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带艾米莉亚去吃早餐,还给她讲了她跟比尔的决定。
艾米莉亚很难受。自从那次跟马洛一起疯狂地野泳之后,她就一直不舒服。她在跟感冒斗争,而且不像能赢的样子。她点了加蛋的酵母面包,配烤西红柿,想从中获取点能量。碧给莫德喂着香蕉片。
艾米莉亚用勺子刮起卡布奇诺上面的泡沫。这家餐厅的咖啡是自己磨的,她每次来这儿,都会下决心再也不喝速溶咖啡。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碧吃完了她的麦片。
“没完全定下来之前,我不太想告诉你,不过现在确定了,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在伦敦。我今天早上刚收到正式入职邀请。”
“噢。”艾米莉亚试着表现出为她高兴的样子,“这也算是生活方式大转变吧。”
“以后我去伦敦的时候,比尔就在家办公,照顾莫德。我们俩讨论之后觉得,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刚好是颠倒的。”
“可我需要你啊!”艾米莉亚是在开玩笑,但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依赖碧的想法和建议了。她很珍惜她们的友谊。
“我知道,但我还是能帮你的。是因为帮你,我才意识到我有多想念工作。”
“那前提得是我的店接着开。”
“什么意思?”
“现在看来,需要打理的事太多了。”
碧捶了她的胳膊一下子:“别这么说!我才不听你这消极言论呢。你有计划的,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无心反驳。她的嗓子都要冒烟了,头还一阵一阵地疼。于是她只是微笑着,她为她的朋友高兴,当然了。
到了周日,她已经感觉自己像个僵尸了。艾米莉亚只想躺在床上,可她今天得去跟乐队排练。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躺在被窝里,直到最后一刻才爬起来,没洗澡就胡乱穿上衣服,赶往村会所。
她知道她的一身运动裤加套衫看起来太粗糙。更要命的是,戴尔芬穿着一件亮蓝色的蝴蝶结绑带领口上衣,配一条皮质迷你裙,光彩照人。
马洛来拥抱她,但她躲开了。
“别靠近我,我浑身都是细菌。”她把他的羊毛衫塞回给他,手洗过的。
通常,拉大提琴时,艾米莉亚会出神。音乐能抚慰她的灵魂,演奏更是深层的滋润。他们演奏的是埃尔加的《爱的礼赞》21,这是婚礼开始前准备音乐中的一曲。听到它,艾米莉亚想起了她父亲追念仪式上四重奏小组演奏的《夜之歌》,同样是埃尔加的曲子。
她完全没法演奏。她的手指不听使唤,不停地错音,跟不上节奏。马洛让大家停下来,看着她。
“你还好吗?”他问道,“你知道我们今天要排这首吧?”
他语调平平,可她还是感觉到他在强忍怒气。话里藏着指责,指责她没练习。可她练习了啊。只是她是个凡人,不是什么机器人。
她把琴弓放在乐谱架上。
“抱歉,我最近有些忙,身体也不舒服……”
所有人都在看她,只有佩特拉面露同情。戴尔芬的表情难以捉摸。
马洛只是生气。
“你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就应该请假。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艾米莉亚站了起来,冲门外走去。马洛跟着她出了门。
“对不起,”他说,“正式演奏前我总是会感觉压力很大。我只是想把曲子练好,我知道你能做到。你去我家的时候拉得那么好,简直完美。这到底是怎么了?”
“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艾米莉亚盯着地板。
“噢,太让人心疼了,”马洛立马温柔了下来,“天啊—我也太浑蛋了。对不起,来吧。”
他正准备拉她入怀,戴尔芬却出现在门前。
“我们只预定到四点钟。”她说。
马洛快步从艾米莉亚身边走开,好像躲瘟疫一样躲她。
她也觉得自己像瘟疫。
“我做不到。”艾米莉亚说,“我以为自己够优秀,但我不行。你们得让菲丽希缇回来了。”
“别傻了。”马洛说。
“真心的,我现在退出总比演出那天搞砸了要强。菲丽希缇熟悉所有曲子,我知道的,很抱歉。”
她重回大厅,把大提琴收了起来。她不想多谈。看样子其他人也这么想,这更说明她这么做没错。他们肯定是一直想让她走人,却不忍心跟她说。她尽快离开了剧院,这样他们就能继续排练了。这次不用再担心她搅乱演奏。
她从戴尔芬身边走过时,戴尔芬还想挤出一个同情的微笑,只是她的演技确实不怎么样。
她回到家,甚至没去看戴夫需不需要帮忙。她不想假装还好。过不了几个小时,他也就该关店了—他们周日都是下午四点停止营业。
于是,她径直去了楼上公寓,心情跌到了谷底。她决定给莎拉·巴塞尔顿打个电话。也许她们能一起去喝杯酒,讲讲关于朱利叶斯的回忆,一起敬他一杯。
“真是抱歉,”莎拉说,“我很乐意,只是今天实在不行,爱丽丝今天出院。我要跟拉尔夫一起去接她。当然,你要是来这儿我们也欢迎:我们准备了茶会迎接她回家。”
艾米莉亚在床上躺下。就连莎拉·巴塞尔顿也放下了,她甚至没来得及提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她盯着天花板,她从来没这样想念过爸爸。
也许留在匹斯布鲁克是个错误的决定?也许继续开书店是理想化的选择,太傻了?她不该过父亲的生活。她得过自己的人生。
她决定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换套干净的床上用品,换身干净睡衣,早早睡觉。她往浴盆里倒了半瓶宝滴沐浴精油,打开水龙头,然后去厨房泡柠适感冒茶,多加了两勺蜂蜜,希望能缓解她的喉痛。她坐在沙发上小口喝茶:茶很烫,但她知道茶能帮到她。喝到杯底没化开的蜂蜜时,她的双眼沉甸甸的,快睁不开了。她就这样蜷曲着躺在沙发上,任由睡意将她带走。
爱丽丝正在做回家前最后的准备。她已经等不及出院了。这间病房快把她逼疯了。即使这儿的员工都很好,她还是受够了医院。腿上的最后一次手术很成功,现在就得靠她自己找回力量了。她的腿仍然很疼,她也容易疲惫,但她还是好想家,想匹斯布鲁克庄园,她很确定自己回家才能好得更快。
她关上行李箱,环顾房间,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她的书,《骑师》。她拿起书,不由得想起了迪伦。她很喜欢听他读。躺在那儿听他读书是种安慰,即使听着听着睡着了,也无所谓,因为她已经太熟悉这本书了。他最近都没来看她,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想,他大概是忙着在入冬之前打理花园吧。
休不愿意念书给她听,他不喜欢念书。他每次来看她都很焦躁。他说他讨厌医院。爱丽丝想,没人喜欢医院吧,可她什么也没说。她跟他聊天,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假装在听,只顾着看他的黑莓手机。他有几单生意,想在婚礼前结束,所以她明白他压力很大。
“你要是不想的话,就不必每晚都来看我。”她说,可他还是坚持来,只是他从没留过太久。
她把书塞进箱子里,拉上拉链。她真想马上回匹斯布鲁克庄园。她要做的事好多。不光是准备婚礼,还要准备圣诞节。她得做圣诞节的装饰花绳,一条六十英尺长的绳子,扎上从匹斯布鲁克花园里采来的花。迪伦一整年都在一间盆栽棚里采花、晒干。编花绳要花不少精力,但爱丽丝有这个决心。这是对匹斯布鲁克庄园里一年中所有植物的致敬。她已经跃跃欲试,想要快点做这项工作了。
门打开了,拉尔夫和莎拉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激动的笑容。她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对父母的爱意,他们过去这几周太贴心了。
“那就来吧,”拉尔夫说着提起她的行李箱,“车等着呢。”
他们快开到匹斯布鲁克庄园时,爱丽丝看到所有员工都在前门集合,等着她回来—办公室里的几个女孩也来了,她们周日是不需要上班的。
“噢,天哪。”她说,“大家都来了。”
“当然了,亲爱的。”莎拉说,“他们都很想念你。”
她下了车,走到前门的台阶处。所有人都在欢呼、鼓掌。她既高兴,又有些尴尬—她不值得大家这样费心吧?
拉尔夫在大厅里开了香槟,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杯。
“祝爱丽丝早日康复!”她父亲说,所有人都跟着喊这句祝福。
爱丽丝走过去,站在第三阶台阶上,这样所有人就都能看到她了。
“我只是想跟大家说句感谢,谢谢大家在我不在的时候工作这么出色,”她说,“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格外努力,才能保证庄园正常运行。我猜,没有我对你们耳提面命的,大家也觉得很轻松吧!”
所有人都笑了。爱丽丝根本不是那种人。
“不过现在我回来了,我希望今年的圣诞节是史上最成功的圣诞节。所以你们要是有任何点子,能帮忙改进的,就请来找我吧,有任何问题,也麻烦来找我。匹斯布鲁克庄园能有今天,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就是想跟你们说,感谢这个一流的团队。”
她微笑着举起酒杯,所有人都跟着举杯。
她小口啜着冒泡的酒,环顾四周,想着她有多么幸运,她注意到只有一个人不在,迪伦。迪伦哪儿去了?
突然间,她只想见他。前门打开了,她急切地转头看,希望那是他。
可门外的人不是他,而是休。
“亲爱的,”他拥抱了她,“欢迎回家。”
“谢谢。”爱丽丝说。这时她才注意到,休之前一直缺席。
过了一会儿,艾米莉亚惊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心里为何莫名慌张,好像觉得出了什么事。她试图整理思绪,梳理杂乱的想法。
然后她记起来了,她在放洗澡水。她闭上眼睛,祈祷自己睡觉前去关了水龙头。也许她只是忘记这回事了,但其实已经关掉了呢?她从沙发上起来,满心惶恐地向浴室走去,她一眼就看到溢满的浴盆,大股大股的水从里面溢出来,流到木地板上。
她快步冲到浴室尽头,关掉水龙头,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跑下楼去,飞快打开进书店的门。她不知哪儿来的清醒,意识到不该开灯,窗外路灯的灯光就足够她判断了。
水从夹层上方的隔板哗哗流出,像一道欢快的溪流,直接浇透了下面的书。她惊恐地看着天花板缓缓坍塌,留下一个可怕的大窟窿。
她做不到。她已经有太多棘手的事要处理,不能再摊上这种事。她几乎有些宽慰,至少她不需要再努力尝试了。她可以放弃,没有人会责备她的。
她走到收银台后面,掏出伊安·曼迪普之前给她的名片,读了上面的地址。她拿起车钥匙,开车就走,头也没有回。她要是停下来思考,或是跟谁谈谈,情况就会变得更复杂。此时此刻,她想保持完全的清醒。
她开到了曼迪普家,他的房子在镇外两英里,车道很窄。她开过宏伟的大门,冲他豪华的新宅子开去,一路上的路灯都是自动亮的。
她咚咚咚地敲门。伊安·曼迪普给她开了门,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浑身是水,又心急如焚的她,一时没认出来。
“艾米莉亚·南丁格尔,”她说,“咱们能谈谈吗?”
“哦,艾米莉亚。当然了,进来吧。”
他侧身把她让进来。她走进宽敞的门厅,天花板上挂着奢华的吊灯,漂亮的楼梯铺着深紫色的格子花呢地毯。要是换作平时,她应该会享受观察他有多么地没品位,但今天她有正事要做。
“我是来跟你说,我决定卖掉书店。”她说,“你要还想要,书店就是你的了。”
他笑了。
“啊,这可是好消息啊。”
“我希望尽快签订合同。”她想在圣诞节之前离开匹斯布鲁克,而现在只剩四周的时间了。她想到地球的另一端去。
“我会派人做的。”他站在一边,示意让她去厨房,“过来喝一杯庆祝怎么样?我总是留着一瓶法兰西香槟,就是为这种场合准备的。”
“不用了,谢谢。”她答道,这一提议让她很不舒服。
“好吧,那我们就握手商定了。”
他很传统,交易要双方握手才算数。
艾米莉亚犹豫了片刻。她实在不想碰他,总觉得这是在跟恶魔交易。可她还是得为自己考虑,争取个好价钱,于是她还是跟他握手了。
她忍不住想,这样到底算不算不尊重朱利叶斯呢?他若是泉下有知,该会怎么想呢?她告诉自己,她这是做了最好的选择,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为了纪念朱利叶斯的话,她再继续开夜莺书店就没有意义了。她是很爱书店,但她也该继续自己的生活了。不争取最好的价钱就是太傻了。
“请给我提供您律师的联系方式,”她说,“我会让我的律师起草合同的。”
他送她出门,她在车里坐了下来。她希望自己能有成就感,希望自己能因为放下了过去而自豪。可是,她却无比忧伤。
还无比孤独。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发动了车,却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没有工作,没有责任,没有跟任何人、任何物的牵绊,刚刚商讨完的交易就能给她一大笔钱。她开始倒车。
古巴,她想。她要预订一个古巴一月游,去寻找自己。她要沉浸在白朗姆酒里,彻夜狂舞,感受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用灵魂去感受音乐。哈瓦那疯狂、脏乱、吵闹:几乎是世上离匹斯布鲁克最远的地方了。那也是她最能逃离自己的地方。实际上,她可以直接抛下艾米莉亚·南丁格尔,回来时就改头换面,做另一个人。她想象着一个肤色健康,穿着红色褶皱裙的女孩,头发里插着一朵花。今后她就要做那个女孩。
杰克逊的电话响了,是曼迪普。他的心沉了下来。
曼迪普肯定是打电话催夜莺书店的事。他咬咬牙关。他得敞开门拒绝了。他不想再参与这场骗局了。如果这样得丢掉工作,那丢就丢吧。
他接了电话,格外小心:“喂?”
“干得好,孩子。”
“什么?”
“你单靠那张嘴都能过上好日子了,真是门技术。”曼迪普笑得很难听。
“你在说什么?”杰克逊问道。
“南丁格尔小姐要把书店卖给我了。我这边正起草合同呢。很快我们就能签下来了,手套厂的项目就归你了。新年大概就能搞定了。干得好,杰克逊!”
他挂掉了电话。
“什么事啊?”奇拉问道。
“没什么,”杰克逊说,“就是曼迪普那点破事。”
他有点想吐。艾米莉亚没有他的施压,自己决定卖掉书店,他应该高兴啊。毕竟,他能从中得到一份油水丰厚的工作。手套厂项目的工头—这是该激动的事啊。可杰克逊一点也不激动。
他现在只希望艾米莉亚不要把书店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