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点可能性,谁愿意去期待飘渺的来生?宋朝写词写得最广为人知的妓女,大概是严蕊。她的出名,又拜理学大家朱熹先生所赐。
故事流传甚广。说是朱熹与天台太守唐与正关系不和,为了打击对手,到处搜罗罪证,严蕊作为天台第一的名妓,也被抓起来,要求招认与太守的不正当关系。按律法,宋朝的地方官员,是不许嫖娼的。但严蕊任凭拷打,坚决不招,没有就是没有,我虽然是下贱女子,却也不能昧良心诬陷士大夫。云云。
后来这事闹得太沸腾了,朱熹被调走,继任的官员,才把严蕊放了出来。问她今后有啥打算,严蕊便当堂口占一词,是为著名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在场的人都大为动容,便给严蕊脱籍,任其从良去了。
这是民间说法。若依朱熹的官方记录,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仅严蕊与唐与正的确有奸情,而且连那首词,也是请他人代笔的。的确,有些姑娘,文化水平低了点,就找些好事的恩客、不得志的师爷帮忙,写点诗词备着,到交际场合拿来秀上一秀,以抬高身价。在宋朝也是常有的事。
到底该相信哪个呢?我向来认为,信官方不如信民间,信报道不如信小道。不过呢,民间与小道,虽然听起来都很大快人心,符合大众意气,但也有着想象力过于旺盛的毛病。朱熹本人,活着的时候,其理学思想并不受时代待见。从史书记载看,他既无啥势力,又“忠直端正”得近乎迂腐,这种恶事未必做得出。做也做得很差劲,最后把自己给整回老家赋闲去了。
民间故事里的民意,和一个正经学者的人品,都不好轻易否定。历史,本来就行走在真实与想象的边缘。单说这《卜算子》,不管谁做的,都是一阕灵秀清新的好词。也是一阕非常平民气息的词。
说平民,不仅是因为语言浅白,还因为那种谦卑中带着磊落的口气:我知道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命运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一切听凭大人先生们的发落。不过,如果可能,如果你们愿意发些许慈悲,我也有自己的小小企盼——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声音,弱小,恭谨,但是坚定。这样的声音,不必追究到底发自于谁的喉舌。
做了营妓,命运已足够悲惨。官来,小心侍奉,官去,还是小心侍奉。流水的官人,她们是铁打的玩偶。对她们,民间不乏同情。连在十字坡卖人肉包子的绿林人士,都知道:“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杀了烟花女子,会被江湖上传说不仗义。到底,她们也是街坊里走出去的女儿,某户人家曾经的掌上明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们是百姓里面苦滋味尝得更多的一群人。
就算是代笔又如何,能代到如此贴切体己,一样成了传世佳作。
中国的男文人,你就是不掏银两请他代笔,也根深蒂固有着替女人代言的爱好。转眼到了南宋末年,蒙古人大举入侵,五岁的小皇帝赵显,伏首出降。后宫自太后以下所有妃嫔,被驱使北行,其中有一位,叫王清惠,是宋度宗的宠妃,封昭仪。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因谈判而被扣留在元军大营的文天祥,冒险自镇江逃脱,继续进行抗元活动。
王清惠和文天祥,一个含泪往北,一个流血向南,沦失的国土上风尘仆仆,各自飘零,八杠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有了交集,缘于一阕《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词由王清惠写北宋旧都汴梁的夷山驿站墙壁上,在中原到处流传。她本来只是后宫宠姬,虽有满腹文才,最多无聊时拿来解闷,宫中文字,也不好外传,如果没有南宋灭亡,一个女词人,也就这样埋没了。谁会料到,突然之间,天崩地裂。
词里的口吻,完全是本色,只有这个身份,才有这样的用语。她曾经是矜贵的,宫殿里一朵娇俏的莲花,不识也不必识民间疾苦,她的天职就是奉献美丽,只需打扮妥当,陪在皇帝身边,就已经占尽宠爱。而今落难了,心里充满了忧惧,却并不会就此变成坚强女性,她是被风雨打残的花,落在地上,只有凄艳的一抹,并不能化身铁蝴蝶,向命运作抗争。
她当然也不是全无见识。山河沦陷,罪责在谁,仗着天险偏安,换来血泪结局,这些事情,她也是明白的。可是妾在深宫,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她在悲痛之后,接着就考虑自己的命运了:车子还在向着元大都驶去,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可想而知,是异族男人的欺凌和占有,可该怎么办呢?向天上的嫦娥请求,请带我去那安宁的月宫吧!
一个小女人,在倾覆的时代里,想尽可能体面地保全自己。国家灭亡,没有殉国;委身事敌,却也在所不能。曾经自豪的花容月貌,成了最大的危险。无人帮忙,无处诉说,她就采取了最风靡于故国的倾诉方式:题壁。
我们的文天祥丞相,对此很不满意,觉得作为先帝的妃子,王清惠的气节大大不够。于是替王清惠又做了两首《满江红》。
一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二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阙。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文丞相一口气用了不少典故。其一是唐朝的关盼盼。她是一个姬妾,在主人死后独居燕子楼守节。本来已经是美谈了,但伟大诗人白居易先生,看得不过瘾,遂代盼盼写诗数首,表达了希望她能够速速殉节的愿望。关盼盼很听话,就绝食死了。
其二,陈朝的乐昌公主,亡国后入隋,一边做着杨素的小妾,一边苦苦等待与丈夫破镜重圆。而文天祥扮演的王昭仪,却对这位公主表达了分明的不屑,也就是为王昭仪指明了道路:请娘娘不要苟且偷生了!
第二首也差不多同样意思,国家虽已残破,但妾身是绝对不会的,一定要好好地保全贞节,怎么保全?潜台词不需多说。
文丞相是什么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铁血男儿。可惜的是,他不是她,他的剑气如虹,替代不了她的红颜仓皇。他的百炼钢,变不成她的绕指柔。他只是使用了传统男人都有的特权:当发现女人沉默得不够,或说话不讨喜,便索性自己跳出来代表她们,说出自己认定的真理。
王清惠到达元大都,自请为女道士,向月亮许的愿,终是应验了。此后一直和太后等人软禁在一起,文天祥的词,她也许曾看到,却并没有如其所愿地一头撞死。
王清惠在元大都有个老朋友,是宫中琴师:汪元量。
汪元量以擅词章音律入宫,曾为王昭仪鼓琴。临安沦陷后,他一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没就此逃入民间,却跟着太皇太后谢道清,一起到了元大都。后来随南宋皇室,迁居于遥远荒僻的居延、天山等地。直到赵显被送到西藏当和尚去了,跟无可跟,才以道士身份南归,回到了故国。文天祥被关押在牢里的时候,他亦常去探望。而与王清惠更是熟悉,自临安的皇宫,到北地的风雪,见过她的快乐得意,也见过她的寂寥悲伤。
他的《满江红》和词是这样的: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词意与王清惠的原词相近,都是宫中旧人,不过身份悬殊,他回忆的,是曾见的奢华场面,那些盛大宴席,欢乐歌舞,帝王将相们的奢侈与气派……直到“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这里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用黑风吹雨,一是为了表达含蓄,二,对于偏安侥幸的南宋小朝廷,也用不上“渔阳鼙鼓”那样凌厉之词了。唐好歹是极盛转入突衰,南宋的衰亡,却是大家早都心知肚明,预料到这一天。
后片写王清惠入元后的情绪。远离亲人,家书断绝,这是斩不断的乡愁。西湖月,东汴水,指两宋旧都,这是杜宇啼血的亡国恨。在这国破家亡中,还有一番愁绝处:“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只有他,看到了她的孤独,她的哀伤,她在大浪滔天前的自持,以及这哀伤与自持中显露的美。
海上,是苏武牧羊的旧地,今日,有南国佳人来住,一样的冰雪腥膻,苦涯岁月。宁愿夜夜在寒冷与思念中垂泪,也没有向敌人乞怜邀宠,去寻更好过的日子。她坐在那里,成了一个王朝最后的剪影,凄凉,而静穆。
汪元量后来走遍天下,写了很多反映蒙元统治下现实生活的诗词,被后人称为“宋亡之诗史”。
王昭仪与汪琴师,非英雄的一生。都不够大义凛然,没有舍生取义的果敢,个性平淡如你我,在大难来时,愿意守住尊严和原则,可也希望能够活下去……活下去,这不是生而为人的权利吗?
死去的人成就忠烈,在史册里熠熠生辉。活下来的人,承受思念与痛楚,在尘世中默默走完一生。生命,就这样在几千年多少次赤地千里的战祸中,延续下去。历史,踩着他们沉默的身躯,而得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