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待了超过一星期——根据日历,有十天了——我已经学会如何不出声音地走完漫长黑暗的走廊。我已经熟悉了所有显而易见的楼道,以及不那么明显的一些,前后楼梯、用人楼梯和前厅楼梯。我已经找到用来储物的有隐藏嵌板的壁橱。我不知道,几十年来这些地方都藏了些什么。我对里德尔大宅的理解方式只能用“本质”来形容。有时,当我夜里走下长廊,闯进南翼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成了大宅。大宅告诉我什么时候转弯,接下来往哪儿走,要发现什么。当我进行夜间探索,停在某个房间时,我一直知道,本与我同在,因为我规律地呼吸,身体纹丝不动。我不发出声音。一直等到本的浅层呼吸与我的呼吸不再同步,就能听到我们两人的呼吸了。
我不想从本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要真相。祖母过世时,他在。他知道父亲和他的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也是唯一愿意告诉我一切的人。
我站在一个全空的房间里,只有金属架上摆了一张光秃秃的床垫。月光洒过水面,反射出的点点光斑轻触着天花板和墙壁。我听到本的呼吸,独立于我的呼吸之外,所以我知道他与我同在。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靠向我,于是我感觉到他的幻影的重量,他低声叫我的名字。
“告诉我。”我说,但他没说话。
那一晚,我做了另一个梦。
本的身上糊了厚厚的泥,在冰冷彻骨的雨中颤抖,他站在草场里,凝望里德尔大宅,那是象征世上所有对错的符号。建造那处地方本是为了庇护他免受苦难,现在却成了他痛苦的源头。他只能看到哈里,躺在地上仰头看他,眼睛炽烈发红,却一脸安宁,就好像他已经到达一处不复存在痛苦的地方。
本酿成了哈里的死。在他愤怒反抗父亲时,他折断了哈里。他折断了他,所以他才无法自救。本的极乐时刻——对未婚妻坦白他对哈里的真爱,而她接受了这一事实——永远与他灵魂伴侣死亡的悲恸时刻联结。现在他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他满身湿透、肮脏不堪地走进里德尔大宅。他把泥泞的脚印留在地毯上,走到他父亲的书房,坐在书桌旁。他用一只颤抖的手草草地给父亲写了一张字条,试图解释。他必须走,必须找到哈里,即使那意味着离开这个世界。
他把字条留在书桌上,走到山下的谷仓。夜幕降临,一阵冷风吹起,让他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从谷仓里拿了装备包,步履艰难地穿过林子,来到树基。那棵树。
他带着冷酷的决意绑上攀钩,投掷翻转线绕树干一圈,就好像曾做过上千次。他往树皮里钉进一根长钉,直到感觉出咬力为止,又把自己压上去,爬上大树。他又把另一颗钉刺进树干。他已经准备好了。生命中第一次,他没有请求大树保护他。
爬树对他没有趣味,这是一桩累事。很艰难,很痛苦。他感觉不是独自在爬,而是拖着绑在腰间一根绳索上的哈里。他感觉到哈里灵魂的负担,对哈里之死的愧疚。
于是他不休不止地爬。他爬得很慢,大树似乎随着他的攀爬长得更高。他或许永远也到不了顶。疲劳折磨着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又冷、又累、又饿。他疼。
等他爬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夜幕彻底降临了。他找到落脚的地方,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中,那里折断了一根树枝。他在落脚处稍事停顿,望向奥林匹克山的轮廓,那是映衬在地平线上一道独特的黑线。他的展望给予他些许希望,没有什么能减损这个世界的美。风猛烈地刮着,他震颤得那么剧烈,几乎要失去把握。但他紧紧抓住。不,他想,还没到。有那么片刻,他被前夜事件的疲劳击溃,觉得自己应该回到地面去见哈里,因为哈里已经为他炖好了菜,正在小屋里等着他回去。但随即,本记起来,哈里死了,于是他继续往上,爬得更高,直到抓住一根几乎难以承重的极细树干。在他的重压下,回弹的树干在风中摇摆,他也随之摇摆。这么无遮无挡、赤裸裸地待在空中接近三百英尺的高度,实在让人恐惧。
他望向缀满星星的黑色天空,看到哈里的脸就在眼前,悬在空中。
感觉深爱的人与你同在,至死不渝,就是如此简单。然而,却这般痛苦。
本伸出手去。他只靠双腿紧夹大树,盘在一根还没有他胳膊粗的树干上。他伸手去够着什么。然而是什么?
是天空。他伸出手去抓天空,握紧不放。就在那一刻,一阵微风吹来,足以把他扫下大树,把他卷走。他仍在紧抓天空。他的手指握住大气的蓝色构造,于是他在空中飘游,轻飘飘的,被风击打着。
然后他翱翔高飞。他升上平流层,升到更高。他飞了,哈里在他眼前。他们彼此相望,因彼此对物理定律的漠视而相视而笑。本伸手去碰哈里,但哈里仍不可及。不过,本还是开心的:他们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微风停了,本看到了事实:他不能跟随哈里而去。哈里消失在苍穹里,而本自身愧疚的重量不容他跟去。他饱受苦楚,无法逃脱。他狂乱拼命地去够他的灵魂伴侣,但抓不住。
他坠落了。开始很缓慢,逐渐加速,直到他以骇人的速度骤然坠地,他的胃提到了嗓子眼里,不能呼吸,一丝空气也无法吸入;他坠落了,但他不怕。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害怕,对此心满意足。因为他听到大地的召唤。土壤,岩石,黏土。他听到它在呼唤他,他知道大地终究会赢。总是它赢。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在此结束生命。连鸟儿都是。
时间不长,也不痛苦。至少,他不记得疼痛了。然后,没有一丝时间流逝或空间转换的感觉,他能觉察到自己的脚趾和手指抓住了湿润的土地,肚子紧贴地面;他能闻到泥土味,生机活泼,永远在移位、变化、生长、死去,他知道他仍是土地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黑暗,直到他学会去看。一切都是静默,直到他学会去听。一切都是静止,直到他学会移动。等他终于站起来,环顾暗林,听到夜间列车拉响鸣笛隆隆而过时——当他看到自己孤身一人时——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件事: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地方,这就是他将要驻留的地方。
他会留在这里。
我从梦中醒来,觉得反胃、急躁又阴郁。
本给了我一个梦,是我找他要的。但他没有给我想要的梦:关于我父亲的梦。他给了我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梦。
我理解,本对哈里的死心怀愧疚,所以他才被困住,等待履行对哈里的承诺,即他们的特殊之地会被归还自然。但我当时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父亲这么一团糟。存在着某种联系,但我没能洞察。我确信无疑,本有答案,也能把它给我。但他不愿意这么做,这让我觉得很沮丧。他为什么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呢?
我试图入睡,但睡不着。或许我没有很努力地尝试。因为他给我的梦境感觉太真实了。雨水的刺扎。爬树的疼痛。坠落的恐惧。盖着床单,我仍觉得冷,尽管房间里至少有二十五摄氏度。我感觉到冷意和雨,感觉到指甲里的泥土,是挖哈里的墓穴时留下的,我还感觉到看见哈里时的喜悦。我感觉到本在那一刻的认命,他意识到:他哪里也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