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和我爸出门办事儿,到了地方,我爸去停车,我先下来找厕所。眼前有个纸牌:公厕院内三十米。走近一看,厕所门前赫然写着:入厕一元,请自觉交费。没见收费的人,我就推门进去了。出来之后,四顾无人,也不见投币箱,我想是管理厕所的人还没来得及上班,让我捡了个便宜。
走出院门,看着左右车辆,过了马路。刚穿过马路,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喊:“解手的,交费!”一个退休妇女模样的人就跑过马路来了。我才明白,估计厕所门口有摄像头,她在遥远地监控着。我摸出钱包,没有零钱,只有五块的。她摸摸口袋,只有两块零钱。她把两块钱塞给我,说还欠两块,你等着,我去换钱。然后笨重的身躯摇摇晃晃跑过马路,转进院里不见了。
我想,假如她不再出来的话,也没有办法。世上太多这样的事儿了呢。这时见院里出来一个人,正是我爸,他停完车也去了厕所。然后就见一个人追着我爸出来了:“解手的,交费!”还是那位胖大妈。我站在马路斜对面,看着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零钱给她。她接过钱就跑过马路,赶在我爸前边到我身边,把我爸刚交给她的一块钱连同自己兜里的一块钱递给我:“找你的,两块!”然后笨重的身躯又摇摇晃晃跑回马路那边。
我陡然觉得温暖。这温暖源自一种严肃而扎实的生活态度。在我小的时候,曾鄙视过看厕所这种职业,以为这样的职业是不体面的,要靠收取别人上厕所的费用来讨自己的生活。现今我改变了这种看法,并为先前的偏见感到羞赧。
孔子说过: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即使在看厕所这样的职业上,也是一样可以做到言忠信、行笃敬的。比如她把一块醒目的牌子挂在厕所门口,就好过许多故意把“停车收费”的标识放在隐蔽处,等停车人准备走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索要停车费。当这位胖大妈穿过车流,把两块钱送到我手里时,脸上的态度是诚恳而严肃的,这让我觉得,吃这样一碗饭也能活得扎扎实实,稳稳当当。那就远胜过许多大言不惭地在酒席上云山雾罩地谈创业、金融、互联网的喷子。
那样的生活不扎实。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中午在家吃面条。本来准备买两块五毛钱的,我妈说,豆面条要稠,就买了三块钱的。三口人吃,又买四个烧饼,三个咸的,一个甜的,四块钱。豆面条里撒些芝麻叶,一家三口一顿午饭吃了不到十块钱。在北京,平时吃一碗面条也得二三十块。
我去买烧饼,烧饼铺前已排上了队。这家卖烧饼的是过年才搬来的,但已经抢了路口两家的生意。我妈说那两家烧饼放碱放得多。一个妇女和面撒葱花,一个小伙子把烧饼贴烙板上,一个老头收钱。一个烧饼卖一块,卖得好,一天收入上千。其实也和在外边打工差不多,只是辛苦些。
我不急,就站在那儿让人家先买,一张烙板烙不了太多,等他们都交完钱,我把钱递出去,小伙子说:不收了,这一锅不够了。我很喜欢小伙子说的这句话。只这一句,就看得出,他也是个生活扎实的人。
很多卖烧饼的乐意早收钱,只要你愿意交,哪怕排到第三锅第四锅,不管有没有工夫做出来,先把钱交了再说。那样做出来的烧饼就不好吃。不好吃不是因为手艺差,是因为太急。一堆人等着,钱都交了,烧饼还没熟透,也铲出来卖掉,看起来能比别人多做几锅,但吃两次人家就不再买了。这位小伙子,做一锅就只收一锅的钱,有人等,也不着急,一定要每个烧饼都烙到金脆才出锅。久而久之,人家愿意排队也不去买隔壁的。
做烧饼不是一样技术含量多高的手艺。但有人做了一辈子烧饼,还不好吃。病根儿不在手艺上,在心劲儿上。五分钟出锅刚刚好的烧饼,等到四分五十秒,他就着急铲出来了,想占这个便宜。以为十秒的差别人家吃不出来,处处存了这种“精明”的心,烧饼就不可能好吃了。要做得好吃很简单,只需把“做烧饼”当成一件事儿来对待,想着怎样让这件事儿圆满就成,而不能把“卖烧饼赚钱”当成一件事儿,做烧饼和赚钱是两件事儿。
我提溜着烧饼走过河岸,看见河堤的杨柳和路旁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可面对这春光,因人间的烦恼,亦不能不眉头紧锁。昔年周伯仁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而世间的景象,亦唯有将心从俗务中解脱出来,才可能得以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