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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部分人而言,初恋不是他的最后之恋,第一份差事也不是他的终生职。说来有点感伤,不过,正因为如此,面对所恋的、所事的更想咬牙切齿、狼吞虎咽以至于食髓知味。
如果以合约、职称、薪资、辞呈界定是否为正式差事,那么,我的第一份差事是广告公司的撰文(CopyWriter),为期四个多月,是拥有正式雇佣关系中最短的,收获却颇大。
考进那家颇负盛名的广告公司之前,我得承认,我对“广告”一无所知(走江湖卖膏药的除外)。凭着初出校门的那一股蛮勇,顺利通过笔试,当他们在口试时,要我举出自认为制作最优秀的广告片并加以分析时,我那与生俱来的蛮悍性格掩饰了当时脑中一片“浆煳”。我非常镇定(自忖:这种小事难得倒我吗?)一面侃侃而谈一面努力思索(这拖延了一分钟时间!),忽然间脑袋里的电灯泡亮了,想起有回在自助餐店,瞥到一支三十秒的食品广告片。于是,我运用“文学批评”那一套技巧把那支片子说成全台湾的广告经典(天晓得,我根本没吃过广告中的食品!)。他们非常满意地说:“简小姐,那支片子正是本公司制作的!”(我发誓!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当他们说:“欢迎你加入!”时,我差点笑倒在地毯上。
我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新进人员,而公司也面临前所未有的混乱(事后得知,有几位高阶主管带走一批干才另立门户)。但凭着极快的适应环境能力及同事指点,一个星期之内,我就接手前任“撰文者”留下的广告业务——包括电脑、速食品、饮料、化妆品、奶粉、尿布、香皂、打火机、钟表……它们隶属于不同厂商、不同AE、不同的设计。这的确是件刺激的工作,当我正在推敲“含MP成分,洗后不紧绷、不油腻”的化妆品文案时,另一个AE来通知,必须立刻参加“使宝宝的小屁股加倍干爽”的尿布会议了。
我所擅长的创作思维,使我在进行创作时浮现“文学殿堂”的琼楼玉宇(并幻想,若能于宗庙之内做一名拭窗执帚的清洁妇,是多么多么的美哟!)广告撰文恰好相反,你只能想起消费福斯及他们口袋里的钱(我称之为研究“国父思想”——新台币上的国父!)最初一个月,我陷入“自我暗杀”的恐怖行动中;我必须把由一支牙膏联想到雪茫茫原野象征人生之终极、或掠过水田的白鹭鸶暗示生命纯粹的那个“文学我”用力掐死,换成“含美氟宝,洗后强化牙齿珐琅质,气味清香宜人,使你的吻不再含有牙膏味!”的“广告我”。我必须懂得煽情、引诱,让人们把关在地下室的那头野兽释放出来。
“人们不会到超级市场寻找生命意义!”我对自己说。
在熟悉厂商、广告公司与消费福斯的三角关系,并且适应AE、撰文、设计三位一体的作业方式之后,我对工作的狂热出乎意料之外。常在下班时走进超市观察商品陈列方式(这里头大有学问),与购买者闲聊(在不暴露意图下,套出他们决定购买的原因),有时忽发奇想,捧着大台北地区电话簿,抽查消费福斯对某支广告片的感想及产品的意见。广告理论方面的书籍,虽有提纲挈领之功,然必须因社会结构、民情风俗、经济成长的不同加以灵活运用。而这些逐渐累积的讯息,帮助我找到一个撰文必须去挖掘的矿坑——人性的弱点及现代人潜藏的欲望。我可以毫无困难地坐在办公室,为一包毫无生命的茶叶命名,让它带一点英国皇家的联想,配合包装、设计,摇身一变成为高品质、高格调、高价位,让消费者在异国情调作祟之下兴起购买欲,以为正坐在白金汉宫与伊利莎白女王亲切地喝着下午茶。
如果,在你眼前出现两支女性保养乳液的广告CF,一瓶命名为“肤莉雪”,塑造成淡雅、高贵的形象,邀请妩媚的女星在烛光摇曳的法国餐厅拍摄,她穿着黑色丝质低胸晚礼服,专注地聆听面前绅士的谈话,并在理查-克莱德曼的浪漫钢琴声中,偶尔抚摸她耳上的钻石耳环,当蜡烛吹熄,画面一片漆黑,产品慢慢出现,一个男性声音缓缓念出“肤——莉——雪”,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