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把迈克·吉利斯皮发布会的消息页带回了家。她倒了一杯冰镇维欧尼,坐在厨桌上,看着那张纸。
他粗硬的头发如今全白了,剃得短短的。那双出了名的蓝色猫眼肯定是后期渲染、加强过,才能有那样可以催眠般的效果。他的脸被精心磨皮,突出面部立体感,只是谨慎地留了几条笑纹,因为他这个年纪的人,要是修改得一条皱纹都不留,就太假了—她并不知晓他的具体年龄,但肯定比她要大。长久以来,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年龄,不过现在,他年事已高的事实似乎不再是需要隐瞒的事,反而是有效的市场工具。他的年老成了赚钱的噱头。
他的自传备受媒体推崇。他会做客无数个电视节目、广播节目,因为即使他年纪很大了,迈克(如今人们都叫他迈克尔)也仍然能吸引许多观众。他总能在节目上说出出格的话,或是曝光什么绝密的八卦。他的律师都在一旁候命,不过他还是很聪明的。暗示和含沙射影的嘲讽还没让他吃过官司,主要是因为他的话都是有事实依据的。他那曾经抑扬顿挫的口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家艺术学院与好莱坞的混合口音,再加上一点爱尔兰凯里郡的口音。他的声音很出名:不论是低声细语,还是爆发式的吼叫,都能一下子被认出来。
据称,他的新书会揭露他整个职业生涯中的所有猛料,包括他的全部浪漫史和丑闻。律师们仔仔细细地把整本书排查过,还有人说有不少女人都在不安地等着书的出版。这本书一定会大卖的,不光是内容令人震惊,写作也很优秀,睿智、细致、多彩。传言说他并没有雇影子写手,每一个字都是他亲自写的。
朱恩对此深信不疑。他确实很能扯。她想象着他在汉普斯特德的暖房里—这是那些演员最爱去的休息场所—伏案将他的连珠妙语书写下来,谨慎的助理给他买来咖啡,接着是葡萄酒,快到晚上就是白兰地。
朱恩想,他的笔头功夫要是跟他的嘴上功夫一样好,描绘的图景要是跟他说的话一样漂亮、令人信服,那他就一定是个有才华的作家。
她用一只手在心口感受心跳的速度。时间过了这么久,他居然要来匹斯布鲁克了。他要来夜莺书店。
也许她不该向艾米莉亚提议。夜莺书店是这世上最能让朱恩快乐的地方。朱利叶斯病情加重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帮忙经营,因为她很崇拜他。他填补了她生命中的一块空缺。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点也算不得男女之情,而是心智上的,还有社交方面。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喝一杯,吃顿晚餐,或是去听演唱会。他是她在艰难时期最亲爱的朋友。她没预料到退休生活会这样难过。她曾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女商人,从各种商谈、运营、交易到终日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搬到曾经只是她周末休息住所的郊外房子里,感觉也很奇怪。很久以后,她才习惯了把那里当作日常的家。有时,她周日晚上还会以为自己要打包东西,开车回伦敦。
不过她很爱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占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着的一卷卷大部头,见证了她两次失败的婚姻,还有几段马马虎虎的情史。
她之前看到过《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登的迈克的书的先期书评。她一方面很期待,一方面又害怕读。
她试着忘记他。时光背叛了她。时间绝不是什么解药,它未能改变什么。她试了无数种分心的办法,其他男人、酒精,甚至还试了一两次毒品(毕竟那是六十年代啊),她也尝试过参加慈善活动、去澳大利亚。最终,终于释放了一些。两个丈夫,还有孩子,这治愈了她。但现在她的孩子们不在身边了,虽然他们有了妻子、孩子,还是得回来的。这座房子到时候就又有用了。
那段记忆仍然生动。一开始,她简直像生活在梦境中:她参加了一次傻乎乎的比赛,做一个新丝袜品牌的“代言腿”—裙子越来越短,丝袜就越来越有必要了。年轻的朱恩·阿格纽赢得了比赛,一心一意觉得自己要成超级名模了,从特威克南的无名小卒直接过上名人生活。就这样,她找到了一个经纪人,弥尔顿(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而且还十分善良,有用),他让她把名字从朱恩改成朱诺,跟她说,她要做明星了。
朱诺有着一头漂白金色头发,大眼睛,又瘦又长的腿,她就这样成了迷你裙、高跟靴、透明雨衣的皇后,糖霜粉色的口红,再加上长长的假睫毛。她挣到了钱(当时她觉得那是一大笔钱,不过现在她明白了,还有其他人从她的收入里揩油,她拿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在切尔西租了合租公寓,开派对、面对镜头,夜夜晚归—然后她拿到了试镜机会。所有人都激动极了。她似乎是个天生的演员。她确实觉得,这对她来说都很容易。她能记得住台词,还会假装。表演似乎是信手拈来的事。她能感觉到弥尔顿的激动,他们的事业也越做越大。他们告诉她,要注意保持身材,注意行为举止,每天早晨离开公寓前都要做发型。
弥尔顿告诉她,要有耐心,大角色会有的,但她得先演一些小角色。他给她找到了一部华丽言情片的角色,在爱尔兰西海岸拍摄,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怀上了当地一个贵族的孩子,计划复仇。剧本是一位获奖编剧写的,导演之前的作品也非常出色。迈克·吉利斯皮是主角。朱诺演的是酒吧里的调酒师。她有两句台词。
朱诺很快读完了剧本,非常喜欢。她还做白日梦,想着演女主角的演员得了肺炎,然后让朱诺顶替,因为剧组的人看到了她的才华。不过事实是,女主角整个拍摄过程中都很健康。但迈克·吉利斯皮注意到了她。他太注意她了。
到爱尔兰之前,她从没见过那样的雨。雨一直在下,但却是绵绵的,好像肌肤在不停地被轻吻。
“这雨就不停吗?”她问他,他只是大笑。
“我是从没见过。”
还有那种味道。她很爱那种燃烧泥炭的味道,让潮湿显得更加突出;还有那里的色彩,模模糊糊,像是蒙着一层雾,一切都仿佛没有完全聚焦,像是忘记了戴眼镜。
他把他的奶油色阿兰毛衣借给她。她穿在身上太大了,但她觉得安全、特别,有被爱的感觉。她穿着这件毛衣和牛仔裤去了酒吧,头发乱糟糟的,素面朝天,他们坐在炉火旁,喝着黑啤,她觉得自己从没这样幸福过。她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然后,拍摄的最后一天,她的梦被撕碎了。她对他那么有信心,结局却令她震惊。她总以为他们会继续下去的。她没发现任何暗示,根本不知道只是暂时的。
他们站在悬崖上,他站在她身后,双臂搂着她。她的身高刚好到他的下巴下面。风呼呼地刮,但他很强壮、坚定,她不害怕掉下去。一切都是灰色的:云朵、天空、石头,像多尼盖尔粗花呢一样灰,除了点点白色的浪花,浪花如吃得过饱的马儿,躁动而欢快,互相追逐着跑上岸,摇着尾巴。
“啊,”迈克说,“这段时间还挺有趣的。”
“确实。”她答道,以为他说的是电影的拍摄。
“那好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悔意,好像喝了五分之一杯黑啤的惆怅,可他还一杯都没喝呢。
“我们还可以再回来啊。”她用双手覆住他的,“我肯定马龙太太会欢迎我们的。”
马龙太太是他们住处的房东。
她感到他的身体紧绷起来,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亲爱的,”他说,他的语气让她的心跌到了谷底,“不会有下次了。这就是结束了。”
她转过去面对他。
“什么?”
他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你必须理解,你知道规则的。你签约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她很困惑。
“这只是……”他想着合适的词。他想出来了,却觉得不该说,“你知道的。”
“什么叫‘你知道的’?”
他耸耸肩:“一段风流?”
她后退一步。他伸手拉她回来。他们离山崖很近了。
“风流。”她很难说出这个词。
“你知道的吧!”他聚精会神,眯着双眼。
她摇摇头。
“那你以为这是什么?”
她快要无法呼吸,连吸了几大口空气浇灭恐慌。她捂着腹部,感觉像是有外科医生拿刀子把她的重要器官挖出来了,还没用麻醉剂。疼痛灼烧着她的内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他关切地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行了,别这样。”
她把他的手甩开:“起开。”
“没这个必要。我们只有最后一晚了,要好好利用。”
她开始奔跑。她跑啊跑啊跑,在雨中跑下山崖,到了路上。他们还要拍一个场景,但她不在乎。这部电影可以去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在路上。雾气在聚积,她感到肺里黏黏的。
她边跑边把毛衣拽起来,脱了下来,扔进路边的晚樱丛里,最后她只穿了一件长袖外套,有它挡着才免于被剐伤。其他东西都扔掉了,钱包,几乎所有衣物。
她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歪歪斜斜的路标给了她一个选择。
一辆车停了下来,是负责化妆的女孩。
“进来,亲爱的。”朱诺只是紧了紧双臂,“进来!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这样得冻死。我带你去我那儿。”
那女孩让她从灌木丛里取回毛衣,然后去朱诺的住处取来她的东西。她给了朱诺一条毯子,让她睡在沙发上。朱诺没睡着,很早就起来赶去机场的大巴,上了第一趟回伦敦的飞机,这样才能不跟剧组其他人一起回去。她在公寓里躲了很多天,直到弥尔顿来把她揪出来。他从剧组里另一个人那儿听到了整个故事。她吓坏了,羞辱极了,发誓再也不要离开公寓。
她憔悴不堪,失掉了从前的光彩。她一直无法摆脱那天在大雨中淋进她骨子里的寒意,她害怕她永远都感受不到温暖了。她的手上有冻疮,但那疼痛根本无法与她心里空虚的煎熬相比。
她靠着拍《银月》的片酬度日,一直很节省,但钱还是花光了。有那么一刻,她的恐慌超过了痛,可她最终还是不在乎。
她就这么饿死在公寓里好了,至少这样就不需要再痛苦了。
“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弥尔顿问道,“去报个秘书课程。所有人都需要打字员,我都需要呢。对了,我急需打字员。去学打字和速记,回来我给你份工作。”
她盯着他。她觉得他是好心,但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意味着什么吗?一秒钟前,她是正在升起的闪耀新星,还找到了爱;下一秒,她就陨落了,她的经纪人居然让她做自己的打字员?
她已经没了斗志,于是没告诉他她的想法。
她应该冲他尖叫,告诉他,她要回到演艺圈,让他去给她找试镜的机会。可她能看到墙上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双眼充满希望的封面女郎不见了。她成了皮包骨头、头发毫无光泽、目光空洞无神的女人。谁愿意雇这个样子的她呢?
“还有,老天爷啊,”弥尔顿接着说,“吃点东西。算了,跟我去吃午餐吧。”
他带她去了街角的一家小意式餐厅,意面、面包、奶油布丁,让她一顿吃个饱。
吃完之后,她感觉有劲儿多了。饿肚子真不是件好受的事。之前的日子过得太惨,所以她听了弥尔顿的,开始上秘书课程。六周的课程结束后,她一定会有工作做,只要她每节课都上,每晚都练习。她又变回了平凡的朱恩·阿格纽。
她过得还不错。她开始为弥尔顿工作,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然后她意识到,各行各业的办公室里,有许多需要得力助手的弥尔顿,帮他们计划生活,于是她跟他辞职,自己开办了中介,专门提供高级行政服务,她的中介慢慢发展壮大。三年前,她退休了,把公司交给了两个儿子。她有很多钱、很多朋友,可以说是最快乐的人。
可她还有未了结的心事。
她低头看着那张媒体发布消息页,上面的字并没有变。她还记得那双似乎能灼烧她灵魂的眼睛,仿佛昨日。她从没奢望过还能再见到他。当然了,她想过自己可能会在伦敦的街上碰到他,或是在拥挤的餐厅里看到他在对面。可她没想到他会跑到自己的地界上来。到他来之前,她恐怕都睡不着了。
老天啊,她告诉自己,你早就不是那个苗条的、想做演员的女孩了,他也是个老人家了。别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