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的住民虽以漳州籍居多,经与封闭的天然环境及噶玛兰族渊源糅合之后,自成独特生态。我小时候常被奇异的地名弄得神魂颠倒,老一辈聚在稻埕闲话,奇武荖、阿里史、打那美、利泽简(音“吉利简”)、鼎橄社、珍珠里简、加礼宛、猴猴仔、马赛、武荖坑等生龙活虎的名字嵌在“酸酸软软”的水腔里,一段家常话听起来像破浪行舟,而三堵、隘丁、壮围、二结、三结、四结、五结……;又似刀斧械斗。家常语言潜移默化了社群性格,我相信不知不觉中,除了汉人入垦的实况仍震荡于喉舌间,噶玛兰等音影亦如唇上凝结的露珠,闪烁出他们是兰阳平原先驱者的历史。事实上,说“他们”是不当的,要是有办法证明我的家族没在入兰以后参加“混血工程”,我反而会伤感,那表示先祖们没对族群融合做出最起码的事,总是有亏。虽然,都过了两百年,但一块土地的历史需要后代用更大的气度与虔诚去保养它,不然子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哪里开始。
站在我家大门往前看,通过广袤的稻原,最后视线抵达一列起伏的山峦。接着,想象左翼有条弯曲的河,离家门最近的扭腰处,约一百五十公尺,她就是“冬瓜山河”,现在被称为“冬山河”。
我一直无法接受她成为风景明媚观光河的事实。离开故乡那年,她开始接受整治,逐渐变成今日面貌;没有亲见她转型的过程,保留在记忆里的,仍是她旧时的彪悍与沛然莫之能御的水魔个性;我还保留一大段流程中两边田野只有一间凋零古厝,烘托出她的孤独的情景。我喜欢坐在屋顶上,隐身于苍郁的丛竹间,想象低飞的白鹭鸶正沿着她的身体投下倒影,想象她抵达海口,终于释放被禁锢的灵魂。飘浮在乡野间的多神传说,让愚驶的我自然而然形塑她的神格,点拨忧伤、鼓动幻想,甚至在不可言喻的压抑下,期待她借着强台而破堤决岸,赎回狂野与自由。
她,带来大水。水,漫入屋子的速度如厉鬼出柙,驱赶几条不知所措的长蛇及鸟尸、浮糠、枯叶,浩浩荡荡冲入大门,瓦解屋舍是人最安全的庇护所的定律。苍莽暗夜,一切浸在水里,无边界的漂泊感在我幼徲的心内种下一株清明:毁灭与永逝乃动人的暴力。强风咆哮,折断竹身,随势横扫屋顶,砖落瓦碎的声音如细针掉地而已;磅礴大雨摔击屋顶,耳膜只接收巨大鸣响,无法听辨身旁人的语句。我与家人在谷仓抢装稻谷,一包包麻袋扛到木板床上,偶尔十得几声猪只恐惧的惨叫,或扛谷至床上、粗暴地指挥幼弱的弟弟让路时,他那谨慎的哽咽。
忽然,两条男人的身影闪进来,各自穿着连身雨衣,撑一支长竿,手电筒光芒微弱地闪动着。他们住在距离颇远的村头一带,半路上遇到了,都是打算到我
Chapter_3
家探安危的,遂一起持竿探路,走了几倍长的时间才在渺茫黑海中摸到我家。他们利落地整顿谷包,沉默且肃然;临走前,又合力把我父亲的灵堂架得更高,玻璃罩内半截蜡烛,如海面上不忍飘离的孤灯。
多年之后,我才发觉自己陷溺文字世界,是因为贪婪地想搜罗更多的唇舌替我抒发抑郁——来自那一条母河长年的鞭打,我愈从文字里显影她,愈了解自己的生命能量乃是从她身上接泊的事实。她用一把锋利水刀,砍断我那扎入母腹的双脚,挑明那双痴恋蔷薇不愿远眺的眼睛,她把我赶出新月形沙丘,只交给我暴烈的想象去未知世界构筑自己的命运。即使是最落魄的时候,我在异地街头行走,依然感受她的刀尖抵在背后,冷酷地下令:不准回头。
宛如门神的龟山岛出现在火车右侧,整个太平洋吟诵远行之歌。十五岁那年,我忽然可以理解,在我之前无数离开兰阳平原的子弟,坐在火车里凝视龟山岛的心情;怯弱夹杂悲壮,他们可能趁火车驶入隧道时悄然抹去薄泪,肃穆地在心底为家乡种一棵承诺树,等两鬓霜白,会返回多台平原,回到雨神眷顾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