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从未进过学校门,却一辈子都在与上学打交道。外婆家里不富裕,姥爷读了几年私学,没有考取半个秀才,却学会了几分风雅,一点家产也让他这份风雅败光了。“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我小时候从姥爷那里听到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是姥爷的口头禅。虽然家里穷,我舅舅和姨妈都先后进了学校。母亲是长女,姥姥长年生病,家里离开她不行,就没有了上学的机会。偏偏母亲是最聪明、最渴望上学的一个。我姥爷多次后悔地对我母亲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让你上学。”我母亲说:“弟弟妹妹能上学,就算是替我上了,今后我会全力以赴帮助他们上学的。”没想到这句话定了终身,从此,母亲一辈子为“上学”这两个字鞠躬尽瘁。
母亲十七岁就加入了共产党,那时国共两党还在内战。后来我问过母亲,在那个时候加入共产党,不怕杀头吗?“不怕!”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我小小年纪在外逃荒七年,什么苦没受过,死过多少次的人了,不再怕死,共产党为穷人谋福利,我怕什么,再说,入了党还可以进学习班学文化。”
但是母亲还是没能进学校,因为十八岁的那年春天就结婚了,婆家因为缺少人手干活才急急地催婚。婚后不久,母亲被选为乡长。据说,全乡人都评价她很有才干,只可惜没有文化。我奶奶一直很佩服我母亲,对我说过很多次,说母亲很善于言辞,当年开大会,只要母亲一上台讲话,再乱的会场也会立刻安静下来。随着工作的需要,母亲学文化的愿望更强烈了,有一天,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打起包裹跟着土改工作队进城学习了。
没想到母亲刚走了一天,我爷爷就被毒打,说是我家土地多,应该划为地主,想通过拷打让我爷爷承认有过剥削行为。
我母亲听说后立即打道回府。母亲不识字,却背诵了关于土改法律里所有文件的内容,理解深刻,又活学活用,据理力争。经过多次论战,我家总算没有划成地主,但母亲的学也上不成了,家里的土地也归为公有。我爷爷气得一命呜呼,老太太也中了风,卧床不起,彻底断送了母亲的读书梦,但上学在我母亲心里并没有结束。
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只有十六岁,正上中学,爷爷坚决反对父亲读书。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据说我家是世代书香门第,前辈中有中过秀才甚至举人之类。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爷,是个十足的书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闹出许多荒唐的故事,成了十里八乡谈笑的话柄,家境日见败落。我的太奶不识字,却性格刚烈,认为读书是万恶之源,认为我太爷的迂傻是读书造成的,发誓所有的孩子一律不能读书。所以我爷爷弟兄三个,没有一个识字的。跋扈的老太太在我家又烧又撕又扔了成箱成柜的线装书。我爷爷耳濡目染,也被培养成恨书癖,继承了老太太的人生哲学,认为农民是属土的,土地才是生命的根本,读书无用,读书人都是吃闲饭的。但到我父亲这一辈,老太太却幡然醒悟,闹着让我父亲去上学。我爷爷虽是左右阻挠,但在老太太的保护下,父亲断断续续上完了中学。结婚以后,却死活也不让上学了。于是我母亲和我爷爷开始了一场关于上学的持久战。爷爷坚定地不出学费,母亲因此不仅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嫁妆、首饰、压箱钱,据说还有过精彩的故事。我听说的有“月夜挖花生”,母亲趁着月亮整夜挖爷爷种的花生,天不明就拉到市上卖钱,爷爷措手不及,只得忍了。还有“暗度陈仓”的故事,母亲趁爷爷下地干活,把粮食囤里的谷米倒出来,在囤里放上沙土袋子,上面再放上谷子,把多出的谷子卖了钱供父亲上学,后来又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我爷爷一直没有发现。但母亲做得最多的是“席棚纺线”,老太太怕母亲夜里纺线浪费灯油,一见母亲点灯就破口大骂,母亲就先装睡,老太太一睡下,母亲就起来,用席子围一个棚子,再蒙上被单,从外面看不到一点光线,母亲就在棚子里熬夜纺线,熬夜织布,卖了布匹再买棉花,再纺线织布,就这样赚钱支付父亲的学杂费。
终于,我父亲师范毕业了,做了教师。就在那年,我舅舅考上了医科大学,姥姥家揭不开锅了,负担舅舅成了我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母亲发誓,一定供我舅舅大学毕业,立即向全家发出最高指示。母亲的口号是:“全体动员,四处借钱,砸锅卖铁,支援前线。”前线即舅舅的大学,学费八十元,在当时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母亲为此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母亲省吃俭用,整日纺纱织布,还买了一个缝纫机,帮人做衣服挣钱,供我舅舅上学,母亲说,她六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为借钱把亲戚朋友家的门槛都踩平了。
还差一年舅舅就要大学毕业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舅舅离开学校,父亲也从学校回家,母亲见状,一屁股坐到地上,号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这可怎么办,学校没有了,我还怎么活呀,老天爷呀,快睁睁眼吧,我的孩子刚进学校门呀,这是要绝我的路呀。”
乡亲们都来劝:“别哭了,天塌压大家,不是咱自家,咱就随大流走吧,我们老百姓祖祖辈辈不识字,不也是活下来了。”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你们不知道呀,我这辈子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是个睁眼瞎子呀。人家能看千年远,我只看到鼻子底下这一片,人家能行万里路,我只能在原地打转转,我这一生还好过,我的孩子怎么办啊?”
说得大家眼睛都红了。这时我母亲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去推我父亲:“你快给我回到学校去,有一个学生也要教下去。”
又把我六岁的哥哥送到学校去:“你不能离开学校,你就做学校里最后一个学生。”
我父亲说“你是疯了吗,大家都走了,我能做什么?”
“我不疯,是你们都疯了,全国上下都疯了。哪朝哪代不用人才,没有人才就没国家……”
父亲幽默地说“你大贤大德,你学岳母刺字去,岳母刺‘精忠报国’,你就刺上‘读书报国’。”
母亲哭着说:“要我刺,我就刺,刺在背上算什么本事,我要把‘读书报国’刺在每个孩子的心上,让他们知道读书,读好书永远是真正的报国之路。”
在场之人无不唏嘘。这些我当然不知道,都是左邻右舍闲谈中当作故事讲给我听的。我为母亲骄傲,佩服母亲的胆略。
“文化大革命”不久,母亲被任命为公社“革委会”主任。
“革命文件”雪片样乱飞。母亲迷惑了,去找我父亲:“我觉得势头不对,新政策我吃不透了,你有文化你去替我吧,我实在不能胜任了。”只知道教书的父亲真的替我母亲做了的“革委会”主任,三个月之后,父亲说:“我革不了这个命,还是教书吧。”又回到了学校教书,母亲也辞职不干了。
后来,母亲不再执着于学校了,让我哥哥小小年纪进了艺校学音乐,我姐姐做了医生的学徒。
高考制度恢复后,我母亲欣喜若狂,到处宣传。乡亲们说:“你高兴什么,你大字不识一个,难道你也要去考大学吗?”
母亲又豪气地说:“我当然不去考大学,我的儿女有上大学的机会了。”
那时土地承包到户,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离开了家去外地读书了。母亲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活,寒暑假也不让我们帮忙。
邻居大伯看不下去,就对我母亲说:“你这女人百事清楚,就有一事糊涂,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活法,你的女儿不进地边,天天在家里读书弹琴,横针不知竖线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怕是将来不好嫁人呐。”
母亲没有生气:“我现在不给你理论,将来孩子大了,是骡子是马,放到市上去估价,自然有个说法。”
我母亲总是说,她这辈子总是与上学打交道,就做错了一件事,不应该让我姐过早去当学徒,耽误了学业,不能顺利读大学,每次想起来就后悔。
这话不久,她又到处托人让我去学拉琴。真是奇怪呀,我说:“妈你糊涂了,你不是一直后悔姐当学徒,耽误了学业,为什么要我去学琴?”
母亲被我问得一时张口结舌,但很快又笑起来,然后压低嗓音对我说:“你不一样,老师给的书不够你读,你太聪明了,怕浪费了你。”
“那为什么要学琴呢?”我不解地问。
母亲指一指墙上挂着的一把胡琴说:“琴咱有现成的,你让这把琴能弹出好听的曲子,就等于征服了这把琴,琴也磨了你的性情,从此你可以征服很多你想征服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想征服,我不要学琴。”我生气地说。
“你必须征服你要学的书本。”母亲的语气立刻变得强硬起来,“你爷爷常说,种地就要和土地有仇一样,狠狠地把土地犁开耙耘,然后才能长出满意的好庄稼。上学也是一样,你必须和书本像有仇一样,狠狠地读,吃透它,才能变成对你有用的知识。”
“天天要过仇恨的日子,我不希望过这样的日子。”我说。
“孩子,梅花香自苦寒来,真金要用火来炼呀,你听你哥,那琴拉得多好,我一听那琴声,有时候,真是又想哭又想笑,烦恼呀痛苦呀都没了,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苦难,弹琴这东西救不了你的人,有时候可以救救心呀,孩子,艺不压身,你听妈的话就去学吧。”
母亲真是上学成精了,竟然凭自己的直觉,触及一个深刻的人生教育问题。
后来,我的人生印证了母亲的话,半生的苦难沉浮里,艺术几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在母亲的教导下,我家几个兄弟姐妹都接受了大学教育,还有硕士和博士,更重要的是,都有着健全的人格。
如今,母亲已年过七旬,到现在对孩子的学习还是乐此不疲,经她手又培养了下一代几个大学生。
母亲一辈子与上学失之交臂,却为家人的上学殚精竭虑。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是我母亲伟大品格的最好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