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于守约,使得这书延宕了两年才变成铅字。
写书人,也会在自己的字里行间迷路,这是事实。两年前,本以为摘选心喜的山水诗,做一趟心灵之旅,应是驾轻就熟的;后来,愈走愈远,好比网鱼的人被江面的星辉吸引了,拿网去捉星。
山水诗里那份对人世的沉重悲情,对乾坤的无止境探问,使诗中的一山一水,隐喻了一人一情。
我起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为依山走笔,随水流墨便是了。
而后发现山是人的山,水是人的水。不管是幽篁里抚琴的高旷,或烟寺晚钟的清寂,中国的山水诗总是与人世互证。幽州台、黄鹤楼,皆诗人胸中块垒。
所以,我虚构了一个旅人,走过二十七首诗词曲,始于〈空山灵雨〉,止于〈雪夜柴屋〉,追寻他最后的归宿。每首诗,或取其意象,烘托旅人流浪的过程;或取情境,暗合他那驿动的宿命。
山水诗,无时代之隔。王维的空山,张继的夜半钟声,依然在我们心中。诗人不是要我们逆溯到唐朝,去寻访某山某寺,他要百代千年后的我们,去叩访自己的空山,聆听心内的夜半钟声。则这山才是连接唐宋元明至今不灭的山,那钟声也才是永远在时空中轻敲的大音。
山水之所以令人流连,因为我们活在人世,悲喜在人世;山水诗之所以引人长叹,因为它直指内心视野,唐人之心,宋人之心,今人之心。
所以,我的旅人也不刻意落实在某个时代。一方面,生怕着了现代的实相,会干扰原诗之美;再者,旅人本是不分时代的。
与其说,我拨动二十七首诗如二十七弦,不如说,或在唐,或在宋,或在元,那些以山为琴,以水作弦的诗人,老早拨了我。
一九九一,元宵节于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