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周之后,艾米莉亚非常期待周日跟四重奏小组的第一次排练,虽然她还有点紧张。她花了好多个小时练习,才把一首曲子拉得像样。她知道她还有好几十首曲子得加紧练习才能赶上进度,她的即兴读谱演奏能力很差:这一直是她的弱点。当然了,她肯定会熟悉其中的一些曲子的,但总会遇到不少新曲子,她害怕让其他乐手失望。
马洛这周几度来访,给她带来乐谱。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很高兴见他—他在的时候能让人安心。不过他每次来都不久留,他总是急着去别的地方。
“这一段慢慢来,尽可能多练。我们排练时再把所有问题理清楚,所以不要慌张。时间多得很。”
艾米莉亚告诉自己要放心,每天傍晚能看多少乐谱,就看多少。她很高兴,自己磕磕绊绊练习时,没人能听得到,可是周日来了,她还是不确定当初同意加入到底是不是正确选择。她的自信跟马洛对她的信心比起来,可差远了。
他们在圣尼克教堂后的旧教堂礼堂排练。她背着朱利叶斯的大提琴沿街走,这是一件完全与书店不相干,还能转移她注意力的事,她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该抓紧时间赶着做书店营业的时候她没时间做的事。戴夫第一个站出来,愿意在周日照料书店:她让他全权负责,但如果生意太忙,要打电话给她。
他们最近真的挺忙。秋天的到来似乎唤醒了人们阅读的心,小镇里也多了许多来郊外过周末的短途游客。匹斯布鲁克有着科兹沃尔德的魅力,舒适的小酒店、悦目的商铺,天冷的日子里十分好看,它已经成了短途旅行的热门目的地,艾米莉亚和她的团队在努力提升书店的名气。戴夫建了一个脸书主页、一个推特账号;她跟几个销售人员联系,准备增加周边产品;朱恩开办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每月一次集会,由当地的酒商赞助:能以十英镑的低价买到当月所讨论书籍的平装本。讨论时还可以免费喝两杯特别挑选的葡萄酒。
当然了,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流动。安德利亚还在梳理书店的欠债到底有多少,他们在等遗嘱认证,但同时,账单还得付,员工的工资还得发。要把夜莺书店打造成全世界最好的书店,点子倒是不缺,可艾米莉亚需要钱。他们得先做许多无聊的事,才能开始做令人振奋的事:电脑系统亟须升级;安保系统几乎不存在,撑着屋顶的只有一间侧房和祈祷。秋风越来越劲,艾米莉亚总觉得某天早上醒来,会发现屋顶没了,阁楼里的东西全都暴露在外。
教堂礼堂里,四把椅子在四个乐器台前摆成一个半圆。他们讨论了许久座位该怎么安排,最终马洛决定,艾米莉亚和他分别在两端最好,因为那样他们两人就能互相看到。
艾米莉亚一见到戴尔芬,紧张程度更是加了倍。艾米莉亚从前就认识中提琴的乐手,佩特拉,但她从没跟戴尔芬正式见过面,只听朱利叶斯说起过她。她穿着涂塑布的窄腿裤,厚底皮鞋,和一件带皱边的白上衣。她全身上下都写着巴黎,发型是不等式波波头,还涂着红唇。艾米莉亚觉得自己的牛仔裤、帽衫配辫子太土气了。
“你们俩认识吗?”马洛问道,他随意的语气不透露丝毫感情。
“你好,”艾米莉亚说,她感到腹部有股灼烧的感觉,“感谢你在追念仪式上的演奏。我非常感激。”
“我们都很想念你父亲,”戴尔芬说,“他的演奏非常美。”
艾米莉亚立即感受到了压力,怕她会不如父亲好,她知道自己是不如他的。
她听到戴尔芬的演奏时,愈发慌张了。戴尔芬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段维瓦尔第的《秋》,与窗外渐染橘色的叶子,还有那天微暖的阳光完美映衬。
这段小曲如同音乐中的素描。琴弓轻触琴弦,在上面舞蹈,只着重强调她想要强调的音符,旋律淳朴,完美,简洁得美妙无比。戴尔芬是个顶级的乐手。
她是在炫耀吗?还是说她要警告艾米莉亚呢?给她一条信息,告诉她,你永远都比不上我,一辈子,不论你多努力练习。
她用一段华丽的调子结了尾。佩特拉高兴地给她鼓掌。艾米莉亚知道,自己若是不跟着鼓掌,会显得小气。她微笑到脸都疼了。戴尔芬自嘲地微微摇头,又耸耸肩,仿佛在说“这没什么”。艾米莉亚却知道,她肯定明白自己有多厉害。
她走到马洛身旁,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用大拇指抚摩他的颈后。马洛正忙着调他的琴弓,没有任何反应,但这是他们之间经常做的动作,艾米莉亚这下不用猜了:他们俩当然是一对儿了。她能想象到他们两人的性关系:法式性爱。戴尔芬在上面,头向后仰,半闭着眼睛,口红依然完好。戴尔芬是朱丽叶·比诺什、贝阿特丽丝·达勒、奥黛丽·塔图的合体,而且还是个音乐天才。
所以那个问题的答案,是的,他们是情侣。她为什么会觉得失望呢?
她扣上了大提琴盒子上的锁,站了起来。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安。
她拿起大提琴,拉出尾销时,马洛走了过来。
“希望你不是太紧张吧。”
“没有!呃,好吧,是的。”
“你肯定没问题。排练前半段主要是婚礼音乐,然后再开始圣诞颂歌部分。”
“我应该熟悉大部分曲目吧。”艾米莉亚突然间没那么害怕了。毕竟她在学校的交响乐团演奏了很多年。
她坐了下来,开始调大提琴,在A弦上试琴弓。拉出来的音符并不和谐,还很刺耳,音准很差。这声音与她的心情刚好映照。她快速调整了琴轸,直到音准了。
接着他们就开始练习了。最开始的曲目是《席巴女王之进场》,这是爱丽丝·巴塞尔顿选的婚礼进场曲。这是一首欢快的快节奏曲子,艾米莉亚很喜欢,但它的节奏很快,难度也高。
她拉得很糗。她的手指僵硬,不听话。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调,她乱了节奏。她忘记了他们演奏的是哪个调号,还拉错了几个音。因为只有四个人演奏,她没法融入背景音里,于是整首曲子听起来糟糕透了。
最终,马洛停了下来。
“再来一遍二十四小节好吗?”他问道。他没有在说话时看她,也没有别的暗示,这反而让她感觉更糟了。
艾米莉亚羞得脸都红了,深呼吸之后,再次仔细看乐谱。佩特拉给她投来鼓励的微笑,她觉得自己至少有一个战友了。马洛扬起眉毛,再次示意开始。她全神贯注,可这确实太难了。她找不到感觉。她的演奏就像机器人,按照编程,跟着乐谱上的黑色符号走,却没有在心里、在灵魂中感受到音乐。
她一直很清楚,戴尔芬在留意着她犯的每一个错误。她想扔掉大提琴,告诉戴尔芬一边去。她还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受威胁之感,这感觉糟糕极了。
终于,谢天谢地,他们终于演奏到了结尾。
“非常棒,谢谢大家。”马洛只说了这一句话。
艾米莉亚低着头。她觉得自己让所有人失望了。她眼里溢满了泪水,辣辣的,但她不会让泪水落下的。戴尔芬还在角落里得意呢。道歉、让人注意她都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明白。她只能下次拉好一些。
“咱们试试巴哈贝尔吧。”马洛说,于是他们翻了乐章,找到那一首,放在架子上。艾米莉亚松了口气。她熟悉这首曲子,蒙着眼睛也能拉,她终于能反转之前的失败,向戴尔芬证明自己了。
之后,马洛冲她点头微笑,说她为自己翻案了,可以说是十分险地翻案了吧。
“你想来小豆蔻荚吗?”他问道,“我们每个周日下午排练完都去那儿。”
艾米莉亚不知道她是否该去。她还得礼貌对待戴尔芬,担心自己不太像样的演奏会不会被人取笑。
“我得处理些文件,”她撒谎了,“挺多的。我要是明天发不过去的话,会计会杀了我的。”
有人表示了反对,但艾米莉亚还捕捉到戴尔芬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神情。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明明努力了,为什么还要因为别人的看法而难过呢?
“不过,为什么不呢?”她说,“反正我也得吃饭啊。”
她拿起大提琴,背在背上,露出明亮的笑容。
“太棒了。”马洛说。
小豆蔻荚所在的楼是匹斯布鲁克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地板摇摇晃晃,天花板很低,但这里给人一种时髦、现代的感觉,墙粉刷成鲜艳的深粉色,梁则用石灰水刷过。这里闻起来也有些异域风情:暖暖的香料味,艾米莉亚惊呼一声,快要流口水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最近几乎只吃“蛋糕糖霜”咖啡厅的三明治和松饼。她太累了,没法给自己做饭。他们点了几瓶印度啤酒,用印度薄饼蘸着小豆蔻荚的手工杧果酸甜酱吃,边吃边点餐。
“总是你父亲给我们点餐的。”马洛说,“他让我们多挑战些食物。他经常点辣菜,自己却吃不了辣。”
“他很爱印度餐的。”艾米莉亚边说边仔细看菜单。
“我觉得咱们应该碰个杯。”马洛举起酒杯,“欢迎你加入匹斯布鲁克四重奏小组。我知道朱利叶斯一定会为你自豪的。”
即使她的演奏很糟糕,艾米莉亚心里想,可她嘴上没有说,因为那样会显得太不知感恩。
“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好吧。”她说着也举起了杯。
“我这个开头可不怎么样。”
“每天两小时练习,记住了。”马洛调皮地投给她一个严肃眼神,“我会监督你的。”
“马洛严得可怕。”戴尔芬嘟囔道,这句话里充满了暗讽。
艾米莉亚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她明白—但她还是露出大大的微笑,举起杯跟其他几个人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