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
不,
你记得,空山最险!
【题西林壁】(宋.苏东坡)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天光草舍】
我在天光初透的草舍里醒来,不确定今日的晨光将指引我步上哪一条旅路。
昨夜独品的茶,已经冷却,像经过的每一处驿站,都应该离弃,让它们如秋天的黄叶落了,落在记忆的湖泊上。
鸟声如牧笛,催促它所放牧的旅人应该出门。木门前的槐树,此时安静地等候苏醒,它属于春所放牧的。我会记得曾经有一间草舍收容过我疲惫的身躯,曾经木门前有一棵小槐树,与春天订过约的,现在,我要出门了,它忘了跟我道别。
草径淹没我的足印。隔溪岸,早起的村姑娘正在浣衣,我听不见溪水被她们的手指戏弄得怎样喧哗,但我瞧见那更小的姑娘在两棵桃树之间架起竹竿,此时正从浣衣女的手中接过一件衣裳,披在竹竿上像摊开年轻姑娘的心事。那小的一定瞧见我了,她像小蛇钻进草丛一般蹲在姊姊的身旁,耳语,两双眼睛遂哆哆嗦嗦的望我,又假装正在专注的浣衣,以掩饰她们更神秘的耳语。
她们会怎样说起我呢?
“瞧!他多老态哟!大清早赶哪根肠子的路?”
“我打赌他还未喝小米粥就出门的!”
“他上哪儿去?昨晚才进村的,爹爹说来了个客!”
“谁家的客?”
“你问他去。”
“你心急,你问他去。”
“我打赌他会再回来,说不准明儿早,咱们洗衣裳,又瞧见他。”
“哟!看你洗衣裳,你美!”
“他娶亲了吧,这岁数早做爹了!”
“你问他去!他过桥了,嘘,他在瞧我们……”
“我替你问:嘿,哪家的,我家姊姊有话问你……”
“死丫头你!”
她们这样议论我的吧!但我知道,当桃花都开了春,她们会继续议论上哪儿买桃色的绣线针几件春衫;桃花流了水,她们还怕没处密谈吗?赌哪一棵的桃子甜些,那赌输的定会噘着嘴说:“我顶爱酸的,怎样?”
我但愿时光永远以亲昵的姿态流过她们的生命,带引她们安憩于桃花坞的归宿,健壮的神永远聆听天真的姑娘的耳语。
那么,我是不应该走上前去,告诉她们一个旅人的故事,我多么害怕惊扰等待中的花苞啊!
旅人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测路的险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长度,并继续以剩余的力气叩问山的真面目。
【鹿柴】(唐.王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石径爪痕】
我履着野兽的爪痕,登上山的石径。
莫要惊扰了什么,在愈行愈深的山里。
这冬与春正在密谈的季节,连阴晴也不辨了,我单薄的一个凡人,又怎能从山草眠睡的姿态猜测雪的重量,及风的千军万马?那爪痕又该是哪一头兽的?是频频回头的梅花小鹿吗?抑是村牛,歇工的时候踱着步,来到石径上擦它的蹄泥,以为了断当日的红尘,便可以老僧入定。
在忧愁尚未发现我,成天只知道追逐小牛犊取乐的年纪,有一天,星空下,那蓄着白髯的邻翁问我:“你这双脚将来要走长路的,考考你,打比方说,你现时要上大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上大山,另一个呢刚从大山下来,你问谁路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故意很用力地想,要说个了不得的答案给他:“甭问路,爷,我熟!”
“我说别处的大山,你没去过的。”
“爷,我问上山的。”
他似乎有些惊愕,又和气地追问:“怎说?”
“欸,爷,有伴儿嘛!那下山的急急忙忙赶回家喽,有工夫说话吗?上山的一个道儿,咱们一块吃大饼抓猪雏,还喝酒哩!”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丛里的流萤,从幽微的火光中预见了什么?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两个牛劲的人,会中什么陷阱?山能有多险,了不得像中猎枪的大黑熊,都倒地了,还看不准几根毫毛吗?我说:“不会的,爷,我们气力够!”
“若会呢?”
“那……,那我替他堆土馒头,往后捎纸钱。”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儿。我想明早去敲顺子他家的门,我刚刚拿他当伴儿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馒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爷!”
他与我都静默了,好像星光照临的远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馒头。长叹之后,爷说:“你要记得,问那下山的!”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地,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像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诉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月在青草榻上】
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像。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的桂花树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鸟啼,就让山涧安抚他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人月圆】(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布衣老人】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递,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桠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升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子。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必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箸,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地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做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卷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
【竹里馆】(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梦鼾】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夜,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镁啤?蜕岫 眨 耸弊钅训茫 欢廊松啤⒁骨濉⒕拼迹 沟眉由现 粢牙胂 粑叶雷杂朊髟滦鹁桑 频挠嘣鲜固斓赝 页┗场?BR>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盘,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虫子梦话更透澈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