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神眷顾的平原
兰阳平原的孩子,首先认识的是水:雨水、井水、河水、溪水、湖水、海水、泉水。每一款又各有流派,譬如雨,春雨绵密、夏雨夹雷,一年两百多天自成一本雨谱,宜兰人恐怕大部分在雨天出生,死时听着雨歌敛目。
宜兰地形长得大胆,像一只从山脉跃下,打算盛海的“水畚箕”,众水汇聚只好归诸天意。这就难怪宜兰人长得水瘦水瘦,一街子来来往往,没几个胖;男的像瘦石、女似竹,眼睛里七分水意三分泪意,好像一生都是湿的。
宜兰人天生带山带水,性格里难免多一份巍峨的柔情,与人订交,动不动就靠近山盟海誓,且在浪漫中又自行加工“舍我其谁”的义气;可是,一旦出现严重裂痕,让他铁了心,其壮士断腕的气概又十分悲壮。这两种极端性格糅合在宜兰人身上并不难理解,柔情属水神后裔,悲壮来自先祖垦拓遗血。祖先们攀山越岭历经艰险,终于在溪埔、河畔落脚时,难免仰首大哭,自后柔水钢刀性格便定了。
所以,鸭赏、胆肝与金枣糕、蜜饯成为宜兰名产,外地人弄不懂怎么“咸得要死”与“甜得要死”可以一起出品?只要了解宜兰人性格就懂,它总是加倍给,爱与憎、同志与异类,每一种情感推到极致,要不顶峰,要不深海。
“你们宜兰人带叛骨!”出社会后听到这样的评断,分不清是褒是贬,也许跟早年党外运动有关。在我看来只说中局部要害,热诚敦厚的那一面也应该含。不过,有时候我也会疑惑,时常偷袭内心世界的那股感觉:仿佛风雨鞭笞的海平面下,一团火焰欲窜燃而出,是否即是叛骨的变奏?有趣的是,在我的乡亲长辈身上也看到同类轨迹,其不安与骚动的劲道,好像跟每年夏秋之际的强台成为神秘呼应。这些,大约就是根性吧。
宜兰人讲“真水”,是动了真感情的,短短二字绕了九拐十八弯,声音极尽缠绵。我到台北来,首先被取笑的是宜兰腔,他们觉得听起来“很诡异”,我说他们的腔是吞石头喷砂,双方因此坏了友谊。“日头光光,面色黄黄,酸酸软软吃饭配卤蛋,吃饱欲来去转(回家)。”这几句成为辨认宜兰腔的范例。早年我没注意这些,有一次买水果,试吃一瓣橘子喊声:“真酸!”老板马上换了表情:“宜兰的!”喜出望外,自家乡亲一切好说,他像不要钱似的勐往塑胶袋装橘子,我是八十给一百不要找,他坚持八十算四十,两人一面“推托”一面“牵拖”把宜兰县市地图复习一遍总算在远房的远房亲戚那边找到更进一步的交集。这种萍水相逢的恋恋不舍,非常宜兰味。如果你见过两不相识的宜兰人在他乡巧遇,那种攀山越岭的“关系考古”令人侧目,最后的结论可能是:这人的表姐的厝边的女儿嫁给那人的厝边阿嫂的娘家堂弟。总的说,亲戚就对了。三山一海的平原里,装着水粼粼的人情。
我生于六○年代初,大水灾后第三日。母亲记得很牢,台风那天屋顶被强风掀了,大水灌屋约膝盖高,她躲在神案下流泪,肚子里是头胎,眼看要落地了,她说她全心全意命令我:“不要出来!”要是我不知好歹硬出娘胎,那节骨眼恐怕是死路一条。六○年代初宜兰农村,仍是茅茨土屋与油灯的日子,一条碎石窄路弯弯曲曲带几户竹围散厝,一旦强台登陆,天地俱死,谁也救不了谁。怪不得母亲要阻止我出世,没产婆、没床、没热水,怎么生?我至今仍很得意自己懂事甚早,要打人生这一场战,至少得生在干净床上才行。
我家离罗东镇走路约一个半小时。据说罗东是噶玛兰语“猴子”的意思。想当年,那一带应是杂树丛林,猴群荡枝嬉戏,或说有块大石形状如猴,据此叫了下来。我想石猴不如泼猴热闹,也符合罗东成为商镇的事实。就行政区分,我们那村属冬山乡武渊村,路名叫武罕,后来才知道武渊、武罕都是平埔族噶玛兰人之社名,据此音译而来。洪敏麟先生编著的《台湾旧地名之沿革》提到,武渊是“篮”之意,武罕为“新月形沙丘”,意涵丰富,可以想象那是野姜花与流萤栖宿之地,稻谷偕游鱼看同一朵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