐中丰富的层次缺乏感觉,练起来就更枯燥了,逼他们练琴会带来严重的心理伤害。这方面一个最简单的判断方法,就是在孩子偷懒时威胁把琴卖了,如果孩子听到这个就哭、如同世界末日到来,那说明音乐对她很重要,她只是还缺乏必要的注意力时段,家长要耐心些。如果孩子一听说要卖琴就欢天喜地,觉得欺负自己的东西终于要被请走了,那么再逼孩子练琴则毫无意义。我几次对小女说卖琴、停课,她都很伤心,另外,她对作曲家的偏好非常强烈,肖邦对她来说就是一尊神。我和她一起听不同钢琴大师演奏的肖邦,她对不同的演奏也有许多自己的评判,这些都说明了她对音乐的感悟,也是我坚持对她进行钢琴教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