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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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仁甫,即白朴,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先生,“元曲四大家”之一。《秋夜梧桐雨》,即白朴的杂剧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般简称为《梧桐雨》,写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传奇。《天籁词》即白朴的词集《天籁集》。使王国维惊异的是,白朴的《梧桐雨》沉雄悲壮,堪称元曲中最杰出的作品,而白朴的词却写得无比粗浅,原因究竟何在呢?或者因为开创易而因袭难,又或者因为以一个人的才华总不可能胜任所有的文体。欧阳修、秦观的诗远不如词,足以说明这个道理了。
王国维这样的揣测不免有些孟浪了。开创易而因袭难,这样的道理确实存在。不仅在文学领域,即便在学术领域也是如此,譬如在甲骨文的研究上,王国维本人就是“甲骨四堂”之一,很有筚路蓝缕的草创之功。当时随便做一做什么都能够成果迭出,而在这门学问成熟之后,每推进一小步都要耗费惊人的气力。普通读者总是说现代社会少有民国时代的学术大师,却不晓得假使民国学术大师们生活在今天,头顶的光环不知道要衰减多少光芒。又如能力相同的几个人打扫同一间屋子,第一个进去打扫的人会最轻松地取得最大的收效,这也就是经济学上所谓边际收益递减的原理,成果的大小并不取决于个人能力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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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朴的《天籁集》沉寂了太久,朱彝尊编辑《词综》的时候广采博收,却没见过任何一首白朴的词。白朴词重见天日的经过,朱彝尊在《天籁集序》叙说道:
明宁献王权谱元人曲作者凡一百八十有七人,白仁父[甫]居第三,虽次东篱、小山之下,而喻之鹏抟九霄,其矜许也至矣。余少日避兵练浦,村舍无书,览金元院本,最喜仁父《秋夜梧桐雨》剧,以为出关、郑之上,及辑唐、宋、元人诗余为《词综》,憾未得仁父只字,意世无复有储蔵者。康熙庚辰八月之望,六安杨希洛氏千里造余,袖中出兰谷《天籁集》,则仁父之词也。前有王尚书子勉序,述仁父门世本末颇详。始知仁父名朴,又字太素,为枢判寓斋之子。后又有洪武中国子助教江阴孙大雅序,及安丘教谕松江曹安赞。余因在考元人诗集,则匪独遗山元氏与枢判襟契,若秋涧王氏、雪楼程氏,皆有与白氏父子往来赠送之诗,盖寓斋子三人,仁父仲氏也,其伯叔诚父、敬父。敬父官江西理问,雪楼送其之官,有“思君还读寓斋诗”之句,此亦敬父昆弟之父执矣。白氏于明初由姑孰徙六安,是集希洛得之于其裔孙驹,将刊行,属余正其误,乃析为二卷,序其端。竹垞老人朱彝尊。
朱彝尊也是从杂剧开始认识白朴的,也和王国维一样认为《梧桐雨》造诣最高,当在关汉卿、郑光祖的作品之上,但白朴的词无论如何也寻访不到半句。康熙三十九年(1700)八月,六安秀才杨希洛不远千里专程拜访朱彝尊,携来《天籁集》,说明代初年,白氏家族从姑孰迁到六安,词集一直在家族中妥善保存着。杨希洛是从白朴的裔孙白驹处得来这部词集的,准备刊刻发行,特意找到词坛盟主朱彝尊,希望得到后者的订正和推介。
朱彝尊非但为《天籁集》作了序言,还写了一篇简短的跋语:“兰谷词源出苏、辛,而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元人擅此者少,当与张蜕庵称双美,可与知音道也。”这是从风格上判断白朴的词与苏轼、辛弃疾的豪放词一脉相承,学辛词的人往往流于叫嚣,也就是王国维所谓的粗浅,但白朴没有这个毛病,足以成为一代词坛名家。元人擅长填词者很少,白朴的词可以与张翥(号蜕庵)并称双美。
张翥是公认的元代第一词家,所以朱彝尊为《天籁集》写的跋语虽然简短,却可谓极尽推崇之能事了。而王国维评论《天籁集》,似乎专门针对朱彝尊的评语。两人虽然都承认白朴学到辛弃疾的词风,但朱彝尊以为“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王国维以为“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孰是孰非,我们不妨直接从白朴的作品中直观地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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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籁集》中选一个王国维最不喜欢的词牌——《沁园春》,词牌下有自序说:“夜枕无梦,感子陵、太白事,明日赋此。”白朴在某夜失眠的时候浮想严光、李白两位先贤的往事,第二天以词记之:
千载寻盟,李白扁舟,严陵钓车。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将军权幸,手脱公靴。星斗名高,江湖迹在,烂熳云山几处遮。山光里,有红鳞旋斫,白酒须赊。
龙蛇起陆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饮些。甚人生贫贱,刚求富贵,天教富贵,却骋骄奢。乘兴而来,造门即返,何必亲逢安道耶。儿童笑,道先生醉矣,风帽欹斜。
白朴之所以对严光和李白情有独钟,是因为自己一生布衣,有高尚其志、不事王侯的孤高。这种孤高在同时代里太难寻到知音,只有远溯前代,从往圣先贤中寻觅精神伴侣,这正是“千载寻盟,李白扁舟,严陵钓车”的意义所在。
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之后,漫游宣州(今安徽宣城),写诗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少年时的同窗好友,刘秀称帝之后极邀严光做官,严光坚辞不受,归隐富春山,以钓鱼为乐。在白朴看来,千万隐士之中,只有李白和严光最值得敬佩,因为他们都深受帝王的赏识,明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绝不因此而放弃人格上的坚持。
“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将军权幸,手脱公靴”,这几句分述严光、李白的两则事迹。严光的故事是:刘秀称帝后邀严光进宫叙旧,两人几日来同吃同睡,严光毫不拘束,睡着时脚甚至压在了刘秀的肚子上。翌日太史奏报说夜观天象,有客星侵犯御座,刘秀不禁失笑。李白的故事是:传说李白在长安时,有一次在酒酣中起草诏书,使杨贵妃研墨,高力士脱靴。
“星斗名高,江湖迹在,烂熳云山几处遮。山光里,有红鳞旋斫,白酒须赊”,李白字太白,太白即太白金星,严光引发了客星侵犯御座的天象,是谓“星斗名高”。有如此高名美誉,却甘心浪迹江湖。严光垂钓富春江上,随时将钓得的红鳞鲤鱼切为细脍,烹制美食,是谓“红鳞旋斫”。李白有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是谓“白酒须赊”。
“龙蛇起陆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饮些”,龙蛇曾有腾跃之时,严光、李白都受过帝王的殊宠,而那段经历想起来只令人嗟叹罢了,何不自由自在地狂歌醉饮呢?《易经·系辞下》有“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严光、李白的退隐便如同龙蛇的蛰伏。
“甚人生贫贱,刚求富贵,天教富贵,却骋骄奢”,这等芸芸众生的庸俗嘴脸实在令人厌憎,但世界偏偏这样运作:贫贱中想求富贵,才一富贵便摆出骄人的嘴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看不惯,索性不与世俗往来的好。“乘兴而来,造门即返,何必亲逢安道耶”,这是《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的一则故事:东晋名士王子猷居于山阴(今浙江绍兴),某日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思念起远在剡溪的好友戴安道来,于是乘轻舟前往,足足行了一夜,待天亮时才到戴安道的家门。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子猷忽然掉头返航,对同行人说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人生贵在适意,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于是“儿童笑,道先生醉矣,风帽欹斜”。儿童看到自己的醉态,笑话起自己被风吹歪了帽子的丑态,殊不知侧帽也有一则风流掌故呢:北朝独孤信姿容绝代,是所有人仰慕的焦点。一天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但他要忙着赶在宵禁之前回城,并没有留心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等到第二天,城里却突然出现一件怪事:满城的男子尽是歪戴帽子的新式打扮。
这样一首自明其志的词,究竟是“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还是“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介《天籁集》,说它“清隽婉逸,调适韵谐”,这首《沁园春》庶几当得起这样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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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观点,王国维拉欧阳修和秦观来当陪衬,说他们诗不如词。
欧阳修是宋代诗人里屈指可数学习李白、韩愈风格的,追求诗歌的散文化。宋人虽然并尊李白、杜甫,但李白是天才型诗人,无门径可学;杜甫是学力型诗人,可以让仰慕者亦步亦趋。大家都去学杜甫,欧阳修却偏偏要学李白。正因为走上了这样一条费力不讨好的荆棘路,他的诗歌才比不上词作那般耀眼。
古体诗《晚泊岳阳》是欧阳修典型诗风之一例,依约看得到李白的影子: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诗句仿佛信手拈来,明白如话,却少了李白的那种天才洋溢。欧阳修最著名的诗歌《戏答元珍》偏偏是一首律体诗,看来还是从众比较稳妥: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首诗看似春光明媚,其实完全在发牢骚。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中央政府里爆发了一场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欧阳修、范仲淹等人赢得了人心,却输掉了权力角逐,相继被贬出了朝廷。这是北宋政坛上影响很深远的一次事件,也给各位逐臣的心境与前程投下了散不开的阴霾。
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翌年,正在峡州做判官的好友丁宝臣(字元珍)以《花时久雨》诗相赠,欧阳修便作了这首《戏答元珍》回赠。题目说是“戏答”,只是为了掩饰牢骚罢了。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表面上是写山城偏远,花期较晚,而在传统的诗歌套语里,这分明是在抱怨皇恩不到。“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夷陵盛产橘子,又是著名的竹乡,颔联将这两种山城风物一网打尽,说二月春风未至,枝上积雪犹存,还挂着几只去年采摘遗漏的橘子;春雷虽然还带着寒意,但毕竟发出春天的消息了,地下的竹笋被雷声惊醒,准备破土而出了。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春来大雁北归,雁鸣声唤起人的乡愁,令人夜不能寐;抱病之身又勉强挨到一个新的年景,万物逢春,为何自己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呢?于是陷入回忆:“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自己曾在那以似锦鲜花名满天下的洛阳为官,度过了多少赏花游园的日子,看花也看够了,此时困处山城,野花迟迟不开,又有什么所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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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的情形与欧阳修不同,他有多愁善感、细腻入微的性格,是天生的词人而不是诗人。所以秦观的诗写得很像词。钱锺书有评价说:“秦观的诗内容上比较贫薄,气魄也显得狭小,修辞却非常精致。”(《宋诗选注》)
这里选一首能代表秦观特点的《春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短短二十八字,写足了春光的千娇百媚,但媚态也太足了些,以至于元好问《论诗绝句》有讥讽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和韩愈那种古雅朴拙的诗句相比,秦观的诗简直就像是小女生的作品。
还是钱锺书说了几句公道话:“艺术之宫是重楼复室、千门万户,决不仅仅是一大间敞厅;不过,这些屋子当然有正有偏,有高有下,绝不可能都居正中,都在同一层楼上。”(《宋诗选注》)
钱锺书和元好问的矛盾观点其实无所谓谁对谁错,因为前者是以现代的文学眼光来看问题的,后者是以古代传统的诗歌本色来看问题的。在古人“诗言志”的传统里,诗歌写成秦观那样就是不好的。是的,词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写成那种味道,因为那是词的本色当行;诗歌不同,既负担着诗教的重任,又秉持着言志的箴言,始终要以雅正为上的。所以,无论以现代的纯文学的标准,还是采取古代的诗教与言志的标准,秦观的诗确实逊色于词,他毕竟天性就在词的一途,王国维所谓“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在他的身上是完全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