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吻这个人,但他不是我老公。
除了带我和埃丝特去超市,妈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我们手拉手等在门口,准备拉上外套拉链,抵御寒冷。等她的时候,我在仔细思考,拉链是多神气的物件啊。很长一段时间,它们都是一项如此简单的发明:牢固,方便,甚至活泼。可是近来,它们成了我看不穿、解不透的机械奇迹。看到楼梯口处的大门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它的存在,大概只是为了把我限制在一层楼上。我和埃丝特打不开门。妈妈在厨房里做东西时,我们打开《粉红猪小妹》做幌子,又使劲试了试。一开始,发现被限制了公民自由,我们很生气。不过,我和埃丝特后来发现,我们根本不用打开楼梯大门,只要爬过去就行了。这对我和埃丝特来说毫不费力。
警察把我们带回家后,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打电话的事,好让自己不要忘记。我不太肯定,是否真的有这回事——也许只是我自言自语的故事——但即便如此,我重复了这么多遍,也要去试试。中午去图书馆,见那个来自咖啡厅、跟我散过步的男人。他是那么……我只记得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强烈地想再见到他。我因为记得清他而想见他。我想到,莱恩跟我说话时,我还是像原来的我。
妈妈非常恼火,去超市还得带上我们。
以前,去超市都是我的事。我很喜欢逛超市。每到周六上午,我会一个人去超市,格雷戈和埃丝特躺在床上看电视。我推着一个带轮子的东西,一边想一边选,觉得很放松。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逛超市不再归我管了。但我记得,上次一个人逛超市,我带回家十四瓶酒,觉得我们应该开个派对,格雷戈对此哈哈大笑。他以前觉得,我很风趣率真。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不再确定,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或者,是不是疾病让我慢慢解体了。
现在,格雷戈准备好食物,用篷车拉回家。不过尽管他提前订购,我们的牛奶还是没了。最主要是,今天早上,我全倒进厨房下水道了。当时,埃丝特让姥姥带她上厕所,在她大便时陪她聊天。因为,如果没人说话,上厕所太无聊了。埃丝特是个优秀的同伙。自从夜里去过公园后,我们就不再是母女那么简单了:我们成了同谋,一起保守秘密。
面包也没了。我爬过楼梯大门,从楼上的窗户扔出去。面包穿过篱笆,掉在邻居的花园里,招来了许多小鸟。回去的路上,我蹑手蹑脚地经过浴室,朝埃丝特眨了眨眼——告诉她一切顺利——她正在给妈妈讲她的十大厕所故事。
牛奶和面包没了,让妈妈很气愤。她说,如果要带我们一起出去,最好是去市区,因为,街角商店的价格简直是明抢。所以,我们都去市区了。到目前为止,我精心策划的逃跑计划进展得出奇顺利。我都怀疑,生病是不是让我更聪明了。以前,我可是从来想不到这些鬼主意的。也许,这就像是短暂燃烧的火焰,在熄灭前那段时间,比以往都要明亮、旺盛。
妈妈带我们上了车。开始我还担心,她会把我绑在车座上,不过她没有。
我已经看不懂手表上的时间了,不过,我还戴着,因为习惯了,就像我习惯手指上戴戒指一样。我开始听收音机,妈妈调到了第四电台。我知道,出门时是十一点半。我也知道图书馆在哪。在我脑子模糊前,我感觉跟以前完全一样。我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命运。对于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即将成为姥姥的人来说,我今天的行为完全不应该……但是,我可以这么做。我要偷偷去见一个男人。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我可以这么做——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我可以去图书馆,偷偷约会从咖啡馆认识的男人——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和埃丝特在一起,我才不会被疾病所困,我才摆脱了病痛。
今天早上,格雷戈带着负罪感上班去了。他似乎非常失望。这也不奇怪,因为,昨天晚上,警察打着闪灯,用警车把我和他女儿送回了家。妈妈冲我大喊大叫,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原因很明显,我得了大脑退化病。但是,他只是双臂交叉,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沮丧、失望和挫败。埃丝特度过了终生难忘的时光,尤其是在警车上。但是,发生什么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很抱歉,让他对我有那种感觉。埃丝特非常爱他,他也爱她,还有我……
我觉得,他也还爱我,所以,他没对我大喊大叫。我多希望,我知道他是谁。
我正要睡觉,他敲了我的卧室门。透过门缝,他探进头来。“克莱尔,你没事吧?”他问。我耸耸肩。“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你只是想带埃丝特去公园。我理解你。只是,下次能不能告诉我们?那样,我们就能提醒你,外面是很湿、很冷,还是很黑。”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这是地狱。这是地狱。这样的生活,我甚至不能用合理的理由,带女儿去公园。这是人间地狱。”我听见他关上门,走开了。
今天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牛奶倒进厨房下水道里。
“你想坐进手推车吗?”妈妈问。
“我觉得坐不进去。”我说完,埃丝特哈哈大笑,妈妈撅起了嘴。
趁我们还没钻进食物迷宫,她对我们说教:“好好跟着我。别乱跑,好吗?”
我和埃丝特一起点点头。埃丝特抓起我的手,握紧我的手指,好像她已经知道我的秘密。有一会儿,我们跟着我母亲。她在推车上装满牛奶和没人吃的水果。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在做什么,我在哪里,我的秘密计划是什么。我不知道,现在是快中午了,还是过了中午了。但是,我知道,必须把握时机。我抱起埃丝特,亲亲她,把她放进带轮子的车上。她抵抗了一会儿,直到我从货架上拿了包薯片,递给她。我跟在后面,仔细观察已经看不懂的标签。我上下打量一排食品,再打量下一排,直到靠近外门。妈妈和埃丝特朝下一条通道走去,我继续往前走,出了外门,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对这个很在行。
外面很大很吵,跟我记忆中不一样。我现在走过的市区,跟记忆中也不一样。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多久前的,是上周、去年,还是十年前:我不知道。反正,记忆中的市区,跟我现在走过的市区不一样。现在更像是一场梦,一切都很不对劲。来到这里很吓人,但我不害怕:我自由了。
不过,图书馆一点没变。那是一座庞大的老式建筑,尖顶和塔楼的结构,本身就像一本有特色的大书。我从大楼之间看到它,至少看到了沧桑的塔尖。所以,我一直抬头盯着,继续走过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不得不拐了弯,来到不认识的街道。但是,我不担心。因为,我抬头看时,还能看见塔尖越来越近。我一心渴望到达图书馆,也真的奏效了。最后,我来到一个没有车的地方,像一片广场。我已经到图书馆了。我成功了!
我抬头看看石阶。它通向一个堆满书的房间,通向莱恩。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做什么。我冲向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断崖。我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更爱我的男人。即使我在慢慢消逝,但他每天都在努力告诉我,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应该好好珍惜他坚定的爱。我应该因此感觉好一点,可我没有。因为,我不认识他。对我来说,他什么都不是。他说的每句话,他的善意都像谎话。因为,我不认识他。每当我想起他,连他的脸都变得毫无意义。至于断崖,我很快就要掉下去了。也许,相比被人推下去,倒不如自己跳下去。我想见这个男人,他也想见我。就这么简单。不是为了风流韵事,不是为了伤害任何人,也不是为了逃跑。我只想见见这个也想见我的男人。想见面的是我,不是我的病。
天气很冷。当我从冷空气中走进暖和的图书馆时,我的脖子很疼。他说,会在阅览室见我。有一会儿,我很害怕自己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不过,他就在那里。我进门时,他转过身,朝我笑了笑。我没忘记他的目光,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好。”他说。
“你好。”我说。
“非常高兴见到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一口气说出来了,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却不再说话了。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说,“我一直想着来这里。”
我们站在那里,对视了很长时间。我知道,我们这样并非因为样子。不是因为头发的长度、眼睛的颜色、下巴的角度或嘴巴的轮廓。我们只是用目光注视着,跟一个认识自己、看到自己的人在一起。我们只是相互对视。看着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却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样,这是最奇怪的感觉。
“我们一起走走?”他说着,拉起我的手,带我走进书架深处。我闻到一股书页上的尘土味。我跟着他时,指尖的脉搏在他手掌中跳动。那一刻,我好像一个小女孩。我很小的时候,跟父亲到了他的浪漫空间,他悄悄地掏出爱情小说开始读。在这之前,我都忘了。我爸爸喜欢读爱情小说。周日的早上,他会坐在阳光灿烂的客厅,一本本地读书。我轻轻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闭上了双眼。有一会儿,我感觉他又在我身边了。我根据封面女郎的漂亮程度,为他选书。
我们在最暗的书架角落停下来,背靠在书脊上。
“你好吗?”虽然旁边没有别人,他还是很小声地问我。我们站在离前台很远的地方。
“我很混乱。”我大声说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小声说话。
“很难脱身吗?”他一边问,一边朝我微笑,好像我很惊艳一样。如果他觉得我很惊艳,我会很高兴。
“不难,我策划了一个完美的逃跑计划。”我告诉他,他哈哈笑了。他看我时,眼睛里带着一种光芒:那是纯粹的快乐。我从没指望,还能给别人带来那么多快乐。我抗拒不了。
“我一直在想你,”他说,“一直都在想,怎么再见到你。”
“为什么?”我问他,“你为什么想我?”
“谁知道为什么?”他慢慢碰了我的手指。我们指尖交叉,双手握在一起。“原因很重要吗?我想你还不够吗?我一直在想。你想过我吗?”
“我记起来时会想。”我说。
我看了看他,想看懂他的表情,但却不知所措。我把手放在他脸颊上,让我们都安静下来。
“我结婚了,”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快生孩子了。我快当姥姥了。”我用惊讶的口吻说出了最后几个字。因为,在那一刻,这些记忆都回来了。
“我也结婚了。”他稳稳地握住我的手,“我还爱着妻子。我很爱她。”
“所以,我们不能……不能相爱。”我说,“我不能跟你私奔。我们不是那种人,对不对?”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我的病情,但我没有。在那一刻,我对他来说是完美的。我想保留完美形象,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
“不,”他说,“你不用跟我私奔。只要跟我待在这里就行。我只想要这么多。我只想要现在。其他事都不会发生。”
他说完这些话,我才意识到,我也想要这样。我只想要现在。我不确定,我们两个人中,谁更靠近谁。我也不确定,我们什么时候会接吻。就在图书馆里,在一排排沉重的精装书间。但是,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美好。我只想要现在,这样的温暖,这样的亲近,他的味道,他的嘴唇,他的触摸。我们的吻无关性爱、欲望、热情,不是为了认识对方,不是为了接近对方:这个吻只是因为爱。
书架另一边响起一声咳嗽,我们分开了。我把脸靠在他脸上。我们面对面站着,脑袋微倾,呼吸着对方的味道,脚尖碰在一起。
“我要走了,”我说,“妈妈现在一定担心坏了。”
“别走,”他说,“再待一会儿。”
“妈妈会杀了我的。”我说完,他哈哈笑了,笑得很大声。
“打扰一下,”书架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想说话,就到外边说去。”
突然一声喧闹,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我以为是火警警报响了。但是,我随即意识到,是母亲放在我口袋里的东西发出的声响。我掏出来看了看。他从我手里接过去,调低了声音。不过,那东西还在我手里吱吱叫,一直停不下来。
“快点,接电话!”他说着,忍住了笑声。书架另一边的人走开了,也许是去搬救兵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我耸耸肩说,“这是新的。”
他接过来,按了一下,还给我。我听到一个很细小的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我的名字。我带着不确定,慢慢地把东西放在耳边,像在听海螺一样。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你在哪儿?”
“图书馆。”我说。
“为什么?”她只说了一句。
“我想来图书馆,”我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看看他,“所以就来了。”
然后是母亲的叹气声、哭声、咆哮声……
“克莱尔,你可以待在原地,等我和埃丝特来接你吗?”
“好。”听到她声音中的忧伤,我的微笑开始犹豫了。他看到我的表情时,也开始犹豫了。“我会在这儿等着。”
“说好了,”她说,“在台阶上等我。别去其他地方。记好了,克莱尔。待在那里,在门前的台阶等。”
“我会的。”我说。周围一片安静。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东西,就把它放回了口袋。
“不好意思,”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朝我们走来,“我们接到投诉了。”
莱恩抓起我的手,我们的脚步声在书架间回响,我们迅速穿过大厅,来到门口。人们进进出出,冷空气也涌进涌出。
“我要在台阶上等妈妈,”我说,“我要等妈妈来接我,你一定觉得我蠢透了。不过,她老了,很需要我。”
“绝对不会。”我们又站了一会儿。我们的身体好像被某种魔力绑在了一起:我们相互吸引,就像我们注定要缠在一起。“很好。”
“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你。”我知道,我一踏出这扇门,这一刻就会永远结束。接下来,我随时可能忘记他。
“会有机会的,”他说,“我知道。”
“我要在台阶上等。”我说。
“我会在这儿看着你。等她来了,我再走。”
“真的吗?”我问他。他最后握了一下我的手。我走到寒冷的风里,站在台阶上,呼吸着多彩的生活气息。车辆来来往往,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味。我喜欢现在。
“妈咪!”埃丝特两步并作一步,跳上了台阶,“该讲故事了吗?”
“你别再乱跑了。”妈妈说。她抓住我的胳膊,准备把我拽走。
“放开我!”我大声喊叫,人们都转身看,“放开我!”
妈妈放了手。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她一直在哭。我突然体会到她的痛苦,就像一把锤子,猛击到胸前。我不该这么做。“对不起,妈妈。”我说。
“你别再乱跑了,”她站在图书馆台阶上,一边说一边颤抖,“我没做好。我以为我能做好,可我没做到。我再也没法照顾你了。让你失望了。”
妈妈哭了。她浑身颤抖,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抱住她,也抱住埃丝特。我抱紧哭泣的妈妈。我们那样站了很久。在我们周围,市区的人们从图书馆楼梯上上下下。然后,妈妈挣开了拥抱,用手帕擦了擦脸。
“要是不赶紧回去,冷冻食品会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