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乡下家里的院门,是用柴枝做的。几根大小不一,或直或弯的枣木钉起来的,三尺多高的样子,好像永远半开半闭着,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家,它都是一如既往的样子。院子里有许多的花花草草,是我探索不尽的领地,我最爱那篱笆墙,总是有开不尽的花朵,春天有粉红的蔷薇,夏天有紫蓝色的牵牛,秋天有蝴蝶样的眉豆花,冬天有明黄的腊梅探出墙外。
花永远地开着,门地老天荒地等着我。
三四岁时,父亲就教了我很多古诗,我最喜欢的是“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那小小的柴扉成了我心中的诗意之门,苍苔、柴门、春色、红杏,成了生命里关不住的风景。还有“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多么静美的画面,多么淡然的情怀!“篱外谁家不系船,春风吹入钓鱼湾。儿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门去却关”。这里,生活成了一种毫无牵挂,完全逍遥的状态。所有与柴门有关的地方都有一种无言的美,“柴门”成了一种淡泊无争的诗意的境界。
后来,走出了家门,也就远离了柴门,学校的大铁门往往很高,但多是镂空的,周末晚归了还可以爬上爬下地翻越。工作单位的小木门把你又削又砍,压榨了所有的激情。最沉重的是家里的那扇防盗门,没有爱的家里,那扇门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当爱情失去时,有人会把门重重地关上,想借此声音压碎另一颗心。其实更可怕的是把门轻轻地阖上,毫无声息,那是最具悲剧性的动作,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无声的痛更加令人揪心。最心酸的是倚门而望的父母,每次离开家门,母亲都一直站在门边,直到我的背影消失,殷切的希望印在那个背影里,无论你遇到什么艰难困境,老家的门总在那里守望着你,亲切温暖,毫无悬念。
门是生命中的一道道风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有的温暖,有的冷酷,有的轻松,有的沉重。每离开一个地方,总要关上一扇门,有时决绝,有时犹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有一扇门在等你;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最先注意的是什么样的门。但无论如何,柴门是见不到了,柴门成了最美好的风景,在不可企及的地方花香满径。
一天,我去了圣诞莫妮卡的海边,就在洛杉矶西部一个靠海的城市。那里有一个威尼斯海滩。名为威尼斯,是因为有一条威尼斯运河。这里原来准备开出十几条运河,想在干旱缺水被沙漠包围的洛杉矶,利用海水建一个意大利式的水上城市威尼斯。这个想法足够浪漫,给过于光秃呆板的洛杉矶带来几分水乡的秀丽。可惜后来挖出了石油,水源受到污染,这一工程被迫停止,勉强留下三条河流,制造出人工的弯曲的走向,建了几座风情各异的桥,颇有几分水乡的影子。水是从海里引过来的,可以控制,不必担心涨水,房子就贴水而建,真有一番中国江南水乡,“人家尽枕的河”的情致。
沿河的房子风格各异,有肃穆精巧的英式、气派的美式,其中西班牙式的最多,也最引人注目,洛杉矶西班牙族裔很多,这反映出在整个洛杉矶,西班牙是靠海的国家,房子依海而建,高低错落,就着迤逦的海岸,形成特殊的“水岸气息”。线条多用弧形,如水般流畅。西班牙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民族,反映在建筑上,有众多的回廊、穿堂、过道,这样一方面增加了海景欣赏的长度,一方面增加了空气的对流,形成自然的穿堂风,使客人有足够的空间、舒适的环境可以停留。地中海式的建筑更有风味,用自然的材料、自然的色彩、手抹的白灰的质朴的厚墙、蓝色的屋瓦,显出阳光、海岸、沙滩的天然元素,给人一种海天一色的浪漫情怀。房屋的设计多不对称,没有一定规则,像是在毫不经意中做成。麻织的躺椅、卵石的庭院,一派慵懒、随意的感觉,让我非常喜爱。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矮小的后门,都在临河的一侧。有的是几片木头,有的是几根竹子,有的是几缕铁丝,编成2 ~ 3尺高的门,故意挑选陈旧的料子,很像小时候家乡的柴门,而且,有门必有篱笆,且篱笆上必有花草,有的是绿叶白花的茉莉,有的是繁花累累的三角梅,有的是风情万种的攀缘玫瑰。家家院落或修竹滴翠,或藤牵蔓绕,或香草满地,虽然没有葫芦架、豆角秧的乡土气息,但那石缝里恣意生长的野草,台阶上故意不扫的落花,很有“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的情调。
他们没有古诗的诗意熏陶,却也做出了中国“柴门”的意境。
我依依不舍地在这里消磨了半日,做梦似的不真实,所幸的是“又见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