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爱你,哪怕我不记得。
埃丝特喜欢待在酒店里。她以前当然住过酒店,不过,也许当时年龄太小,她不记得了。或者,那没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可现在,住在有很多卧室的大房子里,想吃什么就有人端来,吃饭时有咖啡,有属于自己的浴室,这让她很开心。她忙着坐在浴缸里洗泡泡浴,听妈妈唱歌。当然了,她这么晚不睡觉很可笑。不过,她非常喜欢穿着漂亮衣服,坐在餐厅宽敞的淑女椅上,让所有的服务员都为她担忧。我很高兴,我让她那么做了。我很高兴,即使她脸上沾了滑溜溜的意大利面酱,烛光中她的脸还是光彩照人。
我想,今天是个好日子,漫长又奇特。天还没亮,我就醒来,去了花园。现在就像是一场梦,像在另一个世界,我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可是,能想起来,我就很开心。也许,来到断崖边时就是这样:也许,一点也不吓人,就像今天早上的花园相会一样。现实不一定就重要,对吗?只要感觉是真的,就是重要的。
离开时,我甚至都没跟格雷戈告别。他不在家。我给埃丝特收拾行李时,他已经上班了。我觉得很奇怪,好像我将一去不复还。不管怎样,我们开车离家后,我就不会回来了。至少,不会是以原来的样子回来。
现在,我坐在床边,知道、感觉到、看到一切。一切都那么清晰。我知道床边的电话是干什么的——我知道它叫什么,知道它怎么用。我知道怎么锁门,知道我在哪个酒店,知道我在哪一层,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我知道,我们要去见保罗,过了一会儿,我又忘了——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比如花园里与莱恩的会面。现在,我能感受到当下,感觉自己真实纯粹,精力充沛。我不知道这会持续多久。不知道哪根神经搭对了,我又回来了。所以,我起了床,收拾好包,轻轻地出了屋门。我要去酒吧里喝杯杜松子酒。说起来,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战,应该喝一杯。
凯特琳坐在酒吧里,穿着我买给她的漂亮花裙,黑亮的头发披散在背后。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是那么漂亮,就像一只褪去黑茧的蝴蝶,打算重获新生。她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穿着一双罕见的新高跟鞋,显得双腿修长白皙。那是我的一双红色高跟鞋。她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橙汁,尽量表现得不像是在等人。我看了看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身上的希望和强大吓到了我。就像她很小的时候第一天上学,我跟她挥手告别。她走进另一个世界,有一天,她会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我不想离开我的凯特琳,也不想离开我的埃丝特。我想一直待在这里,告诉她们,我爱她们,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都能度过。我指的是残酷和不公平,不是说我害怕的疾病,也不是我要面对的那个奇幻、黑暗的世界。有一点很肯定,我正在让我爱的人失望,却束手无策。
“喂。”我小心地靠近凯特琳。
“妈妈!”她看到我很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我哈哈一笑,她脸红了。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怎么越狱了?”我挨着她坐下来,“我走出房门,出了409房间,下电梯喝杯杜松子酒。我发现了你,你看起来非常漂亮。”
“别扭的裙子。”凯特琳表情尴尬。
“你是在等人,对吧?”我说着,歪头看了看她。我这一刻的感受很难描述:骄傲、怜爱、疼惜、悲伤、喜悦,一齐迸发了。在这一刻,看到我女儿——一个坚强的姑娘,克服那么多困难,穿着我的红鞋,坐在这里——我感到五味杂陈。“你等的那个人,是可能让你快乐的人吗?”我补充道——能想起刚才的对话,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太傻了。”凯特琳说。她看了看我,好像在掂量能不能跟我说。
“没关系,”我说,“我现在暂时恢复理智。迷雾散去了,我能看到几英里外的东西。对了,给你姥姥发个短信,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吗?我保证过,不让她生气了。”
“噢,妈妈。”凯特琳含泪眨了眨眼,泪水留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给姥姥发了条短信。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
“姥姥说,玩得开心点。”凯特琳告诉我。
“跟我说说那个男孩。”我催她快说,胳肢了她一下,不让她难过。
“我跟他认识不久,”她说,“他在学生会酒吧上班,是拍照片的。我是说,我两天前才认识他,妈妈。他看起来很蠢,就像突然瘦下来的盖瑞·巴洛(1)。愚蠢的发型——还有穿衣品位,妈妈!他平白无故地打领带,戴帽子,穿着一双可笑的鞋子。他就像很喜欢自己的样子。太傻了。”
“那么,他是有点虚荣了?”我不确定地问。
“不是,完全不是。”凯特琳说。她显然很惊讶,认真地抬头看了看我。“妈妈,他人很好。我是说,我一直以为,好人索然无味。不过,他好像打算拯救世界,在乎所有人。在别人大难临头时,他也愿意帮忙。我是说,谁会那样做啊?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是不是不该跟这种人纠缠在一起?”
“一个关心世界,在乎别人的好人?”我重复了一遍,“没错,你说得对,你应该离他远点。找个爱打架的瘾君子约会。”
“可是妈妈,”凯特琳说着,探过身子,“我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什么样的男人,即使是好人,想要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孩啊?我是说,谁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啊?甚至,谁愿意跟孕妇约会啊?我是说,可以只是简单的约会,不确定恋爱关系吗?还有,你知道……”她降低了音量,“做爱怎么办。我是说,我们还没有任何肉体接触。我们其实都没接过吻。也许,也许这只是我臆想的,也许他只是把我当朋友。他来帮我,只是因为他人好,还有……我穿着这条裙子在干什么?”
我伸出手,放在她额头上。她小时候不舒服了,我就会这样,她总是会停止哭泣,抬头看我的手指,转移了注意力。凯特琳现在的表现跟小时候完全一样,也许在想我摸她额头干什么。不过,有效果了——她转移了视线。
“不是双方都方便时才会相爱,”我说着,挪开了手,“你不能那么想。我和格雷戈,我们在其他任何时间都不可能相遇——早一点都不行。我们没那么多相处时间了,这真的很悲哀。但是,我们拥有的这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就是恩赐。”
“你记得格雷戈?”凯特琳轻声问我。
“我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会忘记我的爱人呢?”
“噢,妈妈。”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手机,“妈妈,打给他。现在打给他,说你爱他。拜托了。”
我皱起眉,接过电话,不假思索地拨了他的号码。电话那头响了很久,转入了语音信箱。从我第一次叫他干活起,他一直都用这个号码,从来没改过。我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一个清爽的春日,我正在给他打电话。我们都不知道,第一次通话会对我们有多重要。我听到他那时的声音——认识他前的声音,留下了一条语音。“格雷戈,是我。我是克莱尔。我跟凯特琳在曼彻斯特。我们去见了保罗,我想还算顺利。一切顺利。听着,我感觉不错。我感觉正常了。我就想告诉你——趁着一切正常,我想告诉你,格雷戈,你是我一生的爱人。我对你的爱,超过我的想象。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哪怕我不记得了。我向你保证。再见,亲爱的。”
我挂断了电话。看到凯特琳的表情时,我有一种感觉,我打电话时错过了什么。
“他过得不容易吧?”我问她。
“很不容易,”她说,“但是,他对你的爱没有停止过,妈妈,一刻也没有。”
我叫来服务员,点了饮料。
“凯特琳,”我一边慢慢地说,一边嗍了一口,觉得浑身一阵兴奋,“听我说,亲爱的,趁我现在还能说出理智的话。好吗?”
凯特琳点了点头。
“你要为了自己的幸福决定。你要为了我决定。如果这个男孩,这个好人能叫你幸福,就给他机会。不要质疑。不要因为觉得不合适,就推到一边。抓住幸福,凯特琳。为了我,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完全不要担心可能发生的事。跟着感觉走,我向你保证,周围的世界可能崩塌,大脑和身体可能背叛你,但你的心灵,你的精神……不会改变,这决定了你的样子。等埃丝特长大后,也跟她说。告诉她:我们最后能留下来的,就是给予的爱和获得的爱。”
“就像你婚礼上的诗歌一样。”凯特琳说。
“噢,没错。”我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震颤了一下,静静地落下,就像我婚礼上的诗歌一样。
凯特琳双手揽住我的脖子,从高脚椅上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抱住我。她紧紧抱住我,稳住我,拴住我,努力让我留下来。我一心希望,我能永远留下来陪她。她抱紧了我。我们都知道,接下来的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内,无论发生什么,对我们两个人来说,这一刻……都是一场告别。
“喂。”我们分开了,我看见了那男孩。跟凯特琳说的一样,他一头金发,棱角分明,穿戴堪称完美,露出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微笑。他没看我,他看着凯特琳,双眼炯炯有神。“你来了,”他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就过来看看……你正好在。嗯……太好了。”
“呃,”凯特琳白皙的皮肤变红了,下意识地抚了抚裙子,“这是我妈妈。”她说着,僵硬地朝我摆摆手。
“噢!嗨,你好,夫人,呃,凯特琳。”他一边说,一边朝我伸手。他跟我握了握手——透着坚定和果断。他露出最和善的微笑。虽然他一定知道我得了痴呆症,但却敢直视我,似乎一点不怕我。
“你好,小伙子。”我说完,他看起来不知所措。
“妈妈,这是扎克,”凯特琳说,“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歌星。”
扎克哈哈一笑,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上我女儿。而我女儿也正好坐在酒吧里,穿着唯一一条裙子,觉得搞不好你会来?”我动用了天赐的母亲特权,让他们两个都很尴尬。
“妈妈!”凯特琳惊叫了一声,“噢,我的上帝!”
“哈,没错。”扎克目不转睛地看着凯特琳,可怜地承认道。我突然想教育教育他,跟他说她有多么珍贵,不准伤害她,诱骗她,或让她失望——因为,他要敢这么做,我哪怕没死,也会像幽灵一样缠着他。可是,我看了看他,他一直在看她。我被另一种感觉占据了,这样的“说教”根本没必要。两个年轻人热切地看着我。我意识到,我松了一口气,突然很肯定,凯特琳有没有扎克都没事。不过,在可见的未来中,这男孩能让她“幸福”。
“我想,我该给你们腾地方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我该回419房间了。”
“不要。”凯特琳也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她声音里有一丝不安。“不,妈妈,不要走。我还不想让你走。”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天见。”我告诉她。
她把脸靠在我手掌上,点了一下头。
“晚安,亲爱的,”我说,“晚安,扎克。你是个帅气的年轻人。凯特琳说的没错,真的很可笑。”
扎克很没面子地闭上双眼。我走开时,听见他大笑起来。
我正在等电梯,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喂,克莱尔。”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到他站在那里冲我笑。他的目光像在咖啡厅里,在图书馆,和早上在花园里一样。他的目光让我想对世界歌唱,唱出我的幸福和好运。
“是你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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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盖瑞·巴洛,英国歌手、钢琴师、作词作曲家和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