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牺牲了宝贵的东西
In which I sacrifice something precious
胡安·萨尔瓦多在我的露台上定居不久,一天下午,待在公寓的我突然听到一阵兴奋的交谈声。我猜那是返回宿舍的一群学生发出的,但声音里面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颤抖,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我正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摆弄收音机,满地都是用来延长天线的各种长度的导线,我想接收BBC世界广播频道的信号,听听来自英国的新闻,但在那样一个时期,这通常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的努力也会得到奖励,收音机里偶尔会传出英国播音员亲切的只言片语,带着电离层的干扰导致的嘶嘶声。
我听到说话者走上宿舍大楼的台阶,前门开启又关闭。随着他们爬上楼梯,说话声逐渐变大,这群人最终在我的公寓外面停住脚步。收音机接收不到信号,好奇心又占了上风,我预感到会有人敲门,便走过去察看。我打开门,发现一群男孩站在门外,其中一个孩子表情洋洋得意,双手捧着一只又脏又旧的白铁大盆。盆子是椭圆形的,长约三英尺,宽两英尺,深九英寸左右,两边都有把手。
“科尔特斯,”我佩服万分地说,“你太厉害了!这是从哪儿偷的?不会是去什么可怜的老太太的花园里顺来的吧?”
“我才没偷呢!”他愤然反驳。
“没错,我只是在开玩笑,”我说,“不过你还是很棒,你从哪弄来的这个盆?”
得意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从城里回来的路上,我在一个维修店的垃圾堆里看到这个盆,我问他们多少钱,他们说白送我,直接拿走就行。”
“学校的门卫没拦你吗?”我问。圣乔治学院有明确规定,不许学生把垃圾带进校园。
“他们想拦我来着,但我说你需要这个盆,是给企鹅用的,他们就让我进来了。确实是你派我去拿的,对不对?”
“啊!没错!”我说,“我想起来啦!是这么回事!你将来肯定有出息,贝尔纳多·科尔特斯!”
搬来学校几周后,胡安·萨尔瓦多如鱼得水,很快适应了露台上的生活。露台的桌子就是他的阳伞和遮雨棚,他也喜欢每天的淋浴,给他洗澡的要么是我,要么是学生们。我们把水管的一头搭在桌子上,让水缓缓流下,胡安·萨尔瓦多则惬意无比地站在人造瀑布下冲凉。
胡安·萨尔瓦多严格遵守固定的洗澡程序。他会先把长嘴伸进水流冲上一两秒,然后起劲儿地甩脑袋,如此重复两三次后再抬起一只脚,开始用它洗脸和脖子,另一只脚留在地面保持平衡,然后清洗身体的其他部位。他的脚灵活得惊人,可以洗到很多地方,身体里的骨头仿佛是软橡胶做的,怎么弯都可以。接下来,他会挪到水流之外,用嘴梳理羽毛,先从脖子开始,最后是尾巴。整个梳理过程中,他时常会快速摇动尾巴,丝毫不觉疲劳。看到企鹅发出这样的信号,我们会拿起毛巾轻轻擦干他的身体,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再梳一遍毛。
我们一直都不清楚企鹅平时需要喝多少水,也不确定它们是否只靠吃鱼就能获取身体所需的水分。所以,我们总是在胡安·萨尔瓦多身边放一只装满水的炖锅,学校里的水很咸,我不担心他摄取不到足够的盐分。但即便如此,我却从未见他喝过水,虽然他需要喝水,肯定是能喝到的。
多亏贝尔纳多·科尔特斯在基尔梅斯某处维修店的肮脏角落里瞥见了那只白铁大盆,这只大铁盆让胡安·萨尔瓦多洗上了更舒适的盆浴。只要他愿意,全身都可以浸到水里,在愈发酷热的炎夏给自己降温。不过,这虽然让我对胡安·萨尔瓦多的健康情况稍感宽慰,然而他羽毛的防水层却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
科尔特斯刚把铁盆拿给我看的时候,我立刻发现,盆子的主人曾经很仔细地使用它。我能想象出十九世纪末它在五金店或百货店待售的样子,挂在从天花板横梁垂下来的挂钩上,明亮、簇新,盆上用麻绳拴着一块手写的米黄色马尼拉纸价签。我相信,当年是一个时髦的家庭买走了它,还买了别的生活必需品。我想象中的买主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穿着宽松的粗棉布工作服,和刚刚结婚几天的妻子一起,买下了他们负担得起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还不能把他们那辆马拉的老式推车压坏,比如瓦楞铁、木材、钉子、锤子、编篱笆的铁丝、镐头、铁锹、火柴、面粉、玉米种、土豆、白搪瓷壶、弹药和这只白铁盆。这几样东西,加上他们的爱情和决心,足以让他们造一个新家,但也只是仅仅够用而已。
胡安·萨尔瓦多的澡盆曾是那个新家的核心,他们努力开垦土地、养活自己,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南边建一座新农场。铁盆或许还曾在厨房充当准备食物的厨具和餐后刷洗碗碟的水池。毫无疑问,它也在洗衣间和卧室服务过,新生儿在里面洗过澡,主人用它烧过水,若是把它盖起来,还能用来储存物品,既干燥又防虫。随着人口的增多,家庭社会地位的提升,它会逐渐被用在不那么重要的地方,比如喂猪或者盛污水。最终,这只历经磕碰刮擦,已经开始生锈的尽职了一辈子的铁盆,在这家人的房子出售时随同农场的其他东西一起被廉价拍卖,几经易主,直到最后失去光彩,无人问津,进了基尔梅斯的维修店。然而,命运又赋予它更高尚的使命——在那个特别的下午,一个路过的小男孩发现了它,发掘出了它的潜力。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我夸奖科尔特斯,“干得好!把它拿到露台上洗干净。”
男孩高兴地把铁盆搬到露台上刷洗起来。强劲的水流将泥土、污垢和蜘蛛网一扫而光。胡安·萨尔瓦多站在盆边监督,细密的水雾从他的羽毛上弹起,他满意地把脑袋按在胸前蹭来蹭去。我再次惊奇地发现,企鹅那灵活的脖颈竟然可以让他大幅度扭动脑袋,头顶朝下,下巴朝上。阳光照射水雾形成的彩虹环绕着胡安·萨尔瓦多,构成了令人难忘的画面。
脏污很快被洗净了,铁盆中装满了明亮、干净的水,随时准备再次服务。
露台上有些从柴房里拿来的白坚木块,是用来压住搭在桌子上的水管,防止打开水龙头时水管胡乱摆动的,柴房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燃料。按照字面意义,quebracho(白坚木)这个词可以翻译成“断斧木”,顾名思义,这种木头质地坚硬,密度很大,到了水里会沉下去,除了烧火(因为它燃烧起来像煤炭),没有太大的实际用途。由于密度高,它可以用来压东西、保持平衡什么的。现在,我把白坚木块摆在铁盆边,为胡安·萨尔瓦多盖了一座楼梯,供它爬进爬出,盆子里也搭了类似的楼梯。因为材料是白坚木的,所以楼梯不会浮上水面,而是稳稳地待在盆底。
一切就绪后,我们退到一边,开始观察企鹅会如何使用这件全新的家具。大家都做好了准备,等企鹅高兴地冲进水里游来游去的时候,我们要互相庆祝大功告成。然而,胡安·萨尔瓦多根本没有那样做。他压根对新浴缸不感兴趣,依旧在那里梳理羽毛,连看也不看它一眼。这很不寻常,因为一般情况下,出现在露台的任何新事物都会立即引起他的好奇。
围观的男孩们明显很失望。
“他为什么不用这个盆呢?”其中一个问。(1)
“他不喜欢吗?”另一个回应道。
“说英语!”我提醒他们。孩子们不上西班牙语讲的课的时候,学校对于他们使用什么语言并没有严格的规定。
“好的,这可不像他的风格!”第三个男孩说。
“给他时间适应,”我说,“他还不熟悉这个盆。”我想表现出乐观的态度。但和孩子们一样,我对企鹅的反应感到非常失望。
突然,一个男孩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yelo!”他转头问我:“你有yelo吗?”他的英语里夹杂着西班牙语单词,典型的盎格鲁-阿根廷白话。
“你说的yellow是什么意思?”我问,“黄色的什么?黄油漆吗?他怎么会想要油漆呢,傻小子!他要黄色的油漆干什么?”孩子们喜欢我模仿过去殖民地上校的语气和他们说话。
“不,不是油漆,就是yelo!让他有家的感觉!”他笑着说。
其他男孩都笑了,替他翻译:“你不会说‘冰’吗?”他们取笑他。
“对,就是冰!Hielo!你有吗?”——“你有冰吗?”
“冰!放在哪儿?放盆里?在一大盆水里面放几个小冰块又有什么用呢?根本不够!”
“有用!”“可以的!”“没错!”他们纷纷叫道。突然之间,所有的孩子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拜托!你有冰吗?”
“嗯……”我犹豫地说,“我的冰箱里有些冰块,但只是一点点,不够多,根本没有用,他又不是南极企鹅,所以一点冰块改变不了什么的。”
而且,当时已经快六点半了,很快铃声便会响起,召唤孩子们去食堂吃晚餐。这铃声预示着我可以享受一天中难得的片刻悠闲,有时我会和同事们在露台上安静地品一杯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瓶装水制作的冰块可是调酒的必需品。我得给孩子们泼泼冷水。
“噢,求你啦!”他们可怜兮兮地央求道。我只好无奈地牺牲宝贵的冰块,不情愿地走进公寓,从冰箱冷冻室取出一盒,先往一只玻璃杯里偷偷放了几块,然后把杯子塞进了冰箱。
“给,”我把塑料冰盒递给孩子们,“不过肯定没用,你们会看到的。”
正在这时,餐厅的钟声响起,传遍整个校园。
“好啦,时间到了,你们快走吧!别在这儿胡闹啦!让企鹅自己待会儿,但愿他能发现浴盆的用处,”我说,“你们可以过会儿再来。”
“再等等,再等等!”他们边恳求边抓起冰块扔进水里。冰块过不了多久就会融化,水温也不会因此产生丝毫明显的变化。
然而,在那一刻,胡安·萨尔瓦多停止了梳妆打扮,抬起头来,似乎冰块恰恰是他期待已久的东西,只见他熟练地一连跃上几级台阶,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老兵,跨进水里洗起澡来。
孩子们见状笑个不停。我催他们去吃饭,他们便跑着离开了,但一路上笑个没完,有人还模仿我刚才说的话:“根本没有用的!”阵阵响亮的笑声飘向露台,直到他们走到一百码开外的食堂,声音才消失。
我照例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与胡安·萨尔瓦多共赏露台的日落。惬意地沐浴在温暖的夕照中,我举起酒杯,抬眼看向企鹅。
“祝你身体健康,胡安·萨尔瓦多!”我说,“干杯!”然后呷了一口。我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胡安·萨尔瓦多弯下腰,摇摆尾巴,啄着一块冰,仿佛在回应我:“干杯!”他把双翅浸入水中,疯狂地制造水花。
————————————————————
(1) 译注:斜体字原文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