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以后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不知道该不该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当时我的回答是:“你这个流氓,走开!”
被骂了流氓的小家伙,瞪着无辜的圆眼睛,委屈得很。
她那年四五岁,扎着小辫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后头,什么都是“姐姐说,姐姐说……”
那时候家里大人在讨论姑妈的相亲大事,结婚这个词,高频率地出现在爷爷奶奶家的饭桌上。我在那个年龄已经明白了结婚是男女之间的事,是一件说起来会害羞的事。可她还弄不懂,大概只觉得,两个人很好很好了,就要结婚。于是那天,她抱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悄悄凑过来,趴到我耳边,提出这个要求。
我面红耳赤,大为愤怒,感到被自己的表妹耍了流氓。
整整一天我都很生气,拒绝搭理她,不跟她玩。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怜兮兮地跟在我后面,想讨好,又不敢,引来奶奶抱不平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和妹妹玩。我气鼓鼓不说,不好意思说,觉得太丢脸了。直到我妈都看不下去了,问到底为什么和妹妹生气,我才悄悄告诉了她,“妹妹说要和我结婚!”我妈嘴巴大张,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笑得眼泪汪汪的。
很多很多年之后,这个曾经说要和我结婚的小姑娘长大了,嫁给了一个英俊温和的男人。
在她的婚礼上,我低调地坐在亲友席,笑盈盈地陪着长辈寒暄,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满眼的玫瑰花,看着红地毯,还是有点不能相信——我最疼爱的小丫头要嫁人了,要被一个男人拐走了。
婚礼进行曲响起了,鲜花拱门后,新郎新娘手挽手出现了。
新娘子眉目如画,明媚照人,披着雪白的长婚纱,拿着捧花,优雅地一步步走来。
我真想按下这个画面的暂停键,等等,等等,我要多看一会儿……可是红毯上的新娘子,你在看哪里呢,这家伙怎么挽着新郎,走着红毯,眼睛滴溜转,在往宾客席上瞟?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见我了。
轻抿着一丝端庄微笑的新娘,突然咧了咧嘴,笑嘻嘻做了个鬼脸。
谁见过走红毯时做鬼脸的新娘子。
后来这家伙说,她一走上红毯就在找我,看到我时,一高兴就忘了端庄。
于是我原谅了她嫁给别人这件不地道的事儿,看着他们交换戒指,我还洒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从她身旁那个男人以大学同学的身份出现时起,我就知道,从此以后与她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就不是我了。
他们经历了美好而不易的恋情,终成眷属。
在他们刚刚相恋时,家里人还不知道,她让我第一个见到了她的男朋友。
婚礼上风度翩翩的新郎,那年还是个稚气的大男生。
恋爱真是个好东西,让这个好多年不肯穿裙子的假小子终于变回了娇俏的妹子。
她小我三岁,第一次从医院被抱回家,就夺去了我在全家人眼中唯一焦点的位置,以往老是围着我转的奶奶,居然只顾抱着这个奶娃娃,不理我了。我一直清楚记得那个晚上,对奶奶怀抱里那一坨软乎乎的小东西的愤怒。
这愤怒似乎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接受了这个家伙,开始喜欢她,愿意抱她,逗她玩,和她分享食物、玩具、家人的爱……我们虽然是表姐妹,却在爷爷奶奶家一起度过了童年的最初时光,像亲姐妹一样长大。
夏天,我们一起在竹凉床上睡午觉,再热的天,也要你挨着我,我抱着你。她睡觉从来不老实,像是一条小八爪鱼变的,睡着睡着就双手双脚搂住我,推开了又翻过来,把我挤到床角落,说什么也要搂住。晚上睡觉前,总要缠着我讲故事,随便我怎么胡编乱说,她也认认真真地听,听着听着就呼呼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还躺在床上,翻个身,小圆脸凑上来:“姐姐,那个金鱼公主后来呢?”
我迷迷糊糊早不记得前一晚编过什么金鱼青蛙乌龟了,挠挠头,只好重新又编一个。
那是她最乖的时候,软软嗲嗲的,又不爱哭,整天笑眯眯。
给糖就吃糖,给玩具就玩,不给就呆呆睁着圆眼睛,困惑地看着你。
慢慢开始淘气,开始跟我吵吵闹闹。
每次我生气起来,说不要你了,你不是我妹妹。她就撇着嘴跑开,也不哭,也不理我,自己一个人玩,玩一会儿忍不住了,又到我面前转来转去,故意吸引我注意她,逗我和她说话。只要我稍微理她一下,她就毫不矜持地扑上来,满口甜言蜜语地说,姐姐我错了,姐姐我最喜欢你了。
长大一点之后,她被姑妈姑父领回去,离开了爷爷奶奶家,只在周末和寒暑假才回来。
我们刚被分开的时候,都很伤心。
每次她跟她爸妈离开,奶奶带着我去车站送,她趴在车窗上,大声喊奶奶,喊姐姐,眼泪汪汪地喊得满车满街的人都听见,车都开远了,还使劲拧着小身子往回看。
那时候我们最期盼过寒暑假,放寒暑假就能一起回爷爷奶奶家,在大院子里撒欢,打进打出一起疯,滚在床上一起搂着看电视,一起睡觉,一起做作业。
她读小学时,最头痛寒假作业布置的作文,央求我帮她写。我大笔一挥,一口气把五篇都洋洋洒洒写好了。结果因为写得太好,被老师表扬,露了馅儿,两个人都被家里一顿好骂。
爷爷奶奶家后面的学校正在施工修新楼,工地堆了很多沙,我们跟着一群邻家男孩子,也偷偷摸摸去挖沙坑,堆沙子玩。总是穿着干净漂亮的衣裳出门,滚成两个泥猴子回家。有一回她踩进了几个男孩埋的沙坑陷阱,崴疼了脚,男孩们哈哈大笑。我看到她被欺负,大怒,二话不说抄起沙坑里的砖头,朝男孩们脑袋上就扔。男孩们鬼哭狼嚎地跑了,我还杀气腾腾拎着砖头在后面追……这事也不知道被谁告了状,回家我就挨了老妈一顿板子,边打边被问错了没有。我死犟着不认,心里充满了一股英雄气概,谁让那几个熊孩子欺负我妹妹。
大概是她读小学三年级时,被剪成了假小子的短发。
从此开始了她好多年都不肯穿裙子的假小子历史。
姑父带我们去山上春游,野炊,捉象鼻虫,养金龟子。
我们为了谁放跑了谁的金龟子这样的小事,吵来吵去,赌气互不理睬。回到家她抢先看到新煮出来的甜玉米,就立刻忘了之前的吵架,抓起两个烫呼呼的玉米,一个给我,一个自己啃,两个人又兴高采烈起来。每次有好吃的,她总会机灵地第一个发现,拿在手里左右为难比较半天,还是会把大个儿的给我,然后凑上来贼兮兮地笑着说,我要咬一口你的!
暑假里,电视台总会放好看的香港电视剧,武侠片。
我们一起每晚追看,一起讨论剧情,多半是我喜欢哪个人物,她就喜欢哪个人物,偶尔有不同爱好,她想支持另一个人物,被我一顿说,立马就放弃立场,坚决保持一致。看到剧情悲惨处,两个人靠在一起伤心;看得激动了,睡不着,大半夜用悄悄话的音量,凑在耳边讨论剧情。稍微一高声,睡在隔壁的奶奶听到了,就迷迷糊糊骂一句,还在说话,快睡觉!我们赶紧缩头,互相嘘,屏息静气等到奶奶睡着,又叽叽叽叽开始讲……
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飞快地冲去洗澡,洗得香喷喷,干干净净,才能滚在床上舒服地吹着凉风看电视。为了不耽误看电视的时间,我们两个总是一起洗澡,边洗边玩边聊天,竖着耳朵听电视的动静,一定要听到电视剧开始的音乐响起,才飞快擦干穿上衣服冲出来,不然谁催也不理,嘻嘻哈哈在浴室里也能玩半天。
一个个暑假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过去,我们一起追看了《警花出更》《玉面飞狐》《大时代》……看着看着,我们渐渐长大,讨论电视剧情,从谁是坏人,谁的武功最高,到讨论起男女间谁爱谁,谁和谁更般配。基本上都是我向她灌输这些情情爱爱的不健康思想,她十二三岁时,仍然是个半懵懂的假小子,和我多情善感的早熟截然相反。
我喜欢了同桌的男生,我开始收到小男生们的情书,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同她分享。
她眨巴着大眼睛,像小时候听我讲故事一样,努力理解“大人们的复杂世界”。
她白纸一样的单纯着,假小子一样的大大咧咧着,直到在大学里才被我未来的妹夫拐跑。
几乎我青春时代全部的小秘密,她都知道。
过了好多年,我都已经忘记,她还偶尔记起,问起来让我一愣一愣的。
我读高中时,她读初中,一起面对升学考试压力,一起写信诉苦。
我写的信,满篇青春文艺风。
她写的信,满篇不着调的二。
那些信至今都还保存着,现在若再打开,简直不忍直视。
后来我们各自毕业工作,各自有了忙碌琐碎的生活。
然后有了网络,有了QQ、微博、微信,我们从朋友圈和微博里看到对方的生活。
她结婚生子,我远赴异国。
第一次回国的时候,我们又和小时候一样,关在奶奶家的一个小房间里,锁上门,盘腿坐在地板上,我给她讲异国的趣事,讲我戏剧般的爱情,那时候我在异国邂逅的情事还是一个小秘密,没有家人知道,只愿意告诉她。她已经嫁人,过着安稳平静的生活,听到我说,我决定了要去异国他乡生活,她久久地不说话,望着我,然后靠过来拥抱我。
偶尔的每一次回国,都很匆忙,和家人相聚的时日并不多。
无论多匆忙,我们总会避开热闹的一大家子,悄悄私会,说一些只有在彼此面前才说的话。
上一次回国,离开家时,我谢绝家人送我去机场,不想面对离别的场面。
临到去机场的那天早上,她突然打来电话,说一定要来送我。
她匆匆赶来酒店,我们一起在酒店餐厅吃早饭,只有半个小时,许多话无从开头,也似乎不必多说,无非是牵挂,是珍重,是将惦念在心底放好,带着微笑,目送彼此前行。
截然不同的生活里,我们都已独当一面,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冷暖自知。
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母亲,是一个温暖而安然的女子。
她的儿子小土豆出生的那天,我打电话回去,紧张地拨号两次拨错。
电话接通,那边一片热闹笑声,家人乐呵呵说着母子平安的喜讯。直到她接过电话,听到了她疲惫而平静的笑声,我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眼眶微微发热。
想起她现在守着小土豆,万事安足。
而上一个夏天,她来了欧洲旅行,来意大利看我,谁都不知道小土豆会这么快到来。
我们手挽手在Garda湖边散步,在城中石板路上拍自恋又搞怪的照片,脸贴脸,头挨头,像两个小女生。看着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走路,我时不时恍惚,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外面的小路上,也是这样蹦跳着,嬉笑着……时光变了,地方变了,连我们的容貌都改变了这许多,而我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
她永远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永远笑起来古灵精怪透着坏。
当四岁的她,对七岁的我说,姐姐,以后我们结婚吧。
她一定是想,两个人喜欢对方,喜欢到不想分开,就要结婚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分开,会走向不一样的生活,会天各一方;也会有各自的伴侣,各自的家。我们不会结婚,不会生活在一起,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最亲密的人,共有一种血脉,共有一段生命,是从同一株根系上生长出的花,无论开在什么样的地方,开出什么样的颜色,都有一种深植入大地的牵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的小姑娘,在心中的某个地方,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同逛人生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