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历史像一个幻灯。
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反映出明朗的片子,
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
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安徒生《光荣的荆棘路》
沁园春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不论是论才能还是文采,刘过在南宋士人中绝不能进入第一流的行列。这也许是他一直飘沦江湖,为别人当幕僚宾客的原因之一。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人。早年就以诗词闻名。但是他屡试不第,一生布衣。据史载,刘过曾经与辛弃疾交往甚密。《词林纪事》引《江湖记闻》说:刘过性格豪爽好施,曾做辛弃疾门客。有一次母亲生病他想回家探望,但是苦于没有盘费。当晚两人在一家酒楼喝酒,遇到一个小官僚,不认识辛弃疾,于是命人把他们赶走,两人大笑而归。回去之后就说有机密文书要那个官吏处理,后者多次传唤未到,辛弃疾就说要将他充军。那个官吏慌了手脚,请了很多人说情都没奏效。于是拿出五千缗给刘过母亲做寿,可是辛弃疾还是不同意,要他加倍。无奈之下,那个肠子都悔青了的小官只好拿出一万缗。辛弃疾给刘过买了艘船,把一万缗交给他,说:“别再像以前那样一下子就花光了。”
那一万缗刘过是不是一下子就花光了我们并不知道,但是他与辛弃疾过从甚密是无疑的。这首词的序也说,此词是辛弃疾召自己但是不能赴会所作。但是,此词的奇崛之处就在于,词人将同一个地点——杭州,但是不在同一个时间的几个名人强拉在了一起,与自己推杯换盏,指点山水,歌吟赠答,不亦乐乎。其想象之奇妙,令人叫绝。
香山居士白居易曾在杭州为官,在这人间天堂,他写下了大量美丽的诗篇,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自问:“能不忆江南?”在他的《寄韬光禅师》中,曾有这样的名句:“一山分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苏轼曾先后在杭州任通判和太守,他对西湖的歌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已经成为人们一到西湖就会想起的诗句。
林逋是杭州著名隐士,他结庐孤山,梅妻鹤子,卓尔不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的淡泊与宁静,是无数士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而此时,这三位文豪,竟然走出了时间的藩篱,与词人同舟共饮,这种现实中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在词人的作品中出现了。也许,刘过也是在委婉地暗示辛弃疾,对方的才华不亚于香山、东坡和林和靖,这也算是一个巧妙的奉承吧。难怪,辛弃疾看到这首词之后大喜,马上再派人请刘过前来共饮。
不过也有人对这首词颇有微词。据岳飞之孙岳珂《桯史》记载,他与刘过饮酒,刘过席间谈到此词,十分得意,岳珂笑言:“你这首词倒是不错,只可惜没有良药来医治你白日见鬼的毛病。”座中轰然一笑。岳珂此言即使是玩笑,也是开得不大高明的。诗歌本自于心,无关外物,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思维的自由是诗歌自由的前提,若弃绝想象,诗歌也就被套上了绞索。而且岳珂还漏掉了词中另一个“鬼”:樊哙。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请刘邦赴鸿门宴,席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情势万分危机,樊哙带剑拥盾闯帐。项羽十分欣赏他的勇气,赐之卮酒,樊哙一饮而尽。项羽又命赐之猪腿(彘肩),手下给樊哙拿来一个生的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拔剑切而啖之”。词的首句“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即指此事。而这里的樊哙,其实就是指词人自己。
谁能与巨人比肩?谁能与伟人共饮?长期飘沦的刘过不是不知道,自己位卑名微,难望古人项背。但是,他胸中有着带剑拥盾、单人闯帐、破釜沉舟、风雨渡江的豪气,这豪气,难道比不上白居易的才华、苏轼的潇洒、林逋的恬淡?而这豪气,恰恰又是喜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胸中激荡之物。英雄方能惜英雄,此种情怀,当然不足与外人道。
但是英雄注定也是孤独的。
白居易之坎坷,苏轼之沉浮,林逋之孤独,都用同一种方式在诠释着英雄必然的命运。造物将最优秀的人吝啬地洒在无限的时空中,因此英雄在稀有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当下时空的寂寞,因为他们的价值不是交与当时,而是交给历史来衡量的。而在当世承受的孤独的人,必然会到历史中去寻找与自己同声同气的人。
岳珂也曾经批评辛弃疾的词用典过多,有掉书袋的嫌疑。我倒是以为,辛词用典,也是在遭遇到现世的孤独之后,被迫到历史中去寻找知音罢了。当他面对无限江山时,自然想到曾“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想驰骋疆场的时候,自然希望自己有一匹日行千里的的卢马;而功业未就,年华老去的时候,怎能不想到曾遭遇同样命运的廉颇?如果说孤独是英雄不可避免的命运,那么英雄之所以能够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们还有那盏前人点亮的明灯,照亮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使自己能奋然前行。刘过在给辛弃疾的另一首《沁园春》中曾说:“古岂无人,可以似吾?”这句话不仅是在称赞辛弃疾,其实也是自己命运的写照。因为同样的孤独,刘过也品尝过。
刘过好谈盛衰治乱之变,曾上书宰相,力主北伐,但是一直未被采纳。于是浪迹江湖,与辛弃疾、陆游、陈亮等人交往。男儿的一腔热血,与朝廷的苟且偷安形成了巨大的落差。随着世事渐长,激情变成激愤,激愤变成悲愤,最终变成了悲凉。就在西湖边,刘过曾经拜谒岳飞庙,在这里,他写下了《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他悲愤地呼号:“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他控诉朝廷“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可是自己却一介布衣,“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十日,几番风雨。”(《贺新郎》)豪气干云,却无处可施。“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谁更识、此时情绪?”(同上)时间催促着年华老去,也催促着这个没落的帝国继续走向没落。当词人如二十年前一样站在黄鹤楼上的时候,却黯然吟道:“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唐多令》)
我突然想到,如果白居易、苏轼、林逋真的在刘过的安排下,跨越时空,与辛弃疾会面了,他们会怎样?我想,他们大概都做过类似的梦,当在现世孤独到绝望的时候,当在造物主为自己限制的这个框架中处处碰壁的时候,当在这个悲苦的世间承受苦难的时候。正是这绝望与苦难,跨越了时空,将历史上所有的受难者都聚集在了一起,于是,一些无名之辈也有机会与巨人比肩。此时似乎有些明白陀斯妥耶夫斯基那句话了:“我唯一担心的是,我能否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