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是纯粹的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醒了。不过,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这很讽刺,因为,我最近显然忘了许多重要的事。但是,这件事好像更急迫,更让人担心。我坐起来,用手指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思考。
埃丝特酣睡在我身旁,一头金色鬈发盖住了她的脸。她攥紧拳头,侧躺在枕头上,均匀地呼吸。我很感激,我忘掉的不是埃丝特——最近几周,埃丝特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和监护人。她一直想当天使。现在,虽然没有翅膀,她却真的是一个天使了。我对她笑了笑,失去的记忆还在心里纠缠。我记得,凯特琳一个人在曼彻斯特,我今天要去找她。妈妈会带我和埃丝特去。妈妈开着她那辆日产米克拉载着我们。我们不去见我男朋友保罗。不,等等,保罗已经不是我男朋友。很久以前他就不是了。我忘记的、丢掉的是不是这个?保罗。那个没穿底裤,写诗赞美我头发里有阳光的保罗。不再是了。不对,不是这个。
我起床后,看了会儿映在玻璃上的女人,想让我跟她的影像和解。最近,我开始忘记自己的年龄。不管现在的我究竟是多大岁数,我的感觉却只有十七岁,充满了希望和活力。我疯狂地期待未来,想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梦想着,也幻想着未来。我不确定,这么乐观到底是因为疾病,还是我本来就这样。我隐约觉得,现在不该再抱有希望,也不该再在乎什么了。没希望却抱有希望,是不合规矩的。
我夜里到底丢掉了什么?我忘掉了什么?
天还很早,屋里一片安静,天空刚透出紫色的微光。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他在那里,我立马想起那是谁了。我的记忆一刻也没有犹豫。那是莱恩。
我屏住了呼吸。他在我花园里干什么?他双手放在口袋里,只是站在结冰的草地上,盯着地面看。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再次沉溺于期待:他在那里,这证明我的生活还有惊喜。图书馆事件后,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可现在,他就站在那里等我。
我来不及梳洗打扮,就光脚匆忙下了楼,小心地不吵醒别人,尤其是在埃丝特房间睡觉的丈夫。我爬过楼梯门,睡衣外面直接套上外套,从厨房光滑的地砖上跑过去。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像彼得·潘一样飞起来。可突然我想起来:门关得死死的,我打不开。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透过厨房门的玻璃方格,看着他笼罩在曙光中的背影,伸出了手。神奇的是,我的手指轻松地拧动了门把手,触摸到冰冷的空气,门就那么开了。这是在做梦吗?我周围的世界在变化,它听从我的命令,让我去见他。我很怀疑,这可能是一场梦,或一个幻想。“长名字”医生说过,等一切快结束时,就会有幻想。我在花园里看到他,是不是就濒临结束了?我光着脚,草地冷冰冰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寒冷很快穿透了我的外套和睡衣。我开始发抖,呼出的热气凝成一团团雾。我相信,这是真的。我真的是站在早晨的花园里,看着莱恩的背影。他真的是在等我。总之,这听起来就像我这种人会做的事情,不是吗?
我轻轻走过草坪。太阳卖力地想爬出来,天空被染成一片朦胧的粉色。
“你来了。”我小声说。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是我,他露出了笑容,好像见到我很高兴。我想,他也很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他,“要是有人看到你怎么办?”
“你脚上什么都没穿,”他说,“会被冻死的。”
“不会的。”我也笑了,笑出声来。其实,我挺喜欢寒冷,很想感受一下。“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往我窗户上扔石子?我可能见不到你!”
“我睡不着,”他说,“我没打算吵醒你,只想在你附近。这样听起来我就像个疯子。”
“一点也没有。”我朝他走过去,他将我的双手放在两侧,把我抱起来两三英寸,让我的脚站在他靴子上。我抱住他的脖子,我们面对面站着,相互取暖。“在黎明或日落时,罗密欧悄悄来到朱丽叶身边——不是黎明,就是日落——但是,远处总有阳光普照,”我告诉他,“而且,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疯了。那样反倒说明我们很配。但是,我不希望你是我臆造出来的人。如果你不是真实的,我会伤心的。”
“我是真实的,”他对我的头发喃喃道,“你也是真实的。上帝啊,我想你,克莱尔。”他的双手伸进我的外套。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背部和臀部游走,我薄薄的棉质睡衣什么也藏不住。这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我们之间的火热——一种不该有的奇妙感觉。我们两个不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被他这样摸着,我真的觉得不错。那感觉美好,让人向往。我更加贴近他的身体,把脸埋在他怀里,在他的触摸中失去了自我。现在,我不再是个病人了:我是个女人,一个性感的、可爱的女人。我又回来了。就在这一会儿,我是纯粹的我。只有他能带给我这样的礼物。
“克莱尔,我要跟你说点事。”他小声说。
“我也要跟你说点事。”我说。现在,趁着快乐还没变成伤害,该说实话了。
“我先来。”他说。
“拜托了,别告诉我你不是真实的。”我警告他。
“克莱尔,我爱你,”他对着我的头发说,“我很爱你。”我退过去,看着他的脸。我几乎不认识这个男人。可是,关于他的一切似乎那么真实。
“你不能爱我,”我轻轻地告诉他,“你绝对不能。我不属于这里。或者,我很快就不属于了。我病了,我会消失的。而且,我结过婚了,还有两个女儿。我不知道,认得她们的时间还有多久。我不能离开他们,你明白吗?不只是两个女儿,还有格雷戈。我要竭尽所能地陪着他。因为,他们也爱我。他们先爱的我。”
我一边说着,泪水一边沁满他的双眼。他眨了眨,泪水滚落下来。我用手掌擦掉了他的眼泪。
“我不想把你从家人身边抢走,”他告诉我,“我不想那么做。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感觉,就这么简单。我希望,你能明白,你不在的时候,我会伤心。我会像失去亲人一样,感到失落和孤独。我只想让你知道。就这么简单。”
“噢,亲爱的。”我轻轻地亲了亲他,突然被一股激情所控制,那是我几个月来都没感受到的。我总被不确定和失落影响。可现在,身体占了上风,我想抱住他。我想为他沉迷。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脸上感觉到第一缕阳光的温暖。我知道,在世界醒来之前,我还能享受最后几分钟。然后,我就必须跟他的怀抱说再见了。
“我知道,”我停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我知道,这对我意义很大。我也爱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抱歉,我们现在才遇到,在错误的时间相遇。”
“这没错,”他说,“这就是正确的时间。”
我们相互抱着,双臂纠缠在一起,直到紫色的天空变成纯蓝色,光秃秃的树枝的影子落在浓雾散去的草坪上。
“我要进屋了,”我说着,抬头看了看房子,“他们很快就起来了,如果没看到我,他们会以为我又逃跑了。”我顿了一下,不想跳下他的靴子离开他。因为,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活力,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不过,我很高兴,我们看到了对方,即使只是现在。”我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如果你是一场梦,也是最美的梦。再见,我的爱。”
我回到潮湿的草地上,向后退了几步。我不愿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害怕他像轻雾一样,被白天的热气蒸散。
“我可能不能再见你了,”我说,“即使再见到你,也可能认不出你了。我得的病是阿尔茨海默病。它正在一点点地把我吞噬,把我爱的一切都带走了,甚至你。”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再回来呆一小会儿。”
我摇摇头。“我知道你爱我。我能感觉到,你是认真的。可是,你不能,不能爱我,因为我会伤害你,我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你还爱着你妻子。你不是那种说不爱就不爱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你才那么不可思议。所以,去找她,把她夺回来,忘了我。因为……我也会忘了你的。”
“克莱尔,拜托了。我还没准备好告别。”他的手还悬在空中,看起来那么强壮,充满安全感。我想抓住他的手,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也没准备好。”我如鲠在喉,慢慢转过身,准备走开。
“你会再见到我的,”他向我保证,“你会记得我是谁,哪怕不是一直记得。你会感觉到的。”我转过身去,回到厨房里,冻僵的脸颊和脚趾突然碰到了屋里的暖气。我回头关门时,他已经走了。
“你在干什么?”妈妈走进厨房,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晨衣。她看见我,疲惫变成了恐惧。“你怎么穿着外套?你要去哪里吗?”
我摇摇头,向她伸过双手。“我刚才在花园里,”我说,“过来看看。”她走过来时,我在雾中的最后一串脚印刚刚融化。“看呀,”我说,“太阳升起来了。这次没下雨,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