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
书店位于小克拉伦街,远离牛津市中心的喧嚣,离圣基拉斯街很近。它被各种时尚服装店、餐厅的闪耀光芒所包围。除了最新的小说和厚重的画册,这里还卖美术用品,气氛则不像布莱克威尔或是市里其他严肃书店那样学术,而是温馨而轻松。这是那种能偷走时间的书店:人们经常因为在书架间驻足而错过会议、错过火车。
朱利叶斯·南丁格尔四年多前初到牛津时,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以贴补上学的花销。而现在,他已经读完了硕士,却仍然不想离开牛津,不想离开这家店。其实他也不想放下学业,但他知道,是时候开始生活了,他并没有条件支撑搞学术的生活。至于要做什么,他还没有头绪。
他决定拿到硕士学位后的夏天先在这里全职工作,攒些钱。然后挤时间去旅行,之后再开始繁复地找工作的过程,做简历、申请、面试。他想,除了出色的第一名成绩,他并没有什么闪光点。他倒是导演了几出话剧,可做过这个的人太多了。他做过一本诗歌杂志的编辑,可是—这也没什么特别。他喜欢听音乐会,喜欢葡萄酒,喜欢漂亮女孩—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唯一的亮点大概是人们似乎都很喜欢他。作为一个伦敦西区长大的男孩,有一个时髦却穷得叮当响的母亲,他上的是一所规模很大的平民综合学校。他懂得怎么跟混混儿打交道,但也举止得体,既能跟有钱的花花公子交往,又能对付稍微缺乏自信心的私立学校学生。
那是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他正想着去母亲那儿,参加诺丁山狂欢节。他从小就每年都去狂欢节,非常爱那里的气氛,震耳的贝斯、弥漫的毒品气味,给人一种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他正要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女孩匆匆进来。她一头亮眼的红发—不可能是自然的吧,跟邮筒的红漆是一样的颜色—瓷白的肌肤,在身上裙子黑色蕾丝的映衬下显得更白了。他觉得,她看起来像个明星,那种好像在化妆箱里转了一圈,把所有化妆品都用上,再出门游行一番的歌手。
“我需要一本书。”她说。他被她的口音惊到了,美国口音。他所亲眼见过的美国人都是抱着旅行手册和相机,好像刚从夜店走出来似的。
“那你就来对地方了。”他答道,暗自希望这话听起来像玩笑,而不是刻薄。
她看着他,举起手用食指和中指比画了大概两英寸:“至少得这么厚。我要在回家的飞机上看一路,十个小时的航班。我读书很快。”
“好吧。”朱利叶斯喜欢介绍书,“啊,我的第一个推荐是《安娜·卡列尼娜》。”
她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点点头。
“好吧。那《尤利西斯》呢?詹姆斯·乔伊斯的?这你说不出了吧。”
她用戏剧的腔调说道:“‘愿意,我愿意,真的。’”
她在重复摩莉·布卢姆的话,主角那滥情风流的妻子,有那么片刻,朱利叶斯想象摩莉就是她这个模样,然后才反应过来,提醒自己摩莉只是个虚构人物。他很折服。他没见过几个能背出乔伊斯书中话的人。他也拒绝被她似乎浩荡无边的文学储备吓退。他得好好筛选一下,推荐一本非常平民化,而他又喜欢的书。
“《盖普眼中的世界》?”
她冲他笑,右颊上现出大大的酒窝。
“不错。我很爱约翰·欧文,不过我更喜欢《新罕布什尔旅馆》。”
朱利叶斯也笑了,他很久没遇到过读过这么多书的人了。当然,他认识一些读书多的人:牛津城里可不缺读书的人。但他们大多是学术呆子,这个女孩则是个挑战。
“《米德尔马契》2呢?”
她张口回答,他一眼就看出,这回猜中了她没读过的书。不过她还是好脾气地笑了。
“太好了。”她说,“你这里有吗?”
“当然了。”他领她去对应的书架,拿出一本橙色的企鹅经典本。
他们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朱利叶斯拿着书,女孩看着他。
“你最爱的书是什么?”她问道。
他慌了。既是因为这个问题,也因为是她问了这个问题。他在脑海里掂量着,刚要回答,却见她举起一根指头。
“只能有一个答案哦。”
“可那不是让人在自己的几个孩子里选吗?”
“必须得回答。”
他看得出,她不会退让的。他心里有答案—《一九八四》,薄薄一本,却是完美的创作,每一次重读都能让他胆寒却激动—但是他不会那么轻易告诉她的。
“你要是愿意跟我喝一杯,”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我就告诉你。”
她双臂抱胸,脑袋一歪:“我不确定我有兴趣。”但她的微笑背叛了她的言语。
“你该有兴趣。”他答道,说完便往柜台走去,希望她会跟来。她有些反复,想跟他玩捉迷藏,不想他放弃,而他决心要陪她玩下去。
她没有跟着他走。他把书录入系统,她递来一张一英镑的钞票。
“今晚有个乐队演出。”他说,“肯定有高浓度苹果酒,去的都是朋克族,但我觉得一个美国女孩在英国的最后一晚去那儿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把书装袋,递给她。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种像是不相信的神情,还有一丝丝的倾慕。
朱利叶斯与女孩相处向来很自信。他尊重女孩,他喜欢的是她们的思想,而非外表,似乎正是因为这个,女孩们也觉得他有吸引力。他体贴,却又保持一些神秘感。他与牛津那些公立学校出身的狂妄男生不同。他的穿着打扮也稍稍与众不同—波希米亚风格,天鹅绒的夹克和围巾,头发稍微漂白。他还很好看—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他还偶尔画眼线来衬托。在伦敦长大的他,并不惧怕不懂时尚的人对他打扮的嘲讽。
“为什么不呢?去就去吧。”她终于答道。
“我八点到。”他说。
他到酒吧时,已经八点二十了。她却不见人影。他不知道是她迟到了,还是已经来过,又走了,或者根本没打算出现。他不想因为这个担心,还是顺其自然吧……
他在吧台点了一杯浓苹果酒,品着酒里发酸的苹果味,然后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找到落日余晖中的一把长椅坐下。这是一家蛮受欢迎的酒吧,但不怎么斯文,他爱的正是这里的不遮掩、不虚伪,而且总有好乐队来这儿演出。此刻,这里有一种欢乐而充满期待的氛围,这是夏日的最后一周,太阳也在道别。朱利叶斯感到他的生活即将改变。但这是否与那个红发女孩有关,他不确定,只觉得有这个可能。
九点钟,有人轻快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转过头,是她。
“我本来不打算来。”她说,“我不想爱上你,再去乘明天的飞机。”
“爱上一个人是可以选择的。”
“那可不一定。”她看起来很严肃。
“那咱们就想办法阻止吧。”他起身,拿起自己的品脱玻璃杯,“你尝过苹果酒了吗?”
“还没。”她看起来有些犹豫。
他为她点了半杯,这种酒就算是成年男人,两杯下肚,都会悲鸣起来。他们去看乐队表演,这个乐队是吉普森朋克风,唱的歌都是写心碎、满月的。他又为她点了半杯酒,看着她的微笑变得慵懒,半闭着眼睛。他只想让她那拉斐尔前派画作般的鬈发穿过自己的手指。
“你今晚在哪儿住?”乐队开始收拾器材时,他问道。这时,微醺的酒客们也开始离开酒吧,走进温暖的夜。
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拥住他的身体。“跟你。”她低吟道,她的唇覆住他的,是夏日最后一颗苹果的味道。
后来,两人在夜的余温中相拥,她呢喃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
“你最爱的书。”
“《一九八四》。”
她掂量了他的答案,赞许地点点头,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还被她雪白的手臂搂着。他不知道她的航班几点起飞,她怎么去机场,有没有打包好行李—昨晚他们没怎么谈实际问题。他不想叫醒她,她在这儿,让他感觉很安全。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全然的完整感。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从前读的许多书都好理解了。他当时以为自己读懂了,不过那只是理性层面上的,而现在,他有了一种更深层的理解。这种感受好奇妙,让他觉得快要窒息。
他要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她就不会醒过来。也许那样她就会错过飞机;也许那样,他就能再与她共度奇妙的二十四小时。
但是朱利叶斯到底是有责任感的,没法做到任性。于是他捏起一小撮她的头发,搔她的脸颊,直到她动了。
“嗨,”他低声道,“你该回家了。”
“我不想回。”丽贝卡唇贴着他的肩,嘟囔道。
他抚着她温暖的手臂:“你还可以回来啊。”
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她身上的雀斑,一共有几百个,不,是几千个。他肯定没法赶在她走之前全部数清。
“你的飞机是几点?怎么去机场?”
她没回答,而是拉起他的胳膊,看了看他腕上的表。
“一点起飞。”
他吓得坐了起来,已经十点了:“天哪,你得赶快起来,这样肯定赶不上的。我可以开车送你,但我觉得赶不上了。”
他赶紧起来找衣服,匆忙地穿。她没有动。
“我不去了。”
他正在穿牛仔裤,听到这话,便盯着她看。
“什么?”
“我有主意了,昨晚决定的。”她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我想留下来,跟你在一起。”
朱利叶斯笑了:“那怎么行。”他有点慌了。
她坐在床的正中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好像遇到了一生的至爱?”
“呃,有,可是……”那确实是美好的一夜,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疯狂地陷入了爱河,不知这表达对不对。但朱利叶斯还比较理性,他知道,没有人因为一夜情做什么重要决定。
但丽贝卡似乎不这么想。
“这样多合理啊。我想主修英文。我想在全世界最好的学校学。那就是牛津啊,在这里,对吧?”
“啊,对。应该是吧,或者是剑桥。”
“我能考进去的,我知道。我既然能进布朗,那就能进牛津。”
朱利叶斯又笑了,不是笑她,而是笑她的自信。他所认识的女孩里,可没有这样敢大声承认自己有能力的。她们的教养使然,都谦逊而不露锋芒。丽贝卡却将自己的出色自豪地亮出来。她双臂抱胸:“不要笑我。”
“我没笑你,只是觉得你这样做决定太草率了。”“草率”完全不足以描述这事的疯狂程度。
“我不去赶飞机了。”
朱利叶斯倒吸一口气。她是认真的。何况,现在她也赶不上飞机了。据他所知,她还没别处可去。
“那你父母呢?”
“他们能说什么?”
“很简单啊。你不是该去上大学了吗?”
“没错。但是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我打算去上,只是因为我应该去。但是这里是正确的选择。我能感觉到,这里。”
她用拳头指了指心口。朱利叶斯小心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他认识不少异想天开的女孩,不过她们的任性通常是有限度的。他有些紧张:聪明、任性、富有,这三种特质可是致命的组合,他很确定,丽贝卡满足这个条件。从他对她生活不多的了解,也可以总结出她家庭条件优越。
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应该拥有最重要的特权。
“这是我应得的。”她从床上爬起来,“我要找份工作,就在牛津。然后我就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明年入学。”
她看起来有点疯癫。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对他而言,还很陌生。通常的理由这里都用不到。他决定假装,装作以为她在开玩笑。
“是因为昨晚的苹果酒吧。”朱利叶斯说,“这种酒确实能让人犯迷糊。”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朱利叶斯挠挠头:“我觉得你可能没考虑周全。”
“我当然好好考虑了。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不呢?说真的,给我一个理由啊。我又不是要跟什么乐队主唱私奔。我是想进全世界最好的大学。这是好事才对吧?”
她正是那种让人没办法的人,能把最疯狂的想法说得完全可行。
“行了,我开车送你去机场。你可以改签,回家跟你父母谈谈。他们要是同意,你就能回来。”
“我把你吓到了?”
“啊,确实,有一点。”
她走过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他呼吸着她的气味,心嗵嗵地跳。昨晚没怎么睡觉,再加上跟她在一起的原因,此刻他感觉轻飘飘的。他有种通了电的感觉,但同时也感到责任的重量,因为他知道,他的回应将决定事情的走向:他们的未来。他应该抓住缰绳,让马慢些走。
“这是最最美好的事,你和我。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她质问道。
“嗯,确实,很美好。我感觉……只能惊叹。”朱利叶斯看得出,她是受到情绪的左右。她会不会认真思考,然后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幻想?她会不会看出,她的设想会遭遇重重阻碍?“但我还是觉得你该跟父母谈谈。”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这听起来有多无聊。他不想为毁了她的人生负责,也不想惹来她家人的怒火。
“我会谈啊,现在就谈。”看丽贝卡的反应,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可能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觉得他们会很激动。我爸特别爱英国—他比我大一些时,还来这儿交换学习了六个月,所以他才让我来过一夏天。附近哪儿有电话?”
“楼下门厅里有个公用电话,”朱利叶斯说,“不过你得打对方付费的。你觉得他们被吵醒会高兴吗?也许该等到下午再打?”
“也许吧,他们那边现在是凌晨三点。那咱们就弄点吃的,等一等。我快饿死了!”
他带她去吃传统英式早餐—宿醉的最佳良药—祈祷着,胃里有些食物,昨晚苹果酒的酒劲儿和他俩的激情就会散去一些。事实可没这么容易。下午三点半,她还是坚持要执行她的计划。她打电话时还是决心满满—他想象着,她的父母坐在他们完美的新英格兰厨房里,听说下午不用开车去机场接她了,一脸震惊的样子。他不禁想,他们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丽贝卡这样突发奇想?几分钟后,她回到楼上时,会不会垂头丧气,一副被回绝的样子?
他听着她的声音从楼下飘来。
“牛津太适合我了,爸爸。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到了。我就想留在这儿。我想在这儿学习。这个地方印在我的骨髓里、血液里、心里、灵魂里……”朱利叶斯挑了挑眉。她确实蛮会说服人,“你知道这地方有多好,你亲口给我讲过的。你再来拜访一趟,自己看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你回家。就这么定了,爸爸。”
哇哦,她真是个厉害的谈判者。
她跑上楼,跳到了他的床中间。
“爸爸要过来。他觉得这个主意很棒,但他得亲眼看看。”
朱利叶斯环顾四周,打量自己的房间:“那他可不会喜欢这里。”
朱利叶斯喜欢自己的卧室,但这可不是能虏获女孩爸爸心的那种房间。他把墙刷成了极深的紫色。墙都被他多年来收藏的明信片覆盖着,明信片上是他的偶像,从海明威到玛丽莲·梦露。屋子角落里放着一台留声机—他最大的一笔投资—还有占了四英尺长的一叠唱片。地上的床垫既当沙发,又当床。他的衣服挂在临时衣杆上:二手店买来的西装,还有一众帽子。他穿衣还是很时髦的。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烧水壶和一台煤气灶。即使他真的努力了,地上还是摆着数不清的空方便面碗。世上有太多有趣的事可做,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在存在严重卫生隐患的楼下厨房里做什么营养餐呢?朱利叶斯喜欢食物,也喜欢烹饪,但他可不想得破伤风。
“没关系,我不会带他来这儿的。我告诉他我住在女性青年旅馆,还在找住处。我们只需要确保他不知道你。”
“哦。”朱利叶斯有点小失望。
她搂住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爸要是知道有个男孩子,肯定会拉着我的围巾把我拽回家的。等过几周,我就假装不经意地提一提你,也许你还能去新英格兰过圣诞呢!”
朱利叶斯点点头,着实被这个计划吓到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来得太快。毕竟他是昨天才认识的她,而她只因为共度的一夜,便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可他还是得承认,他们两人之间的化学反应是无可辩驳的。他被她迷住了,她也为他沉醉。这种吸引既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甚至是灵魂层面的,令人迷醉,欲罢不能。他心里暗暗为她的大胆窃喜。他几乎可以确定,若是角色互换,他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就现在的情况来说,他同意她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损失。
到了第二周的周四,丽贝卡的父亲住进华尔道夫酒店时,丽贝卡已经说服朱利叶斯的经理,让她在书店做兼职。来工作的第一天,她就整理了库房里杂七杂八的多箱老书,有的退回,有的上架,这活儿一直没人愿意干。
她还探查了周围的几所大学,询问了几个入学导师,了解她获得入学资格的可能性。她拿了一摞纸回来研究,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准备入学考试。
朱利叶斯很佩服。这个女孩想要什么的时候,谁都没法阻挡她。
“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的人生即将转变。”她说,“这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刺激的事。无法想象,没有遇到你的话,我现在可能在收拾东西,去世上最无聊的大学上学。”
她与父亲见面后,朱利叶斯去给她开门,差点认不出她。她穿着一条灰色长裤、一件白色衬衫,头发中分,扎成整齐的马尾。她看到他困惑的表情,大笑起来。
她把头发解开,边解衣服扣子,边从他身边挤过去,往楼上走去。
“他觉得我是个天才。”她跟朱利叶斯说,“我们一起去他以前熟悉的地方走了走,他就又爱上牛津了。这对他来说也算是身份象征—他朋友的女儿们可没一个来英国上学的。他答应给我付房租,等我被录取了,还会给我付学费。感恩节、圣诞节、复活节,我得回家过。就这样成交了,对我来说还是很值的。”
他们两人一起躺在乱糟糟的床单上,欢脱地笑,既是笑彼此,也是为她的新冒险而激动。朱利叶斯对丽贝卡的热情无力抵抗,对她的小聪明、她的身体同样是无力抵抗。他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警告他要小心谨慎,但他的手指穿过她的红发,把整齐的发丝再次弄乱,他的唇滑过她小而圆润的乳房,忘掉那个声音一点也不难。他比她年纪大,该比她更有智慧。他能应对她。
他能吧?朱利叶斯清楚,他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与他过往的经历不在一个层次。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冲昏头脑的热恋,还是真爱。若是真爱,那又是何种爱?他从书中读到,爱并不总是正面的力量,但他想努力让他的爱变成正能量。
可他还是有种直觉,觉得丽贝卡不会像他一样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太过热情,太过冲动。短暂相处的时间里,他已经注意到她天马行空的思维,而对于这样自由的人,试图束缚他们是最糟糕的选择。他会把自己的心交给她,还会给她足够的自由。
同时,他还要带她认识她的新世界。这是件美妙的事,通过他人的眼睛重新认识,重新发现牛津。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渐渐忘记了如何发现这里的美和奇妙。他开始默认,所有人都生活在鹅卵石、长回廊、绿草坪、自行车的舒适圈子里。但是给丽贝卡展示城里的地标建筑时,他为这一切自豪,也意识到自己为何迟迟不愿做出下一步的打算,只是害怕那会意味着离开牛津,而现在,他不需要做这样的打算了。
他带她去自己上大学时住的房间,她被震撼到了,惊叹于房间的古色古香、朴素的设施,还有跟《故园风雨后》场景惊人的相似度。
“你的泰迪熊呢?”她边笑,边问道。
“我可以保证,我跟塞巴斯蒂安·弗莱特没有任何共同点。我可没有大豪宅可以回。”
“哦,”她假装失望地说,“我还在遐想当豪宅夫人呢。”
“我们要买个自己的小豪宅。”他说着把她拉到身边。
“不像布莱兹海德城堡那么豪华,但要属于我们。”
他带她去听他参与演奏的交响乐。他拉大提琴,他的交响乐团毫无疑问,得归为三等,因为牛津不缺出色的乐手和音乐家,他还挤不进精英级别的乐团,但她觉得他太棒了,她坐在教堂观众席的前排,演奏《福莱:安魂曲》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做的?”她问道,“我从没见过会做这么多事的人。”
“用大提琴拉出个调子,做鸡肉砂锅菜?”他谦虚地笑了。她甚至佩服他的厨艺,而他的厨艺完全是自学而成,因为他母亲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他不得不花多年的时间来磕磕碰碰地学习。
他们商讨决定,今后的四年一起住在牛津,她去上学。朱利叶斯要找份比书店工资高的工作,这样他们才能租一栋小房子。
“你不用太担心,”丽贝卡说,“咱们要是钱不够,我就多问家里要些。”
朱利叶斯惊愕地看着她:“那可不行。”
他不想啃老。这是他一开始教会她的理念之一,要自食其力。她明白这条原则,即使他知道,她还是拿家里的补贴。他也知道,不能指望她立马放下一辈子养成的习惯。
夏去秋来,一切变得更加浪漫美好。他们在河边漫步,在酒吧吃香肠薯片,在皮特河博物馆里欣赏稀奇古怪的展览—她不停地夸赞渡渡鸟的标本—再去听音乐会。她对音乐的了解勉勉强强,不过朱利叶斯带她了解了弦乐四重奏和车库乐队、让她泪流满面的合唱表演,还有周日午后慵懒的爵士乐。
朱利叶斯辅导她为考试复习,督促她读课本、记名言,一篇一篇写论文。她倒也不需要太多督促。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要积极,她似乎还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读一遍就能背下大段的话。
“我是个怪胎,”她这样告诉他,“我七岁的时候就能背出《凯蒂做了什么》3。”
“对,你是个怪胎。”他打趣道,不过他其实有些被她超人的聪颖吓到了。他觉得她大概能统治全世界。可她没有一心扑在奖学金上,而是希望跟其他学生一样,尽情享乐。他在她第一次醉酒后照顾她醒酒,带她第一次尝试大麻,用他那老爷级棕色Mini在废弃的飞机场教她开车—她有美国驾照,但完全搞不懂手动挡,她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离合器时,他还暗暗窃喜。
“所以你也不完美嘛。”他开玩笑说,这话还惹得她跟他闹别扭。
她参加了入学考试,信心满满地表示自己肯定考过了(朱利叶斯又一次被她的自信惊到,提醒她,英国人都是每次考完试坚持说自己肯定没过)。她跟父母说她搬出了租住屋,跟别人合租了房子,只是没详说是跟谁合租。
“他们信任我。”她跟朱利叶斯说。
“这是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他答道,而她假装听了很生气。
他们成了社交国王和女王。在最拉伯雷式的派对上,所有人都想与他们为伴。他们年轻,很少的睡眠时间、很少的钱,也能过日子。除了葡萄酒和音乐,什么都不重要,当然,还有愉快的谈话和书。他们没日没夜地聊书。书店允许他们从店里借书,读完再还回去,只要不弄坏就行。他们每天读一本书,有时一天甚至读两本。真是美好的时光。丽贝卡发现了缪里尔·斯帕克、艾瑞斯·梅铎,对给了她名字的作品完全着迷4,享受她能找到的每一部达夫妮·杜穆里埃作品。他则在她的推荐下,认识了约翰·厄普代克、菲利普·罗斯、诺曼·梅勒。他给她写了一份另类经典完整清单,他承认其实没读过《米德尔马契》时,她让他去读。
朱利叶斯不止一次想过向丽贝卡求婚,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想等他们有了经济保障,能买得起房子。虽然他也幻想过,在登记处办个朴素的婚礼后,在切韦尔河岸边开一场疯狂的派对庆祝,但婚姻毕竟是成年人的事,而他们显然还不够成熟。所以,他开始存一些工资进住宅互助委员会,攒订金。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周五吃意面时配的两瓶葡萄酒成了一瓶,所以她并没注意到。
“你是我的公主。”他对她说。
“我家那边,公主不是个好词,是贬义的,说女人太任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丽贝卡向他解释道。
“我说了嘛,”朱利叶斯回答,“你是我的公主。”她笑了。
他知道他的母亲黛布拉肯定不会反对他们的事,因为黛布拉思想前卫,似乎从没对他说过“不”。
他们开车去伦敦,黛布拉带他们去肯辛顿一家葡萄酒吧吃午餐。餐厅的墙上是葡萄藤图案的壁纸,他们吃了罐焖鸡和巧克力海绵蛋糕。
丽贝卡被黛布拉迷住了,被她那一串串琥珀珠子、一刻没停的圣莫里兹香烟和沙哑的嗓音吸引。黛布拉身上有种厌世的气质。你会觉得,她似乎见证了一切,做过了一切,即使她如今过着平淡的生活。她一点也没被丽贝卡的高智商,还有鲜明的个性、前卫的着装吓到。她们两人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对方极为相称。
午餐快结束时,丽贝卡去洗手间,黛布拉点了根烟。
“亲爱的,要小心。”她说,“幸福的泡沫撑不了多久。”
朱利叶斯告诉自己,这只是母亲对他的保护欲。这倒也奇怪,因为他小时候母亲并不是这样,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对他放任不管。他不禁开始猜测情况有何不同。
他叹了口气:“爱过但失去了总比一次都没爱过好。”
“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出了岔子的话。”
“什么岔子?”
黛布拉吐出一串烟圈:“很多可能啊。”朱利叶斯决心不再因为母亲的警告而心慌。丽贝卡回到桌上,搂住他,说他是她的守护天使,他冲黛布拉微笑着说:“你看吧?”
“你妈好酷啊。”他们沿A40道往回开时,丽贝卡说。
朱利叶斯翻了个白眼。
“我妈从来不担心别人,只管自己。”他说,只想忘掉黛布拉的话给他带来的不祥预感。他有些愠怒:她自己厌世,没必要让别人也过不上好日子吧?“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那她就是跟我妈完全相反了,”丽贝卡说,“我妈最在乎别人的想法了,连邮递员都包括在内。”
不过,黛布拉没猜错。
朱利叶斯想,他大概也应该想到吧。可是—他到底该怎样想到呢?
问题在于,所有跟他有过关系的女孩都在吃长效避孕药。这几乎是肯定的—大部分女孩上大学时都要去开药,有些上大学前就已经在用了。只要去看看附近的医生,就没问题了。他从没想到,美国人有可能不是这样的。他没想到,丽贝卡可能在来英国之前没有做好避孕计划。在牛津,所有人在性这个话题上都很随意。随意的性活动并不少。朱利叶斯也一样,但遇到丽贝卡后,他就没再跟别人有瓜葛。他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一生的至爱。可他却忘了这个关键问题。
所以那天,她坐起来,脸色难看地低着头,然后冲向卫生间时,他听到她说的原因,震惊不已。
“我觉得我怀孕了。”
“你没有用避孕药吗?”
她摇摇头。
“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吓坏了—让他震惊的,除了自己的疏忽大意,还有她的,“我一直以为……那你肯定知道这种事可能发生?”
她双手覆住脸:“我想,我只是心里希望吧。”
“希望什么?”
“往好的地方想。”
“那可不是什么可靠的避孕方式。”
“确实。”她看起来好无助,坐在床中央,捂着肚子。
“呃,那咱们该去计生诊所了吧。”
“那是什么地方?”
“卖计生用品的地方,或者,呃……”
她举起一只手。
“不要,不要说那个词。”
他也并不想说出那个词:“他们能给你……安排解决办法。”
她盯着他看:“不行。”
他眨眨眼,没想到她不想选这条路。“哦,好吧,好。那……”他挠挠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
“你想上大学,我们还住在一间房里,咱们没钱抚养孩子。”
她躺下来,盯着天花板:“我们没选择啊。我不要打掉孩子,这是咱们的宝宝。”
朱利叶斯不知该做何感想。这是他没料想到的决绝。他从没认识过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他认识几个意外怀孕的女孩,但她们都安静迅速地解决了问题,当教训了。他从没见过把孩子生下来的人,但他也不会逼丽贝卡做她不想做的事。
“你怎么跟你父母说?”
她长叹一口气,好一会儿都没作答。
“我感恩节回家的时候告诉他们,月底的时候。”她坐起来,脸上的微笑让他惊讶,“宝宝,朱利叶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会是我孩子的父亲。”
“啊,很感人。”朱利叶斯答道,他觉得这确实是好事,只是他想再等等。不过这话他没说,“我们只需要找个好点的地方住。我也得找个更好的工作。”
浑蛋,他想。这也是他自己的愚蠢错误。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也是他的责任。他不该想当然。丽贝卡又跑去吐。朱利叶斯打量着他们过去几个月的家,想着:我要做爸爸了。
感恩节回家时,丽贝卡没告诉家人。她身材仍然纤细苗条,因为还没到三个月,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要吐,特别准时,即使朱利叶斯从面包房买的高热量蛋糕她都吃了。
“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回去的时间不够长,家里又有很多客人。我等圣诞节再告诉他们。”
到了圣诞节,她的体重增加了一些,但那时天气很冷,她可以用一层层宽大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她还是没跟家人说。
“我没告诉他们,不想搅乱圣诞节。”
“现在有点晚了吧。”朱利叶斯很紧张。他已经告诉母亲了,黛布拉一点也没表示惊讶。什么事都吓不到黛布拉,她已经见过、经历过了一切。
“只要别指望我给你们看孩子就行。”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而他笑了,没告诉她,他可绝不会把孩子留给她看。
四个月的时候,丽贝卡收到了牛津的录取通知,终于告诉了她家人。朱利叶斯这才意识到,她之前一直不说,是因为怕他们逼她做她不想做的选择。她倔得像头牛,但怀孕之后变得脆弱,耳根软了,她害怕在家里,会被洗脑。
“你?被洗脑?”朱利叶斯不敢相信。
“我没有表面上那么坚强。”她说,“你也不了解我家人。”她做了个鬼脸,“爸爸要飞过来。”
“你不是说你爸被你整得服服帖帖吗?”
“可是情况不同啊,”她说,“想在世界最好的大学学习,跟十九岁就生孩子可不一样。”
“没关系的,”朱利叶斯说,“有我在呢。”
朱利叶斯意识到,她虽然说得很有斗志,心里却很害怕。他想,也许她是怕自己选择让步,毕竟那是更简单的选择。害怕自己的家人操纵自己,是多可怕的事啊。黛布拉确实经常不在状态,但她从不干涉、控制人。那一刻,他对自己发誓,绝不会去控制自己的孩子。他要给孩子支持鼓励,但绝不操纵。
他怀疑托马斯·奎因会不会带杆猎枪来。若是如此,那他准备好面对了。朱利叶斯并不怎么在乎托马斯·奎因怎么想—他只在乎丽贝卡和他未出生的孩子。在某些情况下,人是不能做到考虑所有人的感情的。
托马斯·奎因面对他们的情况,居然十分稳重冷静。丽贝卡跟他见面后回来时,有些失落,却也觉得释然,因为他们没吵起来。
“要是我妈来,肯定会更麻烦的。”她跟朱利叶斯说,“爸说她甚至没法谈这事。我了解我妈,她会把这种事当成她自己的危机,都得围绕她。”
“听起来好可怕。”朱利叶斯说。
“只要是事与愿违,她就会不开心。”
“那我觉得她这样的人有很多啊。”
“可不是,但是她可觉得这都是别人的错。”
“嗯,那只能说很幸运,她不在这儿。”
“是啊,”丽贝卡同意道,“不过我爸想见你。”
“没问题,”朱利叶斯说,“我也觉得我们该见见面。”
他想尽力让托马斯·奎因对他们放心。
丽贝卡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你真勇敢。”
朱利叶斯耸耸肩:“我也没做错什么。”
“你知道,大部分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彻底抓狂吧?”
“抓狂又没有什么益处;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也一样。努力去扛就是了。”
丽贝卡给他一个拥抱:“你知道吗?你能给我安全感。我从前都不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朱利叶斯在丽贝卡父亲入住套间的画室里跟他见面。丽贝卡决定不参与。
“他要是说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我只会情绪失控。别让他欺负你。”
“不用担心。”朱利叶斯说。他并不紧张,只是有些忧心。他不想让已经微妙的情况变得难看。
托马斯·奎因的礼貌显得拘谨,他让朱利叶斯进门,点了咖啡。这一切对朱利叶斯来说有些脱离现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坐在面对面的扶手椅上,他感觉自己像是哪个国家的元首,正要商讨外交政策。
“我希望咱们能把伤害控制到最低。”托马斯对他说,“当然,你知道丽贝卡有多聪明。她的未来潜力无限。”
“没错,”朱利叶斯说,“她很聪明,比我聪明许多。”
“而我,作为她父亲,不让她去发掘全部的潜力,是不合适的。”
“我明白,所有父母对孩子都有这样的期望。”
朱利叶斯直视着他的眼睛。
托马斯·奎因清了清嗓子。
“我欣赏你的绅士风度,同意支持她。丽贝卡给我讲了你给她多大的支持。我很感激。”
这与朱利叶斯想象的可不一样,他以为会遭遇刁难、批评。
“谢谢。”他答道,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不过,我认为你们两人都太过理想化了。在我看来,你们完全不懂孩子会对你们的职业生涯、生活方式、经济状况产生多大的影响。说起来,你们俩还都没有什么事业—对吧?你们在书店工作?”
朱利叶斯盯着他,强烈的反感开始在他心里发酵。他就觉得一开始的谈话美好到难以置信,但还是保持冷静礼貌。
“对,但是我学历不错,我有信心—”
“你的信心不错,但你太天真了。听我一句,我有三个孩子,理论上讲,有好的动机就是好事,令人钦佩,但你会发现现实完全不同。”
“奎因先生,每天都有人生孩子,都能把他们好好抚养成人—”
托马斯再次打断了他:“我不想看到我女儿的潜力被浪费掉,而是希望她成为最好的自己。我觉得十九岁就生孩子在这方面帮不到她,不论你给她多大的支持。”
“她可以继续求学。我们会想办法的。”
奎因轻蔑地哼了一声。
“听着,我不会假装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丽贝卡表面上像杆枪。但内心里,她其实非常脆弱。她并不像别人眼里那么坚强。相信我,我是她父亲,我了解丽贝卡,所以我才这么担心。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和她母亲,但事实绝非那样。我是真的担心。我能看出她很看重你,她肯定会听你的话。”
朱利叶斯越想越觉得可怕:“现在堕胎已经晚了,如果你是在想这个。”
他看到托马斯缩了一下子,很满意。朱利叶斯可不打算为了不伤这个男人的感情,而拐弯抹角。
“这我知道。”托马斯小心地说,“但是把孩子送养还不晚。”
朱利叶斯掩盖不住自己的震惊,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双臂抱胸,盯着这个男人,若是他们的故事没有这样颠倒次序,发生的过程更愉快一些,这个男人可能会成为他的岳父。
托马斯走到套间的格子窗边。朱利叶斯盯着他强壮的后背,猜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真的是为自己女儿好,还是另有所谋?他只是想挽救她的名声吗,还是要保护他们家庭的名誉?
“我给你一个交易的机会。”托马斯转过身,穿过房间坐了下来,“如果你能说服丽贝卡把孩子给别人领养,我就给你一张五万英镑的支票。我会帮忙找到最好的领养家庭。”他举起手,“先别回答,等一分钟。你要知道,我的提议都是为了女儿好。”
朱利叶斯走到窗边,跟托马斯站在一起。他望着窗外的建筑,那些大学:很多年轻人的希望、梦想都住在那围墙之中,包括他,包括丽贝卡。他终于转身。
“我猜你是认为没什么事不能用钱摆平吧。”
托马斯露出微笑。
“我确信,将来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保护自己孩子的心。”他说,“尤其是对女儿。”
“我会让女儿自己做决定,我只会做引导。”
“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提议,我不会给你和丽贝卡任何经济支持,你明白吗?”
“我根本没想过您会给我们钱,我不打算靠您的钱。”朱利叶斯站起来,伸出手,“拜托—记得我会尽全力照顾您的女儿和外孙的。”
“你要是改了主意,我的提议直到这周末都算数。那之后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不会跟丽贝卡讲咱们谈话的内容,”朱利叶斯跟他说,“我不想让她难过。我就跟她说你祝福我们。”
托马斯·奎因跟朱利叶斯握手时,脸上一点羞愧的神色也没有。
最终,他还是告诉她了,因为她不停地问他们谈了什么。
“他有没有给你钱?”她问道,“我打赌他给了。”
“他想让我劝你把孩子送给别人领养。”
丽贝卡怒了:“他真是爱摆布人。”
“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在乎。我试着从他的视角思考。”
朱利叶斯也说不清他为何会替托马斯·奎因说话,大概是因为他不想丽贝卡不开心吧。他对她的保护欲越来越强,尤其是现在,她开始显怀了。他提出了结婚。费劲地填了许多表格之后,他们在一个晴朗的春日下午走出了登记处。
“你知道我们该干吗吗?我们该自己开家书店。”他们牵着手走回家,丽贝卡在路上提议道。朱利叶斯停下了脚步。“这,”他说,“是我很久以来听到的最棒的点子。”
“夜莺书店,”丽贝卡说,“叫夜莺书店,跟你的姓一样。5”
朱利叶斯被片刻的幸福感淹没。他能想象到,他们两人开着一家小书店。
与此同时,他在书店升职成了经理,工资稍微高了一些,他为他们租了一栋房子:在杰里科能找到的最小的带阳台两居室。第二间卧室其实只是个储藏室,但至少他们有了自己的空间。他只要一有工夫,就去粉刷,直到整座房子焕然一新。他摆起了架子,挂了些钩子,这样就有许多储存空间。他还带丽贝卡去爱必居6选沙发。
“咱们买得起吗?”她问。
“咱们以后每天都要用,至少要用十年,所以花些钱是值得的。”
他没有告诉她,黛布拉给了他五百英镑,帮他们安顿生活。他不想攀比父母。他也没觉得拿她的钱是啃老:是黛布拉自己乐意给他。黛布拉有时让人抓狂,但她还是很慷慨的,她也并没说“我警告过你了”。知道还有她在,他就有安全感,所以他懂得丽贝卡为何比他难受,因为她算是跟家人断了联系。他想知道,宝宝出生后,她的父母会怎么做。他怀疑他们只是在等待,希望她会反悔。他们肯定还希望情况一变糟,他就会抛弃她。
情况确实变糟了。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丽贝卡整个人都变了。她肿了起来,不仅是肚子,还有全身所有部位:手指、脚踝、脸。她很痛苦,烦躁不安。她睡不着觉,怎么都不舒服。她辞了书店的工作,整天躺在床上。
“你得多活动。”朱利叶斯担心极了。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觉得怀宝宝是件天大的喜事,她害怕、担心。
“抱歉。我只是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大概宝宝出生了,就会好吧。”一天晚上,她这样说,他给她揉背,直到她睡着。
离预产期还有三周的一天晚上,她在夜里醒来,疼得乱扭。床单全湿了。
“羊水破了。”她啜泣着说。
朱利叶斯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告诉自己,早产的孕妇很多,她会没事的。分娩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医院的人也这样安慰他。丽贝卡被送进产房,接受检查。
“你们这个宝宝有点不耐心啊。”助产士微笑着说,一点没有烦恼的样子,“是个小早儿,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这里的记录还是很棒的。”
“小早儿?”
“早产儿。”她把手放在他臂上,“交给我们没问题。”
揪心的十八个小时里,丽贝卡忍受着一拨又一拨的阵痛。朱利叶斯暗暗觉得可怕,谁也不该遭受这样的痛苦,不过参考隔壁病房的声音,这似乎是正常的。医院的工作人员似乎都没觉得丽贝卡的号叫有什么可担心的。朱利叶斯努力让她减轻一些痛苦。
“她必须得这样痛苦吗?”他问了助产士一句,助产士回应的眼神略带怜悯,好像在告诉他,他什么也不懂。事实确实如此—他以前从没跟孕妇接触过,更别提看孕妇分娩了。
本以为情况不能更糟了,可突然间,医护人员的漫不经心又变成了慌忙紧迫。朱利叶斯看着两个护士交头接耳,一位会诊医师赶了进来,他被冰冷的恐慌袭击。他们三人完全忽略了丽贝卡和朱利叶斯,商讨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孩子情况危急,我们要把她转移到手术室。”助产士告诉他时的眼神仿佛在说“不要再问问题”。
手术团队冲了进来。没过几分钟,丽贝卡就被推出产房,进了走廊。朱利叶斯跑着才能跟上医院的男助手,他们到了手术室的双开门前。
“我能进去吗?”他问道。
“没时间给你消毒换衣服了。”不知是谁回了一句,他就突然成了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走廊里。
“千万不要让孩子死掉,拜托不要让孩子死掉。”朱利叶斯一遍遍重复着,无法想象手术室里在发生什么。他想象的都是残忍的画面:鲜血、刀子。他想,至少丽贝卡不再尖叫了。
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把怀里抱着的小东西递给了他。
“是个小女孩。”她说。
他低头看宝宝的头,弯弯的像虾米一样的小嘴。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那么合适:温暖的小东西。
他认识她。他觉得自己已经认识她了。他轻松地笑了。他刚刚还以为她真的有危险了呢。
“嗨,”他说,“你好啊,小家伙。”
可接着,他抬头看到主刀医生一脸严肃地站在走廊里,才意识到,他选错了祈祷的对象。
宝宝在医院的婴儿监护室里住了几日才能出院,因为早产,也因为生产时的意外。
两周后他们离开了医院,世上最小的小家庭。宝宝穿着慧宝成长牌白色天鹅绒宝宝服,温暖、柔软、娇弱。朱利叶斯买了条淡黄色的多孔绒毯,给她裹上。护士们一直跟着他们,关照、交代,她们每一次送新的家庭出院都是这样。
她的腕上还有一个塑料手环,写着“南丁格尔宝宝”。
他走出医院大门,踏进外面的世界时,只希望这是他人生最复杂的时刻。
宝宝抽了抽鼻子,往他胸前蹭。她离开监护室时刚刚吃过东西,但也许她又饿了。他是不是应该在上车前再给她喂瓶奶?那样会不会喂太多了?这些问题,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问题,就是他的未来。
他把手指递给她嘬,她小小的嘴唇试探着叼住了他的指尖。她似乎安静了下来。
她还没有名字。比起奶,她现在更需要的,是一个名字。他有两个最爱的名字:艾米丽和阿米莉亚。他没法在这两个名字之间做抉择,于是他决定融合一下。
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丽贝卡。
艾米莉亚·丽贝卡·南丁格尔。
“你好啊,艾米莉亚。”他说,她听到他的声音,小脑袋扭了过来,眼睛惊讶地睁圆,寻找说话的人。
“是我,”他说,“爸爸。我是爸爸。我在这儿呢,小家伙。走,咱们回家吧。”
“妈妈哪儿去了?”出租车司机问他,“还没休养好吗?还不能出院?”
“实际上,就我一个人。”朱利叶斯说。他无法跟他讲完整的故事。他不想让司机难受,更不想让他可怜他。
“什么?她丢下你一个人管孩子?”
司机惊讶地看着他。朱利叶斯希望他能转头去看路。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事实。
“我的天哪,闻所未闻。接过不少男人跑路的新妈妈,还从没见过女人跑了的。”
“哦。”朱利叶斯说,“可能是不太寻常吧。不过我相信我能做到的。”
“你年纪也不大,是吧?”
“二十三。”
“我的天啊。”司机又重复了一遍。
朱利叶斯坐在后座,出租车环绕牛津外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点都不害怕。他真的没害怕,一点也没有。
丽贝卡离世后几天,他跟托马斯·奎因短暂地碰了一面。奎因一家要把她的遗体运回家,朱利叶斯没有跟他们争辩。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也觉得把她葬在家乡更好。
他们的会面黯然、僵硬,两人都还没走出震惊。朱利叶斯很惊讶,托马斯竟没把女儿的死怪在他头上。他还有人性,明白此刻,愤怒、憎恶、指责都没有意义。
他给了朱利叶斯一张支票。
“你可能想扔在我脸上,但这是给孩子的。我之前做得不对,应该多给你们一些支持的。请收下,善用这笔钱。”
朱利叶斯把它塞进了口袋。反对和拒绝与责备一样毫无意义。
“我应该给你们汇报她的情况吗?生日的时候发张照片什么的?”
托马斯·奎因摇摇头:“没有必要,那样只会让丽贝卡的母亲痛苦。我们需要继续前进。”
朱利叶斯没有反驳。他很意外,居然会有人愿意放下自己的骨肉,但这样对他也好,少一些干涉。
“你要是后悔了,随时联系。”
托马斯·奎因半点头、半摇头,示意他们恐怕不会联系,但还是感激这个提议。
朱利叶斯知道,他走开时,已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最后转变。
他回到家里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那好像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他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冲了一瓶奶粉,放在一边等它凉凉。他放了一张妮娜·西蒙的唱片。
然后,他躺在床上,弯着腿,把艾米莉亚放在自己腿上,让她背靠着他的大腿。他小心地抱着她,露出微笑。他拿起相机,拍了张照片。
他的宝贝女儿,才两周大。
他放下相机。
伴着钢琴曲,他边跟着唱,边假装教艾米莉亚跳舞。
他想到,他还从没见过刚出生的宝宝,更别说抱孩子了。真有趣,他认识的第一个宝宝就是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