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萨尔瓦多终于重返水中
In which Juan Salvador at last returns to the water
从我把企鹅带到圣乔治的第一天起,有个年轻人就十分希望帮忙照顾胡安·萨尔瓦多,他叫迭戈·冈萨雷斯。迭戈时常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太好过,比大多数同学都要艰难。他是个玻利维亚男孩,父亲是欧洲血统,母亲是玻利维亚土著,这样的结合生出的后代在拉丁美洲通常被称为mestizo(混血儿)。虽然这个词只是陈述事实,不具有侮辱性,但迭戈还是经常成为其他男孩取笑的对象。
初来学校时,迭戈是个胆怯害羞的十三岁少年,看上去似乎都能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他虽然非常用功,但不是很有学习天赋的孩子。在学校激烈的竞争环境中,他的缺点总是表现得很明显。按照惯例,学校每两周进行一次成绩排名。这样做本来是为了督促学生提高成绩,但对迭戈却毫无帮助。
可悲的是,各种课外活动也没有一样适合他的。他个子瘦小,运动技能和身体协调性远低于同龄人的平均水平,接不住向自己飞来的球,时常被球砸中。在橄榄球场上,他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连天气最暖和的时候都会瑟瑟发抖。过大的球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小小的身板上,下摆几乎把短裤完全挡住,只露出他的两条细腿,袖子则长得盖住了整只手掌,只能勉强看见手指尖。除了欺负他,没人会传球给他,也不愿意让他参加比赛。即使球飞向了他那边,通常也会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面对飞到眼前的橄榄球,他会显出措手不及的神情,总是漏接传球。
迭戈的早期教育并没有让他做好进入圣乔治的准备,他的英文知识极其有限,甚至西班牙语也带着浓重的玻利维亚混血口音,所以总是沉默寡言,避免与人交谈,而且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在谈话中组织和表达自己的观点。总之,无论是学习还是课外活动,他都力不从心,疲于应付。但在我看来,对他而言最难熬的是想家,他根本没有准备好便离开了家,想家想得要命。无论从哪方面讲,他的心理年龄都小于生理年龄。
圣乔治学院像所有的社区一样,具备若干优点,例如良好的生活辅导制度,每个新来的学生都会被分到一名年纪较大的学生,在初到学校的两三周内,由这名学长照顾其生活。而这些年纪大的学生也由自己的级长负责,级长的负责人是住校辅导员,辅导员非常清楚迭戈的困难。但需要指出的是,圣乔治学院历来人才辈出,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大都很有作为。他们喜欢这里的生活,与同学们结下了深厚持久的友谊。迭戈只是不适应学校生活的个例而已。
因此,毫不奇怪,迭戈非常喜欢和胡安·萨尔瓦多待在一起,一有时间就跑来找他。在屋顶的露台上,大家看不到他,他可以尽情放松。迭戈也不是没有朋友,但他们是些和他差不多的孩子,在适应学校理念方面有着类似的问题,在圣乔治,那些不喜欢每天进行过量的橄榄球训练的学生会被视为“弱者”。
这些孩子十分乐意承担照顾胡安·萨尔瓦多的责任,总是尽职尽责地去市场买来鲱鱼、保持露台整洁干净和陪伴胡安·萨尔瓦多,而且他们是真的乐在其中。此前,他们之中那些最不快乐的人,已经被焦虑剥夺了日常生活应有的乐趣。见到他们与企鹅开心地相处,暂时忘记课堂、社会等级和想家带来的约束和痛苦,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除了聘请露台上的企鹅担任安抚学生情绪的助理校长,圣乔治学院在办学方面还有许多新颖之处,比如校内的游泳池就非常独特:既没有过滤装置,也不使用氯气消毒。为了弥补这些不足,只好每隔两周彻底换一次水,经过两周的使用,池水变得绿油油的,幽深的角落里时常还会住着一大窝蛤蟆。今天的读者可能会被我描述的这幅情景吓到,但是那个时候,所有学生都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戏水。他们常常会在家乡的那些温暖、浑浊、污泥淤积、岸边即是湿滑沼泽、生活着各种野生动物的河流中游泳,却不会感到任何不适,而许多当代人往往见到棕色的河水就误以为它遭到了“污染”。不过即便如此,圣乔治的游泳池虽然远非清澈见底,水质也总比当时的河流好得多。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温度一开始上升,学校就排空了游泳池中积存了一冬天的脏水,擦洗干净,注入通过我们自己的水井从地下蓄水层抽上来的新水。一旦启用,泳池的水就开始雷打不动地两周一换,直到游泳季节结束。
当然,我考虑过是否要带胡安·萨尔瓦多去学校泳池游泳。但他刚来的时候是冬天,那时池子里全是臭水。我估计,等他的羽毛恢复防水功能,游泳池也就到了开放的时候。
学生们普遍热衷游泳。然而,如同网球和paleta(阿根廷版本的壁球,在露天球场比赛)那样,游泳并非主要的运动项目——主要因为它不是橄榄球。不过,当池水清澈,天气晴暖的时候,作为夏季晚间预习功课之后的休闲活动,它还是深受大家欢迎的。
那一年的夏初,气温相对偏低,游泳的人比较少。所以到了第一次换水周期结束时,池水的清澈度虽然并不诱人,但也不算特别绿,而且池底的泳道标记仍然清晰可见。那天晚上,只有少数几位勇敢的学生在预习功课后过来游泳,而二十分钟之后,连最不怕冷的人都上了岸,回宿舍洗热水澡去了。
游泳的人一走,我便给迭戈和他的两个朋友发出信号——他们正和胡安·萨尔瓦多在附近的操场上锻炼——让他们领着企鹅到游泳池来,看他是否愿意游泳。
我特意选择这天晚上带企鹅过来,是因为当天泳池就会换水,所以就算胡安·萨尔瓦多弄脏了池水,也不会有人抱怨,反正脏水会马上被换掉。而且,如果我想让他出来的时候他不愿出来,可以等池水排空后轻而易举地把他弄上岸。
胡安·萨尔瓦多已经在学校里住了好几个月。在此期间,他从来没能自如地畅游一番。之前他被污染搞成灰色的腹部羽毛已经变白了许多,体形也符合正常企鹅的标准。我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虽然校园里的大多数地方他都熟悉,但胡安·萨尔瓦多却从来没踏入过泳池的大门。迭戈把他领到我身边,我走向水边,胡安·萨尔瓦多跟在后面,察看池中静止不动的水面,显然不确定这是什么液体。
“去吧!”我比划着跳水和游泳的动作,对企鹅说。他看看我,然后看看水。“没关系,你可以游泳!”我弯下腰,掬了一点水泼到他身上。
胡安·萨尔瓦多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问:“啊!鱼就是从这里面来的?”接着,无须我再次鼓励,他便从岸边跳了下去,只拍了一下翅膀,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径直钻进池水,因为速度相当快,头一下子撞在对面的池壁上,而且是脸先撞上去,力度不轻,孩子们感同身受地倒吸一口凉气。胡安·萨尔瓦多浮出水面,似乎有点茫然,脑袋微微抽动,我以为他撞坏了脖子。然而,他紧接着便以企鹅特有的方式,精神抖擞地扭动身体,再次潜入水下。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水中的企鹅。我早就熟悉了陆地上胡安·萨尔瓦多笨拙滑稽地挪动两脚走路的样子,然而,现在他在水中的身姿令我肃然起敬:双腿双脚像舵一样伸向后方,用翅膀游动,简单的一两下划水,就能让他以极快的速度从泳池一端飞抵另一端,触及池壁之前再来个华丽的转身。他像一位大师在表演水中杂技,贴着池壁向前游,却丝毫碰不到池壁,更不会撞上去。他充分利用着二十五米长的泳池,炫耀般地在水中翻滚腾跃,窜出水面,潜入池底,打着旋儿地钻来钻去,再游个来回。唯一适合比拟这种高超的全方位水中动作的便是鸟儿的飞翔,但就速度而言,游动的企鹅更像一位滑冰高手。我现在充分意识到,胡安·萨尔瓦多非常需要锻炼闲置已久的翅膀肌肉。在池水中,他终于找到了些许表现其本性和独立性的自由,告诉我们真正的企鹅是什么样子的。
也许海鸥乔纳森练习飞行的故事,最适合表达胡安·萨尔瓦多当晚的状态和心境。所有的观众都痴迷地看着他,与胡安·萨尔瓦多的泳技相比,连体操运动员的表演都显得不够轻盈立体。
企鹅是掌控水的大师,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纯粹的享受。胡安·萨尔瓦多在水中多次往返的飞行速度远超奥运选手——游完二十五米只需几秒,人类则需要十五秒左右。胡安·萨尔瓦多在水下和水面交替游动,时而梳毛,时而戏水。
企鹅在水面上浮游时就像没脖子的鸭,用脚推动身体前进,轻松地漂来漂去,但姿态并不优雅,没什么观赏性。然而在水面以下,企鹅则展现出纯熟强大的技巧,让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像我一样,迭戈和其他孩子如同中了魔咒般呆立在岸边。“看他怎么游的!”他们叫道。“噢!”“啊!”他们低声赞叹,仿佛在观看焰火表演。
过了一会儿,迭戈走过来,轻声问我:“我可以和他一起游泳吗?”
“什么!?还有,你应该说‘请问我可以和他一起游泳吗?’”我纠正道。
“好的。请问我可以吗?噢,拜托!就游五分钟。”
我非常吃惊!此前迭戈从来不会靠近泳池,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游泳。其实,我根本没见过他主动提出要做什么事。当然,为了躲开学校里的其他人来找胡安·萨尔瓦多除外。
“你会游泳吗?”我问。
“会,不然我为什么问你!”他令人费解地说,“噢,是的,求求你了,请问我可以吗?我能游泳吗?”他央求道。
我知道他着急的时候讲不好英语,决定先答应他,以后再找机会纠正他的语法,毕竟这孩子好不容易对某件事表现出了兴趣。
“但水挺凉的,而且变绿了,时间也不早了!你确定要下水?”
“求求你了!”
“那好吧,”我说,“但是要快!”
我从来没见过迭戈这么活跃,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自我认识他以来,他似乎头一次如此有活力。他实际上是跑着回宿舍拿游泳用品包的,然后很快又跑了回来,而且毫不犹豫、压根不打算征求许可似的扎进了冰凉碧绿的池水。我已经做好了随时跳进水里把他救上来的准备——万一他其实不会游泳的话,我仿佛已经看到他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的样子。
然而,当天晚上的第二次,我又被惊呆了。迭戈不仅会游,而且游得相当漂亮!他追逐着胡安·萨尔瓦多,泳姿极其优雅,与企鹅相得益彰,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笑。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会显得滑稽,但迭戈游泳的时候,胡安·萨尔瓦多绕着他转圈,钻上钻下,他们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和谐地融为一体。我从来没见过两个不同物种如此协调地互动,像两位技巧各有千秋却相辅相成的舞者同台表演,又像小提琴与钢琴的完美合奏,二者并非从属关系,而是同等重要的两个部分,缺一不可。有时胡安·萨尔瓦多领头,迭戈在后方追赶,胡安·萨尔瓦多故意放慢速度,等他靠近,然后再次展翅向前飞去。有时迭戈领头,企鹅环绕着他游来游去,似乎在写数字8,又有点像蚕宝宝做茧,或者巫师作法。有时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仿佛优美的双人芭蕾,我出神地欣赏着,言语无法形容当晚一直在空气中和水中飘荡的那股魔力,这是一种全方位多角度的魔法。
我一直隐隐担忧胡安·萨尔瓦多不愿尽快上岸,因为如果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他绝对不会主动出来。虽然迭戈也下了水和他做伴,我还是不能放心。
迭戈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没等我催促,几分钟后他便游到池边,优雅地腾身上岸,头发和肩膀上的水流到地板上。接着,胡安·萨尔瓦多也分开水流,钻了过来,像一枚自动导航的鱼雷,他轻拍翅膀,急速窜出水面,对准岸边,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肚皮拍在地上,恰好落到我脚边,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瞧,就是这样,天哪,我真的需要游泳!不过你弄错了,这儿没有鱼,我都找遍了,一条都没有!”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目睹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杂技(抑或是花样游泳?)表演,无论从技术水平还是艺术表现力来看,任何评委都会给出满分。而且不止如此,我坚信,除了那只正在泳池边啃毛巾角的企鹅之外,泳池边的那位身材匀称、体态轻盈的年轻人也能游得比学校里的任何人都快。这简直是天启般的发现,他不再是那个我们熟悉的悲伤少年,而是个拥有特殊才能的正常男孩,此前学校里的人都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迭戈!你可以游泳!”
“是的。我会游泳,谢谢你!”
“不,我是说,你可以游得很好——实际上很出色!”
“你这样觉得吗?”迭戈问,虽然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但我发现他脸上闪现出一丝笑意。我猜,这是他离开玻利维亚之后第一次笑。
“你在哪里学的游泳?谁教你的?”
迭戈看着企鹅。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胡安·萨尔瓦多在用喙梳毛,仿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还喜出望外地发现,他的羽毛非常干,防水功能终于完全恢复了。
有趣的是,其他孩子只顾关注企鹅,显然没有注意到迭戈的特别之处。他们只看到企鹅比迭戈游得好很多,而且一直在谈论企鹅游泳这件事。
回宿舍的路上,迭戈告诉我,游泳是他父亲教的,在他们家乡的河里,但他从没和人比赛过。他还兴致勃勃、毫无保留地给我讲了很多他在玻利维亚的旧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迭戈主动谈起他自己、他的生活和家庭,让我觉得他仿佛变了个人。我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纠正他的英文,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直到返回宿舍才作罢。
过了一会儿,我顺路拜访了舍监理查德,告诉他我觉得迭戈可能“有所改观”,但我没有进一步解释为什么。他很高兴。“噢,但愿这是真的。”他说。
我回到我的房间,拿了一只杯子和一瓶红酒,到露台上坐下,和胡安·萨尔瓦多一起待着。因为纬度的原因,天黑得很快,群星已然现身。南十字座的指向变化昭示出季节的更替,正如北半球天空的北斗七星围绕孤独的北极星旋转那样。
我的冰箱里总是有一定数量的鲱鱼。晚间锻炼之后,我会拎出一条喂给胡安·萨尔瓦多,它会贪婪地把鱼吃掉,然后在我脚旁睡觉。我坐在护墙边,俯瞰逐渐变暗的田野,夜晚的蝉鸣宛如歌唱,从高大的桉树上传出,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我往杯子里倒了点酒,仿佛在献祭众神,感谢他们照管一切,为他们的健康干杯。
“我应该写一本关于你的书。”
胡安·萨尔瓦多抬起头来。
“为什么?”
“我觉得很多人会希望认识你。”我说。
“他们会吗?真的吗?你打算给书起什么名字?”
“哦……嗯……叫《夜之魔法师胡安》怎么样?”
胡安·萨尔瓦多只是摇了摇头,接着身子也跟着晃动起来,一直抖到尾巴尖儿,然后把脑袋搁在我的脚上,继续睡觉了。我斟满了第二杯酒。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具有里程碑式的教育意义,好比神圣的启蒙仪式和历史悠久的古老成年礼,带有基督教洗礼或犹太教受诫礼的性质,但在本质上更个人化、更独特和根本,说明真正的改变已经发生,不再只是寓言。我仿佛被施了魔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孩子下水去和企鹅游泳,片刻之后,他上岸时俨然已经变成大人。这是重生和全新的开始,丑小鸭成了白天鹅,毛毛虫蜕变为蝴蝶,鱼儿找到了返回大海的归途。也许最惊人的地方便是,男孩那天晚上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就像丑小鸭暂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天鹅)。机缘巧合之下,我发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虽然我还无法解释其中的意义。迭戈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完成了数年的成长,而非凡的企鹅胡安·萨尔瓦多于此绝对功不可没。
那天晚上,我拜访了我放牧时的好伙计丹尼,他现在是学院级长。丹尼是个开朗正派的十八岁小伙,比起功课更擅长橄榄球,做事全力以赴,人缘很好,广受尊重。他正和自己的副手杰克待在宿舍的书房里。杰克曾和我们一起待在巴拉圭,也是个认真好学的孩子,话不多,但想问题很深刻。
我问他们学院赢得本年度英式橄榄球锦标赛的概率有多大。丹尼回答,结果很难说,其他学院的各个年级也拥有非常优秀的球员。学院之间也有各种非主要项目(即橄榄球之外的所有运动)的比赛,比赛结果会与其他院际赛的成绩累加,最后确定院际体育比赛年度大奖的得主。
我告诉丹尼,我认为他现在可以趁泳池开放的机会,着手选拔学院游泳队的成员。我补充说,一定要让迭戈·冈萨雷斯参加预选。丹尼想要提出异议。但我说,我们有责任鼓励迭戈参加学院的各种活动,当然,作为级长,最终的选择权在他,我保证不会干涉。
第二天晚上,游泳池已经清理出来,换上了洁净的水。一天后,丹尼便和其他级长组织了游泳预选赛,我决定不出席。
学生们去了泳池之后,过了一会儿,丹尼上气不接下气地和他的副手跑来敲我的门。
“进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没人能相信,”丹尼叫道,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对吗?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慢着,慢着!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撒谎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不敢相信什么呢。听你的语气,我只能猜想你中了乐透。快坐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从头说起。”
丹尼和杰克拉过椅子坐下来,杰克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游泳预选赛的选手姓名和成绩。
我没再逗他们玩,静下来听他们激动地讲述比赛经过。
“好吧,像你说的那样,我们邀请大家自愿报名参加游泳预选,然后组织了几场比赛,只游了一段,冈萨雷斯那家伙就把所有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各种泳姿都是他领先!如果这次比赛的成绩算数的话,他已经打破全校的游泳纪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
听到丹尼叫迭戈“冈萨雷斯那家伙”,我高兴极了。大家终于发现了迭戈的价值。一天前,丹尼会叫他“冈萨雷斯那个笨蛋”,甚至说出更难听的,而今天迭戈升级为“那家伙”。我曾经说,丹尼和杰克都是体面正派的年轻人,这是真的。他们对迭戈并无偏见,而是坚信“人生依靠自己创造”这句话。从出生到上学,这句话一直是他们的座右铭,而此前他们并没有见到迭戈做出任何试图创造人生的努力。圣乔治学院的校训是Vestigia nulla retrorsum,这句拉丁文简单翻译过来是“没有回头路”。我明白,人生真的没有回头路。
“而且根本不是因为侥幸,”杰克说,惜字如金的他破天荒地插了嘴,“只要尽力,他每次都能领先——我们给他计时了,可他看上去却游得那么轻松!”
“所有的泳姿他都会,”丹尼说,“你真该看看他的蝶泳!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抬出水面,比我游得好很多,”他感慨地补充道,“他游得比什么都快!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呢?这就是预赛结果出来之前你一直保持神秘的原因?”
我一直听他们把想说的说完,然后才开口。
“你的问题的答案,丹尼,是胡安·萨尔瓦多,就是那只了不起的鸟,他大概正在我的露台上睡觉呢。”我说,接着我便讲述了那天晚上迭戈和企鹅游泳的经过。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转折点。迭戈一夜之间仿佛长高了三英寸,第二天早晨好像换了一个人,连他的衣服都似乎显得更合身了。他已经赢得了同龄人的尊重。接下来的几周,他的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跻身本学院受欢迎的学生行列。成功亦是成功之母。游泳大赛隆重举行,最终结果果然不出大家所料,他在自己有资格参加的每一场比赛中夺冠,打破了本年龄组的每一项全校纪录,同学们发自内心地为他加油喝彩,甚至连其他学院的观众也不例外。
那一年,学院以微弱差距痛失院际橄榄球比赛冠军,但水上项目赢得了年度体育大奖。迭戈成了英雄,人人都想和他交朋友。后来,他包揽了学校所有游泳项目的纪录,橄榄球技术甚至也大有提高,能够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他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所有公开考试,当然也再没有问过“我能游泳吗”这种腼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