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叔“人间[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共]东[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
婉约词最容易写得小家子气,豪放词最容易写得粗鄙无味。正如为人,有人标榜文雅,结果却使人觉得迂腐做作,有虚伪气;有人标榜耿直,结果却使人觉得缺乏教养,素质低下。所以孔子才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欧阳修的词最有“文质彬彬”的气质,本章所列举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以及“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正是显例。这几句词出自同一首《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摆酒话别,待要承诺归期,却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与鸟何尝懂得溅泪与惊心呢,风花雪月皆是自然无情之物,只是承载着人生感情的投射罢了。我们此时此刻的离愁别恨亦如古往今来所有人的离愁别恨一般,是人类亘古无解的感情难题。离别的歌曲就唱到这里吧,仅一曲便足以令人肝肠寸断。但是,不要这样轻易地分别,且待我们赏遍洛阳的似锦繁花吧。
|2|
这首《玉楼春》里,“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将伤春伤别的情绪推到极致,仿佛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但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却以豪放洒脱的气魄将浓得化不开的悲情涤荡净尽。豪放之语以柔情为根,洒脱之态以浓情为本,这便是“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
豪放词最忌“质胜文则野”,所以总需要沉着来调剂。我们以陈亮一首同样写伤别情绪的《贺新郎》对照一番,便容易看出差异了: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这首词是陈亮与辛弃疾诸多赠答作品之一。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岁末,陈亮远赴数百里,拜访辛弃疾,探讨天下兴亡大事。分别之后意犹未尽,两人以《贺新郎》同韵词反复赠答,有惺惺相惜之情,有感时伤世之叹。
现代选本选录词作,往往依现代汉语的语法来加标点,所以对这首词会加很多个感叹号和表示反问的问号。尽管我不赞同这样的标点方式,但这至少说明了这首词读起来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豪放词的特点之一是多用典故,这首《贺新郎》正是范例。开篇便发出愤懑的倾诉,说自己与辛弃疾无论对国家大事有多少热情多少见地,终归无用,因为这只是伊尹、诸葛亮那样的位高权重者才可以操心的事情,普通百姓无能为力。两人就在这酒席间、风雪中匆匆老去,“百世”句用《庄子》与《战国策》之语,形容人才难得,知己难得。下阕用到《三国志》的典故:名士许汜拜访陈登,陈登并不以礼相待,自上大床卧,使许汜卧下床。许汜愤愤不平,后来向刘备道及陈登无礼,不料刘备却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
“天下”句典出《后汉书》,有渤海郡人卖掉刀剑,换来平民所用的农具。这或许是天下晏安的体现,然而又何尝不是天下苟安的奇观呢?
我们对照陈亮《贺新郎》与欧阳修《玉楼春》,便会发觉前者所缺乏的正是后者所独具的沉着。前者在酣畅淋漓之际一发不可收拾,这实在是豪放词的通病。但陈亮生当苟安之世,胸怀光复大志,人生更是屡遭磨难,词中情绪的易发而难收总还是可以赢得人们同情和理解。清人冯煦《蒿庵论词》说陈亮之词忠愤之气,随笔涌出,足以唤醒盲聋的时人,正不必以词艺之工拙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