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萨尔瓦多的遗产
In which I ponder Juan Salvador/'s legacy
为什么这只企鹅的到来对我而言意义重大?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无论是谁,突然远离家人、朋友、自己喜爱的宠物,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空虚脆弱,这是不可避免的,哪怕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自然界没有真空,填补我内心空虚的是胡安·萨尔瓦多,后来我的心完全被他占领。因为原来的地方并不大,所以他就努力伸展,终于将我的内心空间扩大到无法衡量的程度,给我莫大的惊喜,然后他就离开了。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里的位置会逐渐被新的家人、朋友和宠物占据,但曾经的占有者留下的空缺永远难以填补。我们让自己的所爱活在回忆、谈话和故事中,但我们不会去精确计算他们对于我们究竟价值几何,没有这个必要。失去过宠物的人都知道。譬如有了企鹅之后,我依旧很喜欢狗。而吉卜林在他的诗《狗的力量》中就曾提醒我们警惕,避免“把自己的心交给一条狗来毁伤”。
宠物之爱并非白白获得,而是我们的借贷,复利高达百分之百。尽管情况可能不总是如此,我也相信,留他们在身边越久,到头来我们就越会悲伤;因为还债之日一到,无论对错,都要为短期的贷款付出长久的补偿——所以,看在天堂(在我们去到那里之前)的分上,我们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心交给一条狗来毁伤?
我与胡安·萨尔瓦多相处的时光短暂,和我养狗的历史相比,堪称“短期的贷款”,但我对他的感情可能比对狗深厚得多,因为他出现在我人生的特殊时期。把企鹅从那片海滩带走,是否违背了他的意愿?当时的我只是个来自英国乡村的二十三岁的浮躁年轻人,只知道当务之急是拯救生命,不曾考虑我的行动可能带来的后果。我当时只觉得很愿意帮助这只偶然从我的人生中路过的企鹅,尽管有时我也会想,究竟是否应该将他视为过路者。萨尔瓦杜和萨尔瓦多,被拯救者还是拯救者?他似乎兼具两者的特点。当他被选为球队的吉祥物时,我不知道是球员罩着企鹅,还是企鹅罩着球员,也没法确定在企鹅与迭戈的友情中,哪一方受益更多。
我出门旅行的时候,胡安·萨尔瓦多当然需要照顾,得有人给他喂食、洗澡,带他锻炼、陪他玩。所幸学校里的许多人自愿提供帮助,因此我的负担很轻。他每周要吃三四公斤鲱鱼,平均下来,每天大概花费我几千比索,大约只相当于几盒火柴钱,甚至买不来一瓶啤酒。而我却得到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回报,例如学会了承担责任,这无疑对我的性格塑造起到了决定作用。像许多我在南美的旅途中遇到的人一样,胡安·萨尔瓦多要的很少,给予的却很多。
企鹅独特的个性俘获了所有遇到他的人。他不仅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善于引导谈话,用脑袋和眼睛回应对方。我相信,当人类对动物的行为有了充分的研究和了解,会意识到动物也能与我们以及他们的同类密切交流,深度远远超出我们现有的认识。那时候,本书的故事也许就不会显得那么稀奇。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将确认,许多动物拥有理解和处理信息的能力,能够体验更为复杂的情感,从而颠覆我们目前的认知。
胡安·萨尔瓦多的学习速度。比我认识的许多人都快。第一天捡到他的时候,他很快便意识到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给他洗澡,于是立刻开始配合我,思维之敏捷丝毫不输人类。
第一天之后,他就再没有表现出害怕我或其他人类的迹象。事实上,他非常喜欢我们。如果听到学生们走路或说话的声音,他会在露台上跑来跑去,热切期待有人来找他玩。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他会赶紧冲到门口,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是谁来到他的露台。但他从来不会站在门后面,因为本能告诉他,站在那里会被门板碰到。
他的行为的很多方面我无法解释。比如,孩子们玩橄榄球时,他为什么从来不到场地上去,自从撞过一次游泳池壁之后,为什么他再也没撞上去,哪怕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池壁。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在人类的地盘,做哪些事是安全的)不可以做什么的。散步时,他从来不会走丢,在泳池游泳时,他会和最后一位泳者一起上岸。也许最令我疑惑不解的奥秘是,我把他身上的原油清理干净之后,他为什么要像小狗一样紧跟着我,不愿意游走。
比起填饱肚子,胡安·萨尔瓦多还有更感兴趣的东西吗?当然。即使已经吃得很饱,他仍然会冲上去迎接来到露台的新访客。他也需要朋友,这是企鹅的本性之一,然而无论多么享受众人的陪伴,每当我走上露台,忠诚的胡安·萨尔瓦多总会跑过来找我,他总是选择我。每次都会回到我身边。我们的关系在很多方面像是狗和主人。但我敢肯定,他不会承认自己扮演的是宠物狗的角色。
胡安·萨尔瓦多不仅是乐趣的源泉,也是善的象征。看到这只企鹅,我的同事们常会夸张地模仿他走路,让务实的当地人大惑不解。学生们告诉我,本地的工人叫我el loco inglés——疯狂的英国人。但这个昵称没有敌意,纯粹出于好玩和不解。毫无疑问,他们做梦也不会从海边捡企鹅,或者希望干预事物的自然进程。就像平原上的高乔人和安第斯山脉的印第安人,其中许多人自己的生活都困苦难熬,更没有空间收留过路者。有人可能会觉得高乔人宰牛的活动残忍嗜血,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大书特书——可比起我们的“文明”社会给人们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死亡威胁和痛苦经验,甚至全体人类和其他物种都因此深受其害——比如原油泄漏,我实在不知道哪个更残忍。高乔人宰杀动物只是为了果腹。
海洋能否从我们一手造成却选择视而不见的破坏中幸存?如同通胀中数以百万计的玛丽亚这样的穷人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产阶级的房贷买单那样,企鹅和自然界中的其他弱势群体被迫为人类的生活方式买单。他们唯一的货币就是自己的性命。
自一九六二年雷切尔·卡森发表的前瞻性作品《寂静的春天》开始到现在,地球人口已经增长了一倍多,但与此同时,其他物种(包括企鹅在内)的数量却在急剧下降,最严重的减少了百分之八九十,以至于被定为“濒危动物”,有些物种甚至彻底灭绝。复活节岛的早期居民因环境恶化而灭绝的假说,还为马尔萨斯主义的物种崩溃论提供了现成的模型。
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说明,人类的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有了巨大的增强。然而,明知这种生活方式不可持续,我们却习惯性地对保持野生动物的种群平衡不予重视,更不用说着手恢复其种群数量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自然界的弱势群体因“破产”而导致生态环境的大坝“决堤”,再多的钱也无法让我们摆脱自然规律的惩罚。
但胡安·萨尔瓦多的遗产,给我们带来的是希望而非绝望。他活着的时候,在当时痛苦和窘迫的社会环境中,带给许多人欢乐和鼓舞,我也从企鹅老师胡安·萨尔瓦多那里学到了宝贵的人生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