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世纪的一天,辛弃疾正靠在自家楼上,等一个朋友的初次来访。不久,他看见那人骑着马来到门前。辛弃疾门前有一座小桥,客人想纵马跃过桥,可是马怎么也不肯上桥,一连三次,马都往后退缩。客人大怒,下马拔剑斩下马头,步行走进辛弃疾的院门。辛弃疾大惊,急忙命人下去迎接,此后,两人成为至交。
这个人叫陈亮。
囹圄不断的多舛命运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原名汝能,后改名亮。婺州永康人。《宋史》卷四百三十六《陈亮传》说他“生而目光有芒”,长大之后,“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很得当时郡守周葵的赏识,认为他是国士之才。后来周葵当了宰相,极力向各级官员推荐陈亮,陈亮也得以结交各地官员。
隆兴二年(1164年),金兵大规模南下,迫近长江,南宋被迫与金签订和约,史称“隆兴和议”。这个和议对南宋是一个不平等的屈辱和议,但是朝廷的主和派却庆幸又有了享乐江南的喘息之机。陈亮愤然上《中兴五论》,请求北伐,但是却没有得到回音。于是他退隐归家,专心著书。
十多年后,淳熙五年(1178年),不甘寂寞的陈亮再次向皇帝上疏,极论北伐恢复之事,怒斥朝廷主和派忘记靖康之耻,认贼作父,侍奉仇敌,偏安江南,粉饰太平,罪不容诛。(“忍耻事仇,饰太平一隅以为欺,其罪可胜诛哉!”)这篇奏章被全文收入《宋史》本传。宋孝宗看到这篇奏章之后赫然震动,想召陈亮上殿,破格录用。可是一班主和的大臣顾左右而言他,处处设置障碍。只有少保曾觌知道之后,想事先见一下陈亮,了解情况。曾觌好逢迎巴结,陈亮一向不屑其为人。听说他来访,陈亮竟翻墙逃跑,曾觌十分难堪。于是几乎所有大臣都极力说陈亮的坏话。十天之后,陈亮又连上两封奏章,继续鼓吹北伐中原。宋孝宗颇受打动,想授予他官职,陈亮大笑说:“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然后渡江回家。
虽然没有功成,但是退隐乡间,陈亮大概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颇为潇洒的。但是他低估了自己接连的几篇奏章给朝廷的震动,更没有意识到,得罪那些畏战偷安的官僚其后果的严重性。
归隐乡野的陈亮天天与村中的狂士饮酒,大醉之后说了一些犯上的话。在平时,这些话都不会有人在意,但是有一个士子一直嫉恨陈亮,于是把他告到刑部。主审的侍郎何澹曾经是陈亮的主考官,黜落过陈亮,陈亮跟他有过争执,何澹一直记恨在心,于是趁机把陈亮关入大理寺,严刑拷打,陈亮被打得体无完肤,何澹再给他定了个“大逆不轨”的罪行,想置之死地。孝宗知道之后,说:“就是一个读书人酒醉之后说点大话,何罪之有!”他气得把刑部的奏章扔到地上。陈亮终于死里逃生。可是,这仅仅是陈亮牢狱之灾的开始。
不久之后,陈亮的家仆杀人,被杀的人曾经侮辱过陈亮的父亲,于是其家人怀疑是陈亮主使,又把陈亮和他父亲关入监狱,想置之死地。幸好宰相知道皇帝比较看重陈亮,又有辛弃疾、罗点等大臣极力营救,陈亮才再次得以免除祸患。
陈亮的牢狱之灾最离奇的是第三次。陈亮一次与乡人宴饮,主人将胡椒放在陈亮的菜里。南宋时,胡椒还是十分奢侈的调味品,一般人无缘品尝,乡人这样做,其实是以最高礼节招待陈亮。可是宴会散后,与陈亮坐在一起的客人暴死,家人认为陈亮的菜中有“异味”,怀疑是他下毒,于是陈亮又一次被扔进监狱。此时孝宗已经逊位,即位的是光宗赵惇。刑部官员特别叮嘱选酷吏审问陈亮,大家都认为陈亮此次必死。大理少卿郑汝谐看了陈亮的案卷之后大惊说:“这是天下奇才啊!无罪而被国家杀戮,向上损害天和,向下也会伤及国脉!”于是向光宗力谏,陈亮终于第三次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宋史》说:“(陈)亮以豪侠屡遭大狱。”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陈亮性格的豪侠粗犷使他得罪了不少人,这固然是他屡次入狱的原因之一,但是更本质的原因,是他大声疾呼的北伐恢复主张触动了不少苟且偷安的大臣的利益。而他在奏章里对主和大臣的痛斥更是让他们咬牙切齿,后者怎么能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绍熙四年(1193年),刚出牢狱的陈亮第二次应礼部考试,名列第三。皇帝看到陈亮的试卷后,十分满意,擢为第一。待到拆开封套,才知道作者就是多年来名闻天下的陈亮,皇帝十分高兴:“朕看中的人果然没错!”
五十岁的陈亮终于高中状元。回家乡的时候,他的弟弟陈充来迎接他,兄弟相对而泣。陈亮说:“等我富贵了,我一定提拔你,以后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穿着官服到地下见先人了。”
陈亮五十岁及第之后,签授建康军判官厅公事。陈亮未到任便去世,时为绍熙五年(1194年),终年五十一岁。
衰世中的悲歌
刘熙载《艺概》云:“陈同父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陈亮与辛弃疾相交甚厚,词风受其影响很深,例如辛词多喜用典,这在陈亮词中也多有体现。陈亮曾有《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次韵见寄》《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等多首词写给辛弃疾,而辛弃疾著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也是写给陈亮的。但是相比之下,辛弃疾在晚年饱经仕途挫折,因此豪放之下也有沉雄和悲凉,而陈亮的慷慨激昂之气则是一直贯串始终。固然,以才能论,陈亮断不能与辛弃疾比肩,因此,有些词作则缺乏了辛词背后的厚重,而流于口号。
很多宋词选有陈亮的《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一些学者对之评价颇高。
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隆兴和议规定:南宋对金不再称臣,改称“叔侄关系”;维持绍兴和议规定的疆界;宋每年给金的岁贡改称岁币;宋割让商州、秦州予金。每年元旦和双方皇帝生辰,宋金都按例互派使节祝贺。但是金的使节到宋,宋待之如上宾,宋使节到金却多受凌辱歧视。淳熙十二年(1185年)十二月,宋孝宗命章森前往金贺金世宗完颜雍生辰。陈亮为之送行,于是作此词。
国弱如斯,国耻如斯,已经不是哪个人能凭只手之力改变的。尽管陈亮感情澎湃,一泻千里,但是无奈之下,也只能以豪迈大言来安慰彼此而已。“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一句,引用了一个典故:《汉书》记载,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首悬之藁街。陈亮意思是说,现在暂且向胡人朝拜,终有一天,会将敌酋首级悬于国都大街之上。可是,这种金色的美好的愿望衬上南宋朝政的灰暗底色,就变成了一场黑色幽默。尧舜禹汤救不了国,万古英灵也护佑不了家,南宋的衰亡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执着地进行下去,直到灭亡。陈亮在最后发出的呼喊,只能说是一声无济于事的口号。纸上杀敌固然痛快,但是,转身面对残酷的现实,才体味到这浓黑的悲凉。
所以我更喜欢陈亮另一首作品:《念奴娇·登多景楼》
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淳熙十五年(1188年)夏,陈亮到建康和镇江考察形势,准备向朝廷陈述北伐策略。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有一座高楼,名曰多景楼。长江从多景楼北面滚滚流过,本是一条内河,现在却成了宋金之界。词人登楼远望,感慨万端,但是,这样的感慨,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理解呢?镇江一带,地势险要,古人曾依凭这天险,与中原争雄。可是,这地势却被宋廷糊里糊涂地作为与金国的疆界,“此为长江天险已与我共之矣。”(《三国志·周瑜传》)难道真的是执政者昏庸无知吗?词人一句揭开谜底:只成门户私计!原来所谓国家利益,不过是掩盖在豪门大族私利之上的一张遮羞布,所谓国仇家恨,只是那些衮衮诸公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蛊惑人心、让别人为自己卖命的一面旗子!
《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西晋灭亡之后,渡江的士大夫们经常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相邀到新亭宴饮,一天,当中有人说:“风景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是山河却与以前不一样了。”众人相视流泪。词人在这里借此典故,意在讽刺南宋诸大臣,只会凭空洒泪,但是又有谁能真的奋起领兵,克复神州?在天险的保佑下,宋廷的君臣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哪里管江北大片土地,和那土地上辗转呻吟在异族铁蹄下,南望王师又一年的父老乡亲!
同样是朝廷偏安江南,晋朝的祖逖却能渡江北伐,当他的船到江心时,他击楫立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晋书·祖逖传》)同样是北方外敌入侵,宰相谢安派侄儿谢玄等领兵抗敌,前秦皇帝苻坚自以为兵强马壮,声称能投鞭断流,谁知在淝水一战被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报告胜利的书信传到时,谢安正在下围棋,客人问何事,谢安漫不经心地回答:“小儿辈已破贼。”(《世说新语·雅量》)这样十足的自信,这样潇洒的风度,让词人无限神往。可是,反观南宋君臣,哪一个还有这样的雄心,有这样的气度,还能建立这样的功业?天下大势已成,可是执政者还顾忌敌人过于强大,甚至根本不敢备战,怎不让人扼腕长叹!
也许,历史和现实只是一张纸的两面,对着灯光,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背面是写的字,还是画的画,或者只是无聊的涂鸦。只是,有时候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背面那团黑斑相应的位置,对着我们的正面也有一块很相似的斑点,不是错觉,不是误解,也不是重演,因为历史的重演绝不是一次简单的依样画葫芦,而是有一个专用的名字,叫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