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留下来,再给他一次当父亲的机会。
我猛地惊醒,坐起来,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望着周围的一切,渐渐地恢复记忆,我还在曼彻斯特。朦胧的晨光透过厚厚的网眼窗帘漏进来。我不是一个人。
我轻轻地,慢慢地扭过头,看到了扎克。他还趴在我身边睡觉,浅黄色的头发乱乱的,他一定很不喜欢。他睡觉的时候,嘴唇会微微张开。我小心地下了床,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保罗·萨姆纳让我走开时,我的反应跟预想中不一样。我本以为,我会因为被拒绝而哭泣——受伤、失望、疑惑,过去几个月的感受,我都会再经历一遍——但是我没有。相反,我冒出一堆奇怪的感觉,有坚强,有开心,还有点放松。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又走出教师大楼。扎克跟在后面,问我发生什么了。直到出了大楼,我才告诉他。
“他不相信我,”我说,“他觉得,这是我妈妈得了痴呆症后编的故事。”
“见鬼。”扎克看起来很为我抱不平。
“噢,好了,没关系的,”我开心地告诉他,“我尽了力了。多亏了你帮忙,谢谢了。我猜,我现在要做的,大概就是……回家。”
“不,不要走。”扎克摸着我的胳膊说。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碰我。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像是一股电流,“咝”的一声穿透了我全身。
“那么……”我轻轻地挪开,他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胳膊,“我想,我必须回家。我是说,我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你觉得保罗·萨姆纳是你父亲吗?”扎克问我。
“是的,”我说,“是的,因为妈妈不会说谎。还有,你见过他吗?我跟他长得很像。其实,我跟他长得出奇的像。可是,那不重要。他不想知道,我看明白了。所以……没有爸爸,我也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还有妈妈,她需要我,我要回家。”
“你要再给他一个机会,”扎克说着,往右边跨了几步,挡住不让我走,“不离开就是这个理由。”
“他不想要机会,”我说,“谁能怪他呢?”
“可他需要,”扎克说,“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需要机会。但当有一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会需要的。所以,你要留下来,再给他一次当父亲的机会。”
“你是耶稣吗?”我问他,“如果你不是耶稣,我都想不出来为什么你那么在意。”
“不是!”他哈哈大笑,“耶稣不会穿着这件衬衫。”
“那是因为耶稣是有品位的。”我说。
“给家里打电话,跟你妈妈说说。我敢说,她不会让你放弃的。”
“你喝酒吗?”我问他。
“喝一点。”他说。
“噢,我喝不了,不如我们去酒吧,我看着你喝醉吧?”
扎克摇摇头,哈哈笑了。“我们去吃午饭吧。我知道个不错的地方。然后,你可以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好吗?”
“你可以当我爸爸了。”我说。
扎克身上有些地方,让我难以理解:他风趣,善良,友好。这当然好,可是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一个陌生人这么风趣,善良,友好,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扎克,我才没有在被保罗拒绝后,蜷缩在角落里。又或者,这些都是因为我自己,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自己。当我决定爱我的孩子时,就注定了我不会被挫折打败。如果妈妈教过我什么,那就是当妈的必须像个勇士:她们也许会被打倒,但一定会振作起来。不过,知道当时有扎克在门外等我,确实帮了我大忙。
知道有人在背后支持你,就像有了后盾一样,充满勇气,不畏艰难。妈妈和格雷戈之间一定就是这样。这种感觉很不错,让我觉得好多了。我倒比往常预想中的自己更强大,更成熟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似乎不像我和塞巴在一起时,这次没有计划,没有不安,没有心理战术。扎克很擅长“扮演”男人这个角色,他似乎不用向周围的人证明自己。午饭过后,我有点困。于是,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扎克想看的电影——一个荒唐的抢劫片,里面有很多飞车追逐的场面。我大概睡了二十分钟,醒来时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电影已经放到片尾了。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他要去上班了。我不想他走,不过,就凭我们短暂的友谊,不让他上班,似乎不太合适。
他送我回酒店。那是一段奇怪的路程,明明毫无意义,却又意味深长。我是个孕妇,还有个生病的母亲。我想到的,远不止在服装和音乐上品味差的漂亮金发男孩。如果只是发生了些变化,如果我只是和塞巴斯蒂安分手了,如果妈妈一直是原来的样子,也许,昨天下午,扎克带我穿过曼彻斯特忙碌的街道时,我会喜欢他看我的感觉。我还记得他看我的样子,等我们四目相对时,他的视线又挪开了。我记得,在酒店大厅,他把自己的号码输入我手机里,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然后,他用手机拨出自己的号码,这样,他也存下我的号码了。他跟我一起等电梯,在我进电梯前,亲了我的脸颊,向我告别。下辈子,我大概会为这一切兴奋,因为新的可能性才刚刚开始。但是,这辈子却不可以。说到底,如果不是妈妈和保罗·萨姆纳,我永远不会来到这座城市,在这个时间,见到在大学酒吧上班的扎克。所以,我要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不合适的。这并不是在我人生中这个节骨眼上该发生的要紧事。这一系列的事都是巧合,我必须放开——最迟今天,或者明天。
我想守着电视入睡,努力不去想当妈妈、姥姥和埃丝特到达这里,会发生什么。突然,我的手机响了,吓了我一跳。我第一反应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坏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扎克的名字。当时已经过了半夜。
“你好。”
“是我。”他说。
“我知道。”我说。
“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他说。
“说实话,我一晚上都在想你。没什么别的想法,”他匆忙补充道,“只是想你遇到的一切。”
我不得不承认,我失望了,我倒是希望他有别的想法。我把手平放在肚子上,已经能够感觉到孩子的轮廓了,我笑了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妈妈一样幸运,遇到一个对的人,一直在背后支持我。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只要关注自己的家人。我要在背后支持他们。
“我非常好,”我告诉他,“其实有些奇怪。因为,我糊里糊涂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似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我要再给保罗·萨姆纳一个机会。对了,我不确定说‘再给一个机会’合不合适。也许可以说,再尝试一次。明天,我妈妈、姥姥和小妹妹都会过来收拾他。所以,也许更像是一场复仇。”
“要我来吗?”他突然说,“现在?”
“我的房间?”我说,“好像不太合适。”
“不是,我不是想……就是去看看你,出来逛逛,聊聊天?我想跟你逛逛,聊聊天。”
“我不想开玩笑,”我说,“你没有伙伴吗?”
“有啊,”他哈哈大笑,“我有一大堆伙伴。还有一个新朋友,过了明天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能过来吗?就是出去逛逛。看个电影什么的?这次你来选。不看飞车了,我保证。”
我突然意识到,有他陪着我会很开心,当然也会有点伤心。我同意了。
电影看到一半,我转过身,问了他一个突发奇想的问题。我第一次问他,关于他的母亲。“跟我说说你母亲,”我说,“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扭头看了看我,然后摇摇头。“她是个很伟大的女人,为人风趣、坚强、善良。我爸爸非常爱她,我们都爱她。她还很迷人,你知道吗?去酒吧、上班和每周日去教堂前,她都会收拾头发,精心化妆。”
“难怪你是个宗教狂热分子!”我说着,捅了捅他的肋骨。
“不是这样的,”他咧嘴一笑,“妈妈很看重信仰,对我有点影响。我是说,我更愿意相信,有个什么神存在,而不是一无所有,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我直接说了句,“我不想有个什么神一时性起,决定我妈妈或你妈妈的病。我宁愿那是随机的、残酷的意外,否则就很难让人理解。”
“没错,”他点点头,“她去世时,我也是那么想的。我们都是那么想的。在她去世前,我们都不知道,是她把我们如此紧密地连在一起。爸爸很生气,我也很生气。有一段时间,我也失去了他。我们分开过大约四年。我听说过他曾经被妈妈以前上班的酒吧赶了出来,在拘留室呆了一夜。他也听说过我在脏乱差的小屋之间搬来搬去,每天带着疲惫和困惑生活。”
“你那时找到耶稣了吗?”我有点戏谑地问他。
“然后,我又给了爸爸一次机会,他也给了我一次机会。因为,我们都发现,现在还来得及。如果妈妈看到没了她,我们变成这样,她会很失望的。那样,她生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于是,我和爸爸又成为朋友了。这件事急不得,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始,但是,我们需要彼此。我们相互整理了情绪。他是我的家人,我爱他。”
“所以,你就觉得,我要再给保罗一个机会?”我问他。
“我是这么认为的,”扎克说,“我觉得,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你都不该轻易放弃一段关系。”
“可是,我已经有个家了,”我说,“他们一大早就会朝这边赶来。我不想闯进别人的生活,即使他是我的生父。”
“你,”扎克像个明星一样看着我的眼睛,静静地说,“你不是非要闯入别人的生活。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发现,你是个……不错的人。”
“那我一定是见了很多没脑子的人。”我这么说,是想转移话题。但对初识的两个人而言,这话似乎太重了。
“那,”扎克一边说,一边倚在床头板上,双臂交叉起来,“完全有可能。”
过了一小会儿,我都快睡着时,他的声音唤醒了我。“你打算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他问我。自从告诉他我怀孕了,这是他第一次直接问我与此相关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懒洋洋地说,“也许叫穆恩·尤妮特,或者撒谢尔。如果是女孩,就叫爱普尔。”
“孩子父亲呢,他怎么看?”他问得非常谨慎。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提过他。在扎克看来,他现在应该在家等我。
“他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分开了。他以为,我已经把孩子做了。但是,我会告诉他。我必须告诉他。看看我,历史正在重演。我必须保证,我的小孩不用再像我这样。”
“很好,”他简单地说,“你应该告诉他。”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谁先睡着的,大概是我。我只记得,我们上一刻还在讨论《闪灵》的意思,下一刻,我就醒来,发现跟他背靠着背。我们完全没有拥抱,而是蜷着身子,远离彼此……可是,我却觉得有人紧紧抱着我。
我真希望,我不是穿着衣服睡着的。不过,我想,这比不穿衣服好多了。
现在,我在考虑要不要冲个澡。不过,在他隔壁光着身子,似乎也很别扭。所以,我只是刷牙、卸妆和洗头。我弯着腰,趴在浴池上方。这样,热肥皂水就不会流到胳膊肘上,弄湿我的衬衫。我用毛巾包好头发,朝镜子里看了看,看起来太傻,又把毛巾摘了,尽量擦干头发,直到擦成湿漉漉的鬈发。我看起来没那么可笑了。我回到卧室时,他还在侧躺着睡觉。他看起来……出奇的漂亮。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些帅哥朋友很多,不会喜欢发型很蠢、母亲病重的孕妇。噢,可是单是想想他们可能喜欢你,都很美好。
我坐在床边,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显然累坏了——睡得很沉。我轻轻晃他,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盯着我看。他露出了微笑,笑得那么甜美,那么幸福,还有些懒洋洋。我都想亲他了。可是我没有。
“天亮了,”我说,“刚过八点。”
“我待了一夜!”他坐起来,伸展了四肢,“我要回家换衣服了,还要上班。”
我们坐在那里,又对视了一会儿。
“我不希望你不跟我告别,就离开曼彻斯特。”他说。
“好的,我不会的,”我向他保证,“我也不想不辞而别。”
我看他下了床,拿好东西,用手指把头发稍微捋顺了点,朝门口走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要抱抱你。”他提前告诉我。我点头同意了。我们抱在一起,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双手揽住我的腰。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把头埋在他脖子前。
“当心点,你和孩子都是。”他说着,出了门。
我意识到,除了妈妈,他是第一个正常看待我孩子的人。这让我很开心。
“罗茜!”一看见我,妈妈就尖叫一声,伸开双手朝我跑过来,“罗茜·麦克摩西!我们要来一场狂欢!”
她亲了亲我的脸颊,抱着我左右摇晃。
“我们先避开老家伙们,然后向城市进军,好吗?知道附近有什么好酒吧吗?”妈妈期待地看了看我。
“呃……”经过长途跋涉,埃丝特看起来懒散疑惑。她用拳头揉揉眼睛,又眨眨眼睛,一看清是我,就从姥姥怀里跳下来。“凯特琳!”她喊出我的名字,就像妈妈喊“罗茜”的名字一样狂热。“哇!”
我抱起她亲了亲。
“这是我的小妹妹,”妈妈告诉我,“她大多数时候不会烦人。”
“妈咪在玩伪装游戏。”埃丝特聪明地告诉我。
“你好,亲爱的。”姥姥亲了亲我的脸颊。妈妈朝我翻白眼,摆动眉毛,那神情就像她在说一个我俩都能听懂的笑话,这弄得我哈哈大笑——我妈妈正在跟我调侃当妈的。“克莱尔,”姥姥说,“我们在曼彻斯特。我们来见凯特琳,跟她一起找保罗·萨姆纳说理?”
“噢,他,”妈妈的嘴咧得……我想,跟我今天早上一样,“我想他喜欢我。”她朝我眨了眨眼,“他在这儿吗?噢,我的上帝啊,我该穿什么呢?”
“克莱尔,”姥姥抓住妈妈的手,看着她眼睛接着说,“这是凯特琳,你女儿。她二十岁了,记得吗?她怀孩子了,就跟你这么大时一样。”
“我二十岁时不会怀孕。”妈妈吃惊地说,“谁会蠢到二十岁就怀孕?”
“听好了,亲爱的,”姥姥说,“凯特琳快让你当姥姥了。”
妈妈看了看我。“噢,”她说,“你根本就不是罗茜,对吗?”
“不是,妈妈。”我张开双臂对她说。
“噢,你好,亲爱的。”她亲了亲我的脸颊,又抱住我。不过,这次的拥抱不一样,更像一个母亲的拥抱。“我很想你。好了,我们好好计划一下,让你父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