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身体沿粗砺的皴石贴了上去,他在墙角磨蹭了一会儿,才狠狠把胯骨扭了那么几下手开始扒着砖头,力气就往手指上顶……假如,有风吹来。此刻,少年随风扬起的头发还会让他显得更神气一些。他站上了墙,手叉腰间,用那只好眼眺望着远方。他把那个小村看得真真的。他那只斜眼紧闭着。能听见,除了风声,墙下还有哗哗的水声飘上来。墙对面是一个孤零零的村子。一条小路就从墙边弯弯曲曲被风中窸窣响的草石引向了镇上。知道这条路的人很少。少年来时,就想到了,“天多好啊!”不然,一泡尿砸在地上咋迎得上这么扎眼的阳光哩!一串声音引得少年嘿嘿笑。少年挺了挺腰,晃着窄小的屁股蛋儿,嘿嘿笑。这都是为在墙上撒泡尿做的准备。问他为啥,他会说给你:“墙上撒尿好舒坦!”也许,你闹不懂他说的,但不影响他这么说。他这么说,已有段时间了。他神气得很。清晨,或到了黄昏,每听到尿砸下墙去的声音,他就是这副神气而兴奋的笑模样。要不是墙下忽然传来“哎呀”的一串惊叫,少年就不会捋捋身体,使劲探出身体来看的。虽然,啥也没看见,只听人喊——“哪个混蛋!”他手提着裤子,撒腿便跑。没出去多远,裤子脱了手,死死地,结在脚踝。上面人喊了一声:“啊。”紧接就听到“咚”的一声。
这是马娟第一次在马州出现时的情景。
“摔死你个小混蛋!”咬了咬嘴唇,她就这么咬着嘴唇,下了一道墚。不远就是个村。当它整个泡在炊烟里时,她大概就该进村了。村靠墚岭。这俊女子是穿过几层墚岭到这里来的。你可以试想村里人会把这新鲜物传成个啥模样!那些天,村人互相说:“外面的俊女子来寻羊山啦!”
羊山的爹娘死得早。他在山上给人雇去放羊。有一天,他在墙下蹴着抽烟,不时看看漫白了山坳子的羊群。闹不清为个啥。后来,他就把鞭子一折,人消失了。回来时,羊山把那家的羊全买了下来。自个儿在山上,放自个儿的羊。其他,还是那样。也没人闹明白他买羊的钱咋来的。有人说是羊山(或许就是因为他放羊落下的外号)在镇上打架打来的!也就是这时起,常有镇上人来山里寻他。羊山短短几年被公安叫去多次,还蹲过大狱。大家这才闹清原来他在外面打伤过不少人。后来,羊卖掉,当药费赔给了人。最后,走时,他又是一无所有。他抡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去了镇上。
前些日子,羊山忽然就回来了。那天是个透亮的清早,他没进村就看见了斜眼少年。他手一撑,翻到墙上,跟少年说:“在这做啥?”少年看着他:“是哦!”他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把少年的脸扭过来:“是哥。”他是让少年拿那只好眼看个仔细。叫哥,其实他们不是亲戚。少年一直这么叫他。他们在学校就认识。那时,羊山被老师轰出教室,他连书钱都交不起。斜眼少年比他低好几个年级,直到那之后很久,羊山躲在水塔后面来听课。他说:“我喜欢这,喜欢着哩……”少年没忘这些。
“哥,有俊女子寻你来!”
羊山笑。少年笑。
羊山回来后就和马娟住进了墙正对面的一个院子。羊山在镇上寻了个看管市场的事由。马娟看家做饭。这么个女子为啥个要来这破地方生活?大家无聊了,就会想想,就会又闹不清了。
“闹不清啊!”有人说。
她走到哪,村里人的眼就会长到哪。
有人说:“谁不探头看几眼?”
还有人往马娟身上瞄着,佩服得不行,直说:“羊山真可以。看那屁股圆哩!”
几次还因为看她打起了仗。
女人问:“她比白面白?”
“嗯。”汉子低头。
女人瞪了他一眼:“你嗯。能不饿?”
汉子还是:“嗯。”
打仗归打仗。村里的女人,也常望着马娟议论。
一个说:“人家那脸是面!”
“是?”另一个问。
“你稻壳!”
然后,笑。刁嘴的,看人不注意拿手偷拍了拍自个儿黑糙的皮肤,说:“稻壳?”她不想突然来一句:“哪如稻壳!我羞你呢!”有胆说这话的人,只有二婶。她不敢回话。
二婶说:“羊山有福气啊。”
她还说:“这俊女子可是生娃的料!”
村里汉子对马娟不过是看看说说。羊山可打死过人,谁敢惹他女人?二婶的话对是不对?几年后,就知道了。她说对一半。马娟抱着两个白胖的娃靠坐在村边的墙根待着。她待着,也不时要抬头看看天。天下面就是那堵墙。同一片天下,羊山这时正追打了一个庄。对方是当地大户,家里有钱,泼皮无赖般。那人在镇上打赌输给了羊山,死活不认账,才把羊山气急了,一路追打过去。后来,看热闹的人都说:“不值当!”羊山不那么觉得。
雪停了,斜眼少年站到墙上去,刚巧看见羊山从一棵树上,摸下来一包东西,而后夹着,跑向了镇子。
他们打赌看谁先炸完一条街的雪。对方准备的是土鞭炮,炸东面的积雪。镇上下了一场雪。好大一场,茫茫一片白。镇子捂在雪下是软绵绵的。
初晴的镇子,街道旁净得明晃晃的。太阳挂在蓝得扎眼的空中,照耀着粉嘟嘟的小镇。羊山站在街尽头,斜了一眼街道。他早看不惯这少爷的德行。他想:“有钱咋!也让你输一只手!”羊山炸雪用的是雷管,闹不清他从哪里寻的。听说那是用来引爆炸弹的。他炸得很快。这条街两旁咚咚炸开了花。东一声,西一声,此起彼伏。两旁的人家也都捂着鼻子跑出来,看见是这两个人在炸雪,有人便骂起了街。那时,他们已走远,积雪好像还悬在空中正四散开来,落到街边小沟。这条街在他们脚下曾有那么一会儿,真真的抖了起来。说来当人们从冬夜进入属于这样日子独有的几分明媚时,真是这样的。几乎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这条消息就已经沿着大街小巷的墙沿纷纷炸了。那一刻,空气凝住,周围唯一晃动的是大家神秘而又恐惧的表情。炸完,羊山走过来,逼得那人往后退:“你自个儿来?”
对方开始也是想灭了这愣头青,不料现在这样。
“你犯规!”
“炸雪的规矩,你不如直说,我要你羊山的手呢!手你留下,人我可以当个屁放了你。”说着,放了个屁。
当天的事情在镇上传了很久。看过热闹的人,模拟着当时光景——羊山给自个儿的兄弟说:“谁也别上手。”
人向东面又迈三步。
“快点!”他说,“那几个先滚!”
对方看自个儿兄弟们跑了,也想跑。他想往自个儿庄里跑。羊山脑袋一热就跟着他跑。对方咋求都不行,听看热闹的人说好像还下跪了。咋都不行。后来,恁谁都还记得,整个庄的人拿锹站成一片的壮观景象。
羊山死于乱锹之中。一声声叫喊交织着血液飞溅的声音,弯曲着飘远。最奇怪的一声是打在他脑袋上的那一锹,听上去似乎有肉丝伴着迸裂,而不是脆响。大家停止了之后,就互相看,看着他的血不再流,而是挂在他头发里明亮的白骨茬上。那几块白黄色的血块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让人眼直发晕。
这时的村庄从雪里裸露出来。看热闹的人说,锹铺满了地。放下锹的庄人在一串铁器声中,朝这家人靠过去。羊山蜷在地上,身体的轮廓按在雪里。弯曲的叫声没有了,那幅身体从外面看过去几乎是个表面沾油的饼。风声从上面掠去,呼呼的,吹得带血的衣襟响了起来。
“咋办,您老说?”大家看着那家人问。
“寻吴老三来!”好几个人听完,就跑去寻吴老三。
他的尸体是被赤脚医生吴老三拾掇完以后叫板车给推回来的。这个消息是斜眼少年最先知道的。当时,他在庄口淘沙。听到消息放下活,跑过去看。他看得有点发蒙。
板车是三个人换推,到后来几乎是跑起来。山里的路,天一黑就不好走了。再说那家主事人说:
“天擦黑,给我送到!拿上。”
三人互相看,说好。
喊完话,老爷子眼睛一闪,狠狠一巴掌抡了下去。当那少爷从雪地上爬起来,脸上已紫了一片。他瞪圆眼,看着爷爷在门洞里消失的身影。
拉死人的板车过沙坑时,斜眼少年便跟上了。拉车人互相看看,也没说话。阳光这时有点斜。走?三个人其中之一,嘎巴了下嘴。站在沙坑这面的人,有的笑了。
“那娃报信去了。”
“还不跑!”
旁人都说,娃认识羊山,跟他叫哥。羊山过去在庄里打人时,娃常跟着起哄,在倒地的人脸上啐口痰的事也干过不少。他就像很多娃一样到这时还都把羊山当偶像。他只知道羊山像被打得很惨,下意识地就跑起来。三个推车人换着班,跑进山里的土坳,转眼也没了。
少年在土坡上和他们并列前行。
呦——呵——又换了一个人,拉上车跑。刚才还在他身旁。一会儿,看到闷头跑的少年已落在后面。
呦——呵——像是赶马车一般,三人回头笑。整个过程都较上了劲,一路前前后后的。直到阳光暗下来。他们的后影在迭着,离着,混着这冬月山间特有的凛冽。坡很多,雪色染着,是斑斑点点的。这时远处人看不见了,就搭着肩膀走下岗,又开始扒雪,淘沙了。不用看,也知道斜眼少年跑不过他们的。咋跑,两条腿也比不上六条腿。
斜眼少年在路边喘气时,忽然来了一股尿。突然,就想起见嫂子(也就是马娟)那次。随口“啊”了一声,吓得不远处的三人停住车。他们看到少年往回跑时,嘿嘿笑。
“这不扯淡嘛!”他们中的一个说。
“喂,娃你不报信去了?”
“娃就是娃!”
他们说着,哪闹得清少年是寻那条小路去了。
跑上小路。风还是很冷,他跑得浑身燥热,近路可不好走。满是湿滑的石头,又刚下过雪,他几乎是从石头上蹦跳着前行的。这一滑,那一摔,十几里雪路。少年早推车人捎回了羊山死的消息。马娟很久都不敢相信。之后,这消息像马娟的大屁股似的,又在村里给传开了。
羊山的丧事是由村人操办的。马娟娘家没来人。这时,她才给村里叔叔说,哥哥把自个儿带大,哥哥在镇上结了婚。跟羊山也认识。那次过年,我俩在我哥家遇上。羊山和我哥喝酒,喝很多,他非想要我。然后,当着哥嫂把我按在了桌上。我哥打他几拳,一摸流了血,他眼就红了起来。跳下桌,一脚踢得我哥眼里淌出了一股水……嫂子吓得直喊。后来,羊山来看过我哥几次,跪地上说自个儿的不是。这不挺好?有人插嘴,喝多了俩!我说,也是,要不是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我哥眼瞎了以后就恨上他了。死活不行。羊山的小指头也是那时剁下的。后来,他们突然谈到我。
“还想着要?”
……
“那土匪,知道不!”
……
“反正是个死。”
……
“你别再来!娟子,滚屋去!”
……
上午是这样的。我扭着头进了屋,他走了,谁知道下午再进门,他就扔了一句话,土匪,要定你妹啦!然后,拿出一把斧头。嫂子搀住了我哥满口说,别说话你,别说。大家听得仔细。有的叹息,有的大口地抽烟。老人们说,就这么,你来的?马娟说,嫂子跟她哭了三次,她下决心来了马州。
羊山的尸体被村人雇的一匹枣红马驮着,沿雪后的墚,边走边撒掉了三筐纸钱。送葬的队伍闹不清为啥个几乎来了大半庄的人。雪开始化了,山湿答答的。人们走在上面脚上都是泥。马娟在最头抱着娃,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纸幡上的字。斜眼少年在队尾着,一会儿看看身后的山,一会儿扔出一个用纸钱折叠的飞机,再甩甩脚上的泥巴。唢呐声浮在行进的队伍上空,飞机飞呀飞的。大家都往前使劲地迈,也没人管他当时好像气鼓鼓的。他的那只好眼,在那天射出了无人注意的晶莹。
村子的沸腾是以女人们对马娟偷偷的关心开始的。她们就像观看一个豆芽,看着马娟和她的娃们,她们有时见了娃就问,你妈晚上干个啥?娃说,哭。她们就给块糖,再问,还是说,哭。然后,就把娃给轰走了。去,去,去。女人抬头放下手里的活,气冲冲走过去。
“看啥!”
“没啥。”
汉子被拽的弯下了腰,一边点头,一边看了看刚才看的地方。其实,这村想把马娟风韵的身子看进眼里的人,不仅他。村里的汉子很多是同情她的,说她得走。他们眼里的马娟,还是三年前那个身子晃着风韵的女子。她抱着娃在墙根一坐,散着股熟透的味。他们没注意到少年在墙头撒尿不到半月,村子就平息了下来。马娟看样子是不想走了。她每天的事是去地里喂猪。猪圈在林子里,去那的路上总是有几个在村里的汉子,隔着门就叫住她:“这有点儿昨剩的!”她就站在那里等门开,里面不管谁,马娟都“嗯”一声,要不就点点头。把积下的剩饭往她桶里一倒,她转身就走(娃还在家里睡着,她得喂完猪快回去)。有时笑笑,末了汉子们还说:“明儿来!”见马娟笑,一些男人的心都能翻腾起来。
少年站在墙上把这些看得真真的。他每天都来这里尿尿,再抄小路去镇上淘沙。
“流氓!”他说。那天,他把消息告诉马娟就跑去寻村主任。村主任无奈地给他说:“好好葬了吧!”
“就完啦?”
村主任说完就要走。少年拉住他,给他描述了一遍羊山被整村人拿锹拍的场面,中间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有关于马州村的坏话。村主任“嗯”了一声,问:“你想咋?”他知道羊山过去打过村主任的儿子,就说,“寻你是问你咋想!”
村主任走了,也没说出是咋想。其实,村主任走出了院就在想,自个儿从这娃心里再当一回老混蛋也无妨。
以后,少年就再没寻过村主任。但他很不满。不满的表现是狠狠地打了村主任的孙子。在学校,他们以前是同学。他叫住马俊。少年斜着眼走过去时正是课间。乡村校园里放着一首那时羊山最爱听的歌曲。节奏越听越好听。他手背在后面,两个手指间套着皮筋。嗯?你没淘沙去?说话发觉不对劲,周围人喊起来。马俊就开始跑。少年跑得神速。过去,上体育,他老不及格。马俊却一直是运动员。于是,两人在不大的操场上拉开了距离。一会儿近(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一会儿远(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近了,他就骂街:操你妈,马俊!远了,他看见马俊回头,他就嘿嘿笑。(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事实上,两条腿跑得过六条腿。好几圈后,当这首歌唱到“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马俊被追上,一拳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问:“你为啥——”少年吐了口痰,骂:“是不是小混蛋!说话!”
他不得不说:“我是。我是。是,是,是。”
娃们之间不用拳头说话。打开拇指和食指,然后,套在皮筋上,这就是“枪”。子弹是用纸折起来的。小而结实,硬起来像泥球。然后,向后拉去,拉——放——斜眼少年的皮筋还不是一根,有五六根并在一起。这一打,脸能肿。少年看他哭了,人就舒坦了,人舒坦了,就想起了那墙。他站起来,挥了挥手,远处并看不到有人。可他一直挥舞,眼炯炯放光。打架后都跟身后的娃们挥手。这是一个老师经过,看见了,说的。“这斜眼将来也没好下场。”同一个人这么说他。吐这口痰的确让少年恍惚回到了羊山活着时。听见羊山趁打架还没开始唱起的沙哑的《小小少年》。后来,少年就朝那堵墙走去了。
村里的平静被新媳妇花叶又一次打乱。她那天上午刚起来,就被汉子在被窝里打得鼻青脸肿的。当天下午,斜眼少年出工去,人还没出村,就在路上看见胖胖的花叶跑向了马娟家。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攒了攒力气。然后,才骂:“不要脸!”后来,骂半天才骂到,“滚出来。”
人越围越多。花叶就跟人演说一样,非说:“不要脸的勾引了我家汉子。”门一直没开。斜眼少年知道马娟这时应该正抱着娃坐屋里喂奶(他偷看过)。大伙在门外听动静,里面没吭声。花叶站在门外,歌唱似的骂着。一会儿不骂了。她嘟着嘴往机井边走。看样子,没解气,她喝口水,又走回来,接着骂。她骂啊骂。这个稍阴的下午很快就被骂声给填满了,就被各种各样的眼光给看遍了。骂起来个个是津津有味的。听的人有时都觉得喉咙要冒烟了,可她们还在骂;听的人觉得词快用尽了,可她们还在骂;听的人觉得骂得不能再毒再脏了,可她们还在骂。花叶和马娟骂起来,完全是另一个样儿。
花叶是认定马娟勾引她家汉子了。后来,大家有的,来劝她。她看了看天——时候晚了。她眼睛滴溜一转,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她一边走一边朝围观的人说,到点钟了,饿了,我要回家做饭吃……花叶回到家,其实没做饭,气都给她气饱了。她说饿是骗自个儿的话。她知道信不得。她看到汉子在门坎上坐着。汉子也看着她。她感到汉子说对她一辈子好的话,也骗了自个儿。越想越气,越气越浸在想里,自个儿拔不出来。她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找来了碗筷脸盆,她想,赶着气头,干这些事。她想着,一使劲,一个震碎声,地上都是亮晶晶的碎碴。汉子终于坐不住,走近了她。俩人抱得紧紧的。她家汉子这是服软了。一宿也是没落清净。
阳光照在墙上,花花白白的。花叶正拉着汉子,慢慢来到少年眼皮底下。他们吵着办离婚。汉子在墙下把花叶的手甩开。他不走了。他喊:“有完没?说几遍。真没那事。”
“得啦!”花叶咋也不信,问,“半夜三更,到骚货那能做啥?”
他说:“可我没。”
“在家做那事,你就没个完!”
听得汉子傻乎乎地,只看着她,只听她说。
少年就躲在墙后嘿嘿笑。
花叶离婚的事情闹几次,最后愣也没闹成。这却给村里女人提了个醒。大家开始警觉起来。平日见面,给马娟摆的笑容也消失了。她们都把自家汉子像拴蚂蚱一样拴住。村里女人见到自家汉子行动诡秘,常是连哭带闹。最后,连上工下地的自由也给抹了。汉子一动,就说:“想那事?来!”往炕上一躺。汉子就傻了眼。他说:“真没想。”
“闲着,天上掉钱?”他趴在女人身上说。
汉子提上裤子,叹着气,走了出去。在门口,回头给一身大汗的女人说:“这是做啥!”
“女人啊,我闭个眼,一个样儿……”
女人们在那段时间都是严肃的。说完,自个儿又笑。
“你知道镇上的人都说马州村现在咋样?没了汉子!放个屁,都得自家女人管着声大声小。”
汉子们也埋怨。
半月后的一天。这一天,好秀从娘家回来。她晚上回来一般是不走小路的。这次的月亮很大,树林间几乎通透着一片幽光。她走过墙时,远远的,就望见了一个黑影。这条路从她的角度看正对着马娟的院子。那人要不是回头发出几声笑,事可能就过去了,像这一路树叶上的月光,风一吹就过去了。而好秀看着他蹴在那儿,最黑的地方,点上烟。
“安子!”她忽然想喊一下。
没想到的是,烟上的亮星灭了。人撒腿就跑,好秀忽然也跑动起来。
“让你跑,让你跑!”
“啪——”夜里,这一声响是脆生生的。响亮过后,一个闪光从暗暗的路上一个跳跃。汉子摔倒了,好秀撵上:“混蛋!”
说话,眼泪唰唰地落。汉子慌慌张张从马娟家门口出来的事,在羊山死后成了最热闹的新闻。马州人纷纷说咱庄快成窑子馆啦。斜眼少年听了当没听,他不理他们,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清晨爬上墙舒坦舒坦。
“老混蛋!”他只想这些。
好秀寻上门,村主任躲了几次。她说要离婚,让他给开条子。村主任说:“尽添乱。逮着人再说!”好秀再寻,村主任再躲。堵住了,就给她说:“不是给你说啦?”
“说啥了?”
“再说。”他说。
后来,好秀没再去寻。
汉子问她:“咋?”
她就学村主任说:“再说。”
他们的方法是村里几个上年岁的人商量出来的。第二天清早,少年从红脸儿那儿得来消息,给一些人说谁要逮着给谁赏钱!
“多少?”他扛着锹走出门。红脸儿他们是邻居。
他说:“村主任说给,反正!”
少年问:“你喊是多少钱?”
“我不管钱”,他说,“就告诉你了,反正。”
“我走啦,你反正吧!”少年就去上工了。红脸儿就敲着他的小锣走向了村子的主街。他还是喊:“开大会!开大会!”
会前,马娟被几个人给盯了起来。斜眼少年到时,村头岗子上满是人。村主任双手摆在身后,低头,周围干部在说:“静静。”大家都在说话。干部们又说:“静静。”大家说得止不住。“静静。”干部们说三遍,不如村主任一咳。
咳!大家静了下来。村主任就给大家说:“你们都知道啥事!下次再出现这种事,老规矩处理。”少年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得又是真真的。村人唏嘘。他能猜到整个身子捆上大石头沉湖的感觉,肯定难熬。
村主任说:“逮住奖钱。”
“真?”
会计也在,他站出来说:“五十元。”
“是哦。”
大家又热闹了起来。直到,上面有人喊:“散了,散了。”人群涌下岗,才流水一样灌进了街巷。
“五十元?”
“是哦。”
斜眼少年有时到学校转,他想再揍小混蛋一顿。每每想起,他都会哼起那首歌。小混蛋躲着他。这是村里出得最多的一次钱。斜眼少年在外面淘沙,一星期几毛钱。白天里,马娟走那条路去喂猪,还是有人给她倒剩饭。她笑时,汉子们还是高兴。大家嘴上不说,有的人也开始和她打招呼。在暗地,却争起来。有时,少年晚上回得晚,大黑了,他就蹴在墙头看着村里的一举一动。你和他一样在墙头看,多晚都是能在马娟家门前看见闪动的人影的。少年的堂哥打从那次开会回来,就一心要逮住“那汉子”。可他说最多的是:“五十元啊!”说着,还看了一眼窗外。此刻,马娟家有人吗?想着,想着,堂哥笑了。“爱有没有!”堂哥家新生的娃正缺钱,总想把握机会捞些钱。五十元的事情他跟女人说了,女人就问:“你说真?”他就“是哦,是哦”回声一样说了很多遍。
他守了有三个月了,没动静,每天早中晚各四趟。搞得他跟自个儿生气:“就不信!就不信啦!”有时,少年看得很清楚,他在马娟门口躲着,吃馒头。至于其他人,少年就闹不懂是个啥规律。反正,那一阵的目光都落在马娟的院里。
“几趟啦?”斜眼少年在堂哥家吃饭。嫂劝他别去了,早歇吧。堂哥倒好,看少年一眼,“你也不信我能逮到?”边说,边勒了勒裤带,抬头时,又瞪一眼自个儿女人:“睡,睡,就知道睡,不睡能再弄出娃?没这崽子,我指那钱?”
女人没了话说,红了脸,低头给少年盛了一碗饭过去。
她说:“来,吃。”
斜眼少年当时拿那只好眼正看着堂哥,堂哥急匆匆出了院。在他快吃完时,堂哥碎步到了马娟家后房檐下。他差点叫出声,扭头就往黑处跑。跑很远。街道里黑,差点撞墙才意识到方向错了。他站在村口的墙下,满头大汗地抬头看见椭圆形的月亮上一片云正经过。接着是一股呻吟声透过窗棂飘出来,他感觉,那几乎是在房后那棵椿树上绕上几圈才缓缓灌入他耳朵的。跑时,他甚至扭着头,盯着紧闭的窗户。窗外是黑夜,天空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与那声音缠绕,饶半天再从树上落下来。天太黑了。堂哥呼哧呼哧,趔趄几次,才摸回了家。他叫少年:“快走!”然后,少年跟在他身后,俩人往村主任家跑。他跟村主任说,村主任一听:“了得她!”说着,顺手没忘揣上手电,跟他俩气喘吁吁跑出门。赶到那里时,淡淡的月光里飘荡的团雾一样的呻吟声,仍在树上串来串去。堂哥看了看村主任。村主任看了看堂哥,又把眼光移开,移到斜眼少年这,他跟斜眼少年点了点头——是少年踹开了门。
门里的马娟正坐在盆里洗澡,娃们围在她身边。一瓢水淋在头上。盆里的水汽蒸腾,一屋子热气。大人倒没啥,几个娃看见生人,哇哇哭了起来。村主任看不妙,转过身去。他背着身,傻了眼,想说也说不出啥。他重复着:“咋这?咋这?”堂哥也愣了。想起回头看时,少年早寻不见了。这时,少年早已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完,人站在了墙上。他在墙上撒尿。他看得真真的,远处的月光哗哗地从女人的肩胛骨上打着转,接着是在凹下去的第三个肋骨那停留一小会儿,再滑下来,一缕渗进了脊沟,有的则消失了。消失时,并不是夜晚一样无声,而是带着几声水的低吟。很多个夜晚,他都闭着眼,站在墙上,鼻翼翕动着,往马娟屋里看。今天,他鼻翼翕动得格外厉害,嘴角露笑。“在这里,啥都看得真真的。”他想,“舒坦啊,舒坦。”
他远远地看见,堂哥和村主任抹着汗从马娟屋出来。他听不到他们嘴上说了啥。不过,他们走路时,嘴吧都是一鼓一鼓的。
“这女人是狐狸变的。”
“惹一身骚。”
“那钱?”“还要钱?快走!”
拐进了街,街里幽暗。慢慢就看不清他们了。
马娟洗完澡,穿好衣服,人坐上了炕头。娃们睡了。透过窗,她终于看向远处的墙。她看见了,仿佛羊山也正注视着她的那个轮廓。看着,看着,倒把自个儿看笑了。她的笑脸通过距离传递到墙头时,竟蒙上了一层意味深长的忧伤。前两次,她是如何面对花叶和好秀家汉子的呢?斜眼少年都知道,可没人知道。他听的最多的还是,别人说的:“事不好说。”
不好说的,咱不说。我们来说说少年十八岁生日那天的故事吧。清早,堂哥就拿给他两个煮好的蛋。按乡间的规矩,是要剥了皮在他放枕头的地方滚上那么几下的。然后,让他吃!
他说:“不吃!”
堂哥又说:“吃!”
“别不吃!”
他有点气:“听你嫂的!”
少年吃是吃了,但没都吃掉。他偷偷把一个塞在了小外甥女手心,小声给娃说:“吃哦!”娃是堂哥的第三个闺女了。堂哥抱着她,直愣地,看着那张小圆脸,心事重重地说:“你不会也是狐狸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