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那个夏天,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明白。父亲要委托书的签名时,操之过急,又太早叫来公证员,这都是有原因的。他想失败。如果他像瑟瑞娜说的那样,打好根基,他本可以稳妥地执行计划,但他没有。因为如果那样,问题就会解决,我们就能满口袋塞着现金,愉快地打道回府。我们就会前往多佛的白色悬崖,兜上母亲,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父亲不想那么容易地解决问题,或者说,至少,他不想解决我们都看得见的问题。他的意图更深。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我很肯定瑟瑞娜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父亲自己知不知道。但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们做的每件事的表面下隆隆作响。里德尔大宅不再死气沉沉。撑起墙壁和屋顶的老树活跃起来。它们从冗长的沉睡中醒来。树液再次流动。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尽管没睡多久,仍感觉神清气爽。我飞快地吃完了早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等瑟瑞娜去上班,等父亲离开,去做他白天做的不知什么事——那对我仍是个谜。等他们都走后,我回到壁橱,仔细检查四周,确保没有被塞缪尔爷爷跟踪。我打开壁橱后部的假墙,关掉亮光,然后溜到架子背后,关上身后的门,等确认它关紧了,我才打开从厨房水槽下面找到的手电筒。我走上狭窄的螺旋楼梯,盘旋向上,直到来到顶部的平台——就是我看到本的幻影的地方。算不上是房间,更像是一段短廊。尽管用手电筒很困难,我还是尽最大的努力检查了墙壁。它们很光滑,这个空间里没有门,也没有开口。或许它是条死路。只是一个用来躲藏之类的小内室,像瑟瑞娜说的那样——“把你的牧师藏在这里”。
我决定凭感觉检查墙壁,而不是凭视觉,于是关掉电筒,把它塞到皮带下面。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墙壁与肩齐平的高度,顺着墙滑动,边查探这处空间的周长,边摸索线索。等第二次走过时(我已经步测一遍,觉得它最多十二英尺长、五英尺宽),我把手放在腰的高度,当我到达楼梯对面的矮墙时,感觉有一块墙面动了。我抽出手电筒,瞄准那个位置。有小一块墙是齐平的,大概两英寸宽、五英寸长,由于粒纹图案的关系,它几乎毫不显眼,但有一点松,上方靠铰链固定,所以当我推它时,它“啪”一下弹开了。我把手指滑进洞里,摸到一个门闩。一拉门闩,整面墙就向后摆开了。潮湿、发霉的空气从后面涌入平台。我把手电筒对准暗门的门槛后面,但空气里满是被我搅起的大量灰尘,很厚重,光亮无法穿透。走廊似乎又延伸了大约十英尺,通向一个狭窄高陡的楼梯间——不是吧,又来一架梯子——我再次向上攀爬。
我踏进走廊。墙是用没抛光的木头做的。花旗松,我自信地想,就好像我本能地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些许对树的灵感(毕竟,我来自一个有悠久历史的伐木巨人家族)。这种木头有紧实、强健的纹理,甚至过了一个世纪,仍有独特的清香。没有扶栏,所以我非常小心地不去扶墙面,爬上楼梯。我知道这样大概很傻,但我想保存这处秘密地方的完整性。就像第一次进入图坦卡蒙国王的陵墓。楼梯的顶部又是一扇门,但这扇门上就是常规的门把手。我猜不管是谁建了这个地方,他想的是,既然你已经来到这么远,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楼梯顶部的房间有扇窗户,暗淡但不黑。我关上手电筒,保存电量。眼睛逐渐适应光之后,一间阴沉、有男人味的房间聚焦成形。一张深红拼烟叶色的小地毯几乎横亘在两面墙壁之间。那两面墙的间距有二十尺,根据我的判断——尽管我没有踱步测距——每面墙都嵌了一个深色的橡木落地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皮面的精装本。如果这个地方是某种用来防范绑匪的安全房间,正如瑟瑞娜提出的,那么藏匿者会有大量的读物。在一扇小天窗的对面,是一个大小适中的壁炉——至少相对于里德尔大宅的其他壁炉而言——由烟熏过的褐色瓷砖筑成,铸有自然场景的浮雕。一把高背天鹅绒沙发,一张雕刻华丽的茶几,旁边还有两把暗色的皮质俱乐部椅。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立在窗旁。几盏灯具装饰墙壁。台灯有煤油箱。这间在电力发明之前建成的房间,显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并通上电。
我感觉自己待在这个地方像是某种侵犯。我检查了天花板,上面有三根深色横梁以三尺的间距十字交错,每个网格里都套了一个精美的木雕。树木、伐工、男人工作还有马儿拖运的场景。男人爬上高高的树枝,紧抓树梢的场景。我记得我的梦,现在看似更像一个视境、一次探视。我想到约翰·缪尔和他的散文,我好奇这是什么地方。一处藏身之地?某种避难所?一个崇拜的地方。一个寻求安全的地方。不是防范匪徒,而是躲开全世界。
天窗太高,看不到外面,我觉得那正是它的目的,因为下方有一个木头踩凳;显然,没人能从草场看进房间。我爬上凳子,这让我看到窗台外面,一切尽收眼底:草场、断崖、普吉特海湾。美丽的景色。但让我尤为注意的是一棵树,被完美地置于窗框中心。它比周围所有的树都高,相当明显。它从所有树中脱颖而出。我好奇它有多老了,又知道什么秘密。
我返回屋里,让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壁炉对面的墙上是第二扇门。我试了试,没锁。我打开手电筒,看看里面是什么。一个贮藏室。架子上放满了成箱的毛毯,罐头肉和罐头沙丁鱼,成堆印有“压缩饼干”的罐头,一瓶瓶的红酒和水,老掉牙的火柴,一些求生工具:一把铁铲、一把斧头和一把小刀。还剩一个坚固的箱子——不是提箱,远没有那么大,但是是以相同样式做的。我打开它,看到里面装满了笔记本。没有哪本的书脊印有标题,于是我拿出一本。一本日志。我又打开另一本:一本素描簿,里面有一栋房子的图画——里德尔大宅。还有别的本子,好像是会计账簿。我又拿出一本来,打开。是伊莱哲·里德尔的日记。
1904年9月13日,周二
我开始记这本日记,是为了讨论一些神秘性质的事件,两天前,它们在本死后开始发生。我必须记下这些事件,以免忘记,或者更糟——自我说服它们根本从来没有发生过。
首先,我们必须退一步,回到周日下午,当时我在书房里发现一封留给我的信。
“亲爱的父亲,”信上写道,“昨天我希望与哈里离开。爱丽丝已经答应,我不在时,她会打理生意上的事。她相当伶俐聪慧——尽管她的父亲或许会质疑她——而且她很有管理公司的能力。如此一来,她欣然地满足了我的愿望:与我的真爱共度余生,不是她,而是哈里。她早已知道这事。
“让我幻灭的是,昨夜发生了一场意外,哈里死了。我已经把他葬在观景峰。我的心碎了,父亲,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他,因为我知道他在等我,我会找到他的。
“谨致爱意,我永远都是你忠诚的儿子,本杰明。”
昨天早晨,六点十五分,我被托马斯先生叫醒,他告诉我,有个园丁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本。他死了。
没到晚上,我已经精疲力竭,儿子的死让我百感交集。不可能形容得出来,所以我就不写了。托马斯先生把汤和白兰地端来书房给我,用过之后,我一定是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记得做了个很生动的梦。在这个梦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和我已逝的儿子爬树。我还跟他说话了。本杰明。他对我说话。我无法辨清他的话语,对他的出现也感到不安,所以我被扰醒了。
我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手中有一支笔,更惊讶的是,我发现桌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字……是我自己的手写的字!可能是我睡觉时写的吗?似乎不可能,可是……
“我会留下陪你,父亲,”卡片上说,“把我葬在观景峰,哈里的身边。你从不理解我们的爱,但为我做这件事吧,因为这能让我知道,你理解我们所有人都是相连的。如果你做这件事,我就会留下陪你,照看北邸,直到它被归还森林。等到那时,你的救赎就完成了。我的安宁,我赐予你,本。”
今天早晨,当我坐在书房里,眺望窗外在微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我看到他站在窗帘旁。我的本!他在陪我。我知道这是真的,而这本日记会向我证明,否则我会说服我自己,我的幻景都是头脑混乱的产物。
我被这篇日记迷住了。哈里不知怎么的死了,就在他和本准备私奔的时候,本第二天就死了。一定很可怕。但我觉得最吸引人的,是伊莱哲在梦中写下的字条。一张来自本的字条,在伊莱哲做了很生动的梦之后。就是本,那个鬼魂,显然,他以睡着的父亲为通道,写下了字条,正如他借用塞缪尔爷爷来为他写字一样。
我翻过这页,读下一篇日记。
1904年9月17日,周六
我们今天埋葬了本。早晨有一团冷雾在墓地附近迟迟不去,后来才散开。没有下雨(在我儿子下葬之日,谁敢下雨)。葬礼的出席人数让人很震撼。托马斯数了数,至少有四百人。按照习俗,我们向所有人提供食物。大餐上开了许多桶波尔图红酒——全是上乘的。我为什么还要存酒呢?还有什么聚会更适合喝它们?我动过一个念头,可以立起一个祭坛,宰一只羊来献祭,因为我觉得,本或许会为那个大笑一场。托马斯提出,那么一种姿态或许会被媒体误读。我还稍微想过,搞一两个报纸编辑来摆在祭坛上献祭,好让我吃掉他们的心。又一次,我被托马斯的理智说服。
我觉得我们的客人不会很快离开。眼下,他们都被安排在草场的帐篷里——很多人从波特兰和阿伯丁远道而来——他的几个同学也从东部来了——本的天性使然。
我会想他的。我已经想了。
我把他的卡片放在口袋里——他留给我的最后字条。是我写的,这我不理解,但我确实也理解。我不时把手滑进口袋,用手指拨弄它。锐利的尖角扎进我的指尖,我如果想的话,可以让自己疼。要我说,正是疼痛的生理特性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
我们把本埋在哈里的身边——观景峰,如本所愿。我希望他们在死亡里,可以找到他们在生命中没能找到的共处的平静。
我发现这本日记太难抗拒,所以即使我能透过墙壁听到脚步声,能听到有人喊我,我还是又读了两个短篇。
1904年9月19日,周一
客人们还在,至少六十人。我已经告诉托马斯,他们逗留的每一天都宰一只新鲜羊羔——我们已经宰了三只。
说实话,我不想让他们离开。他们的篝火,在湿气中日夜燃烧,都是本的灯塔。每夜,我走在哀悼者中间,拥抱那些丧亲的人,对他们说话。我感觉本在陪着我走路,他喜欢自己所看到的。
1904年9月21日,周三
他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托马斯和我,房子因为空虚而战栗。
我合上本子注意去听。瑟瑞娜和父亲在喊我,但我躲在伊莱哲的避难所里,可以安全地避开他们。我不知道那时几点,因为我还没找到手表。
我把日记本放回箱子里,关上箱门,然后飞快又小心地下了楼梯,拉开门闩,再在身后合上它。我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我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摸黑走下螺旋楼梯。我溜出伪装的壁橱,走进大厅。
就在我以为自己清完证据的时候,瑟瑞娜从我身后大喊。
“你上哪儿去了?”
“就逛了逛。”我说,试图假装镇定。
“为什么你在南翼呢?”她问,“没有人用南翼。你在找什么吗?”
“我就是……感兴趣。我四处看看,就这样。”
她审视了我一会儿。
“我提早回来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滨吃晚饭,”她终于说,“现敲开的螃蟹。你能走了吗?”
已经是晚餐时间啦?我一整天都待在密室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我得换一件像样点的衬衫。”我说,因为我上身只穿了一件T恤。
“随你喜欢。但那样的话,在西雅图你就太显正式了。如果你穿了到脚踝的裤子、盖住脚趾的鞋子,还有遮住小臂的衬衫,就算是礼服。”
我轻松地大笑,瑟瑞娜没有怀疑。
“那我就洗个手吧。”
“赶紧,”她说,“像今天这样,市中心会很挤的,而且我不想让爷爷晚睡。”
“我会很快的,单名瑟瑞娜。”
“要像风一样,聪明鬼崔佛。要像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