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猜到,
神仙真的会显灵啊?
一
唐天宝年间,三镇节度安禄山起兵,九州烽烟骤起,苍生涂炭,民不聊生。
有兵士三人,姓名不详,姑称某甲、某乙、某丙。大战之前,三人自营中偷奔,一路躲避搜捕,翻山越岭,逃至中州,便远离了那刀兵之祸。
某甲曾为百夫长,人高马大,颌下一髯长须。
某乙身体壮实,却呆头呆脑,一副憨瓜模样,见到某甲出营,心有所感,也收起细软跟在后头。
某丙瘦小,却颇聪明,于战前撬开辕门,逃出军营。
三人行十多里,于一棵高树下碰面。起初三人战战兢兢,见人如鬼,不敢声张。忽某丙见某甲笑,某乙便随着痴痴地笑,三人在树下笑作一团,勾肩搭背,感叹此番出逃之不易。
于是三人一同上路,千里迢迢,从河北逃至中州,见此地无兵燹之祸,方缓下脚步,悠哉向南。
一日,三人行至一土地庙,忽心血来潮,当即置浊酒三杯,效前人桃园结义。某甲为兄,某乙为次,某丙再次,结成为兄弟。
三人誓毕,饮尽杯酒。某甲神色酣畅,对二人道:“我等参军,本图个生计。平日拿饷钱、饮浊酒,但图快活。若真打起仗来,官大的坐镇,官小的卖命,这等蠢事,才不干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哲之人善保身。两位弟弟说,此话有无道理?”
不待某乙回答,某丙抢道:“不错,大哥所言极是!若我等不逃,如今已是刀下冤鬼。依我说,我等早便该溜,到那山高皇帝远之处。”
“如今我等在黄河以南,距前线千里之外,已无性命之忧。”某甲道,“可如今世道动乱,欲要在此扎根,不是容易之事。依我看,不如合力凑钱,做些小本生意。一路下来,我手中饷钱殆尽,不知二弟三弟还剩多少银两?”
“大哥瞧我作甚?”某丙见某甲望他,便高声道,“大哥难道忘记,几十日里炊饼,都是我的钱!”
“那些炊饼,值几个钱?”
“大哥此言差矣,炊饼虽不值钱,百个、千个,也是一笔数目。小弟知落脚不易,可几月以来,手中积蓄尽变作腹食,哪还有什么银两!”
“罢了,罢了!”某甲一挥手,向某乙道,“二弟,你呢?”
某乙半张着口,眼珠转了一阵,从身后摸出荷包,取出几颗碎银摊在身前,说道:“大哥,就这么多了。大哥别嫌少,我也没攒下几个。”
“这他娘够作甚!”某甲怒道,“别说什么生意,肚子都填不饱!我兄弟三人,不如端一瓷碗,上街讨饭罢!”
“大哥息怒。”某丙接茬道,“今乃乱世,散财易、进财难。我等当齐心合力,共谋生财之道。”
“那敢情好。”某甲问道,“那你倒说说,咱几个该如何发财?”
某丙闻言不作声。三人你瞧我,我瞧你,半响说不出一句来。
正这时,忽听见神龛后一声欠伸,一邋遢道士趿破鞋缓缓现身。
某甲一惊,抽刀出鞘,喝道:“你是哪个?藏在后面作甚?”
“哪个也不是,只是个过路老道罢了。”那道士答道,“施主兵刃相向,真叫贫道心惊胆战。”
“大哥,方才的话,定被这老道士听去。不如……”某丙掐断话头,做个抹脖手势。
“贫道方才睡醒,怎就惹上杀身之祸!”道士作困窘状道,“我只是恰好听说,施主囊中羞涩,欲寻一处财源。正巧,贫道有个法子,不知三位愿不愿听?”
某甲闻言,眼睛一亮,放下长刀上前,说道:“你有甚法子,说来听听。若我兄弟三人满意,便放你走。”
道士摇头晃脑道:“几月来,中州干旱,土地荒芜,民不聊生。此地向西三里,有一村庄,名曰鱼岭,村人为求雨水,于田间摆关羽、周仓、关平之像,日夜祭拜,甚是虔诚。施主若扮作此三人,佯作显灵,从村人手里捞笔香火钱,可谓无本万利,岂不美哉?”
某甲闻言犹豫,却听某丙一旁怂恿道:“不错,不错,此计甚妙!”
某乙亦附和道:“大哥这长胡子,正好扮关公!我扮周仓,给大哥牵马提刀,过回神仙瘾。”
“如此一来,我岂不要扮关平,作二位小辈?”某丙不悦道,“成吧,成吧,只要赚钱,便吃这一亏。只望大哥多分些辛苦钱,不枉我改口叫爹爹。”
某甲听二人一说,便拿定主意,说道:“只要生意开张,自然少不了你们二人。然身旁左右,并无关公青龙偃月刀,怕是胡子再长也无人信。”
“大哥,你看我这朴刀如何?”某乙将一杆刀立在身前,说道。
“就你这东西,刀身薄,刀把短,拿去当铺都无人要,还想扮青龙偃月刀?”
道士上前,拿刀端详了一番,说道:“这刀确是差得远,不过贫道有块磨石,个头虽小,力量却大。几位若肯打磨这口朴刀,五日之后,必有意外之喜。”
“有这等事?”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道士笑道:“就看你们信不信。”
二
兄弟三人轮番上阵,接连打磨五天五夜,只见那朴刀有如活物一般,腾起热气,末端延出三寸长。刀身光亮,周边生出云状花纹。
三人见此,啧啧称奇,感谢道士鼎力相助。
刀既磨成,三人马不停蹄,即刻赶至鱼岭村,于田间地头搜寻,见荒畦之见间,果有三座方桌,红布上立有关公三人塑像。
三人心喜,借夜色,将几只土偶丢入枯井,便各自爬上木桌,学原先样子打坐。
某甲坐在当中,面上拧出副威严之相。某乙某丙分列两旁,一持长刀,一持短剑,端起手臂作推掌状。
七月仲夏,暖风扑面,三人坐了许久,某甲忍耐不住,口中抱怨道:“要是坐到天亮,骨头架子可吃不消。你俩也甭拗着,不如随我舒活筋骨,省得明日腰酸背疼。”
却听某丙嘘声道:“大哥切勿声张,若让别人听见,这出戏可怎么演?”
“这大半夜,鬼怪也无,哪他娘有人?”某甲不悦,转向某乙道,“二弟,你看如何?”
某乙默然不应,某甲还想催促,却听见耳旁鼾声骤起。
“这呆子,竟自个睡了!”某甲骂道,独自跳下方桌,在田间展臂,又走去山麓,摘几个酸涩野果。
“三弟啊,你还拗着?”某甲见某丙岿然不动,甚是吃惊,“挺不住便别硬撑,赚钱事小,身体事大!”
“大哥拍屁股走人,却总得有人撑台面。”
某甲反身上桌,照旧摆起姿势,弓膝落座。
“三弟,你怎就一根筋?”某甲无奈道,“撑这长时间,你倒也辛苦。”
某丙绷紧面皮,凛然道:“到那分钱之时,大哥记得今晚,多让小弟一分就好。”
于是三人熬到雄鸡司晨,天边泛起亮色。
日头出山,某甲见田边现一个老农身影,颤颤巍巍向神龛走来。
“老二,莫睡了。”某甲用手肘戳其腰肋,“把那刀口摆正,莫对个后脑勺。”
某乙一激灵,慌张擦去口水,束手挺胸,端坐起来。
不多时,老农荷锄,施然走近,从衣袋里摸出三根香,引火点燃,正要插进铜炉祭拜,不想听见耳边一声“老乡”,吓得大叫一声,丢下香火,一溜烟跑回村内。
桌上三人面面相觑。某甲捻须,怏怏道:“是我叫得不对?”
“大哥,哪有神仙叫人老乡!”某丙心切道。
“那该叫甚?”
“凡人?”
“也不对。”
“老爹?”
“你叫个试试?”
“既然都不知道,就别瞎叫。”某乙插嘴道,“直接叫‘你’不行吗?”
某甲某丙恍然大悟,直夸其脑子灵光。
这时,又见两个老人,身着绸衣,一路小跑到桌前,气喘吁吁。
“你——是——哪——个?”某甲乜眼,好似唱戏般说道。
“我是鱼岭村村长,叫李五福。这是我老伴,唤作春桃。敢问……敢问三位,真是关老爷一行显灵?”
“放肆!”某丙喝道,“大胆草民,竟敢对我……我爹爹无礼!方才那话,是你配问的?”
“我活了七十多年,头一次见神仙下凡。”村长胆怯道。
“你且给我看好。”某乙抽刀,推至村长眼前,“此乃大哥青龙偃月刀,如假包换,你要不信,自己掂量掂量!”
此言一出,余下人皆瞠目结舌。
“这位神仙,难不成是周仓周大人吗?”老者疑惑地道。
“是啊,怎的不是!”某丙道。
村长将信将疑,接过刀一看,惊道:“上面花纹,和我在画上见到的一样!”
“那还不跪下叫老爷!”
“老爷,关老爷!”村长携着老伴屈膝而跪,忙道,“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三位神仙。诸位稍等,我去叫村人来!”
半晌后,一众人等自田边涌出,浩浩荡荡,朝神龛而来。三人见一行人多是翁妪幼童,提携带酒食,面上尽是喜悦之色。
“关大老爷,关大老爷。”为首老农行到近前,屈膝跪地,向某甲不住磕头,“我等拜了这久,老爷今天终于显灵!”
“诸位乡亲。”某甲拿捏着腔调,“我关云长在此,定保佑全村风调雨顺!”
村人闻言,拍掌欢呼,纷纷将酒食献上祭台。某甲见有咸鱼、腊肉、果干、咸蛋,还有一头猪、两只羊拴于桌脚。银钱也有,然分量太少,尚不满一只铜盆。
众人献毕,村长上前一步,向三人作揖,口中道:“这是我等奉来贡品,请诸位神仙老爷笑纳。”
某甲心中估量,酒肉虽盛,奈何带不走,不如换成银两实在,便止住喧嚷,高声道:“各位乡亲,这多东西,我三人吃不完,何不端回饭食,换成银两供奉。我关云长收到钱财,不日之后,必会替各位消灾。”
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某丙见状,急切道:“大哥,你真是自砸自场!话不能这般说!”
某甲亦觉失口,心中恼火,又似听见台下有人嘀咕说:“这神仙不要吃的,向我们要钱作甚!”
某甲大喝一声:“周仓,取我刀来!”即刻跳下方桌,驱开人群,挥起青龙偃月刀,舞得呼呼作响。
某甲把自己看家本事尽数展露,惊住众村民。待其舞毕,人群鼓掌喝彩。某甲气喘吁吁,撑着大刀向众人道:“我关云长说一不二,答应什么就是什么,哪个有话要讲?”
村长溜到近前,点头哈腰道:“关老爷息怒,我等这就去准备。只要这月之中,官老爷能了却我等心愿,给钱不是问题。”
某甲暗中一喜,敛起神色,重又坐回木桌上,口中道:“老……你果然识时务,这几日里,我等就在此地等候,月底之前,必保得各位万事无忧。”
三
人群散去,三兄弟左右无人,某丙便忧虑道:“大哥,若是这月末尾,天不下雨,该如何是好?”
某甲笑道:“若天不下雨,咱就撒腿开溜。我只愁没有包裹,若银钱太多,恐我们三人拿不下。”
“此事好办,咱只要脱下外褂,拧成葫芦形状,不就算是行囊吗?”
“成,就这么办。老二,到时候需要,你先脱。”
“凭什么?”某乙不悦。
“你肉厚,不怕凉。”
“我怎不怕?要么咱仨一起脱,否则我不脱。”
某甲道:“我跟你说,到时候钱都在我这,就怕你抢着要装,我还不给!”
“大哥,我脱!脱还不行吗!”某乙忙道。
三人不承想,第二天,村长竟提一荷包,向桌上一抖,落下三五块碎银。
某甲见状,拍案喝道:“你这老头,是打发叫花子?”
“老爷息怒,”村长两腿抖得似筛糠,“如今兵荒马乱,我等手中无有余钱。积出这些银子,已是不易。”
“你们那多人,一人一两,也捐出个银山来,怎么只有这一点?”
“老爷明鉴。村人虽多,只是些老弱妇孺,有力气的早被官府抓去充军。童叟之辈,又能凑出什么钱?”
“那休怪我无情。”某甲一撂挑道,“作雨之事,也须上下打点。这点钱,怕是连雨师的面也见不着!”
“老爷开恩哪!”那村长哭道。
三人皆不为所动。
村长以袖抹泪,忽开口道:“既然急着用钱,我有个法子,不知老爷愿不愿听?”
“什么法子?”
“眼下村中实无钱,可官府之人,手头十分阔绰。明天一早,官府照例来抓壮丁,三位老爷可趁机向官吏索要。”
某甲即刻回过头,与身后二人私语道:“咱本是逃兵,若让官府见着,恐要被抓回去!”
“大哥莫怕。”某丙道,“此地距前线千里之远,哪个会认出我们?大哥莫要犹豫。这些老头个个瘦得像柴火,榨不出油水。咱们得另寻办法,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就这么办。”某甲回身,问村长道,“老头,明日那官吏何时来?”
“大约辰时左右。”
“你们到时随我等同去。”某甲道,“若顺利,就免掉村里供钱。”
四
翌日早上,三人稍稍装扮一番,叫上众人,早早跑去村口等。
候了一个多时辰,不见有半个人来,某甲口干舌燥,唤一小儿端水。小儿点头,向着井边蹦跳而去。
忽见路上一片扬尘,马蹄声远远传来,由远及近,到村口只听“吁”的一声,两个戴黑帽官吏勒住缰绳。
“你们今日倒是乖巧,听见响动,自觉站到村口来。”官吏甲道,“这次哪个随我们走?”
村人不作声,只看甲乙丙三人。某甲心知轮到自己出场,便抡起长刀,大叫一声:“凡夫俗子,你可认得爷爷是谁?”
两官吏一愣,见某甲涂一面红脸,眉上纹黑,像颗熟透的山枣。
“这是你们选出的人?”官吏甲问,“身子挺壮实的,脑子好像不灵光。”
众人惊惶,纷纷向两官吏摆手。
官吏乙疑惑,目光转了一圈,瞧见一旁某乙,道:“这个胖子,我瞧倒蛮适合。”
“你眼睛长在屁、屁股上了?”某乙心一急,结巴了下,“他是你大爷爷,我是你二爷爷——过来老……老侄——瞧见没有,这个是你三爷爷!”
两个官吏不知所以。
这时村长跑上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官爷不知,这三位乃下凡神灵——这是关公关帝爷,这是周仓,瘦一点的是关银屏……”
“关平。”某丙打断道。
“对,对,关平。三人为给鱼岭降雨,特来向二位官爷化缘。”
“怎就成了化缘?”某乙悄悄问某丙。
“你先闭嘴。”某丙小声道。
两官吏相视大笑,道:“你说这呆瓜是关二爷显灵?那我岂不是太上老君!”
某甲闻言,大刀一抬,插在两官吏前。只听铿锵一声,刀尖入地,土上只留半寸白刃。
两个官吏退后,拔出腰间佩剑,纷纷道:“你等想干什么!”
“看我给你们些颜色瞧瞧!”说着,某甲缩紧手臂,欲拔出地上长刀,可那刀身就是纹丝不动。
“老二,过来帮忙。”某甲额上渗出汗珠,小声道。
某乙快步上前,与某甲一同用力,随一声声吆喝,刀身似有松动迹象。
此时,两个官吏步步逼近,面露凶色。
千钧一发之际,田间传来一声呼喊:“关老爷,水来啦。”
小儿端着瓜瓢,匆匆赶到人前,说道:“这还有几个鸭梨,是我从供桌上顺便带来的。”
两个官吏顿时止了步。
某甲犹豫了片刻,接过水瓢一饮而尽,又咬下半只梨子,大笑道:“好吃!好吃!”吐出梨核,把剩下一半递给某乙。
某乙握梨,只得赔着笑。
二官吏困惑,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连小孩都叫他关老爷?”
“难道是真的?”
“怎可能!这三人哪有半点仙气?”
二人正商量着,却听身后风声骤起,一回头,见某甲挥舞大刀,一跃而起。二人仓皇举剑招架,方一相接,手中兵刃震落在地。
某甲高声道:“吾观汝二弱子,插标卖首耳!”
两人见状,当即跪下身,向某甲拜道:“关二老爷!我等有眼无珠,冒犯您老人家。还望官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这倒好说。”某甲捋须道,“若想活命,须拿香火钱来。”
两人闻言一怔,道:“敢问关老爷,神仙要钱何用?”
“有何用?还不是为打点雷公电母,降雨于此!”某甲怒斥道,“你们这些官吏胸无寸德,触怒天庭,害此地旱地千里。一帮蛇鼠,叫你拿钱,已是网开一面!”
“是,是,小的明白。”二官吏不住磕头道,“我等这就回去取钱,助三位老爷降下雨来。”
“慢着。”某丙忽然道,“两人的钱,哪里够用?你等回官府后,将事报告给上司,命其月底前备千两白银,若是晚了,小心遭雷击天谴!”
“是,是。”二官吏匆忙上马,扬鞭而去。
某甲望二人背影远去,回过头来问某丙道:“一千两银子,会不会多了些?”
“大哥放心。”某丙拍胸脯道,“那些当官的,手头都宽裕着呢!”
“那就如此。”某甲道,“可若月底前拿不出钱,为之奈何?”
“不怕赏钱不到,就怕天不下雨。钱一到手,我等趁夜开溜,管他什么子丑寅卯!”
“老三想得周到。”某甲眉开眼笑,转头对众村人道,“今日之事已经了结,诸位散去吧!”
“诸位老爷午间还用膳吗?”村长问。
某甲闻言一瞪眼,怒道:“三素一荤,菜少一样拿你是问!”
五
几日里,官府中再未遣人来,兄弟三人乐得悠闲,吃饱即睡,几日下来,腰间竟胖了一圈。
月末某一日,村中传来消息,说官府已备好金银,明日叫车马送来。
三人闻讯大喜,早早商讨起钱的用处。
“依我看,不如买一些玉器,去沿海之地卖掉。”某甲道。
“乱世之中,谁会花钱买玉?”某乙疑虑。
“大哥,不如一人一份,就地分掉。”某丙建议说,“用这钱在乡下置办田地,娶个媳妇,岂不美哉!”
“老三说的有理。”某乙附和道。
“成,听你们的。”某甲想到此番光景,不由心动,“千两银子,咱们每人三成三,也够用了。”
“大哥,先前说好的让我几分呢?”某丙不平道。
“让,让。”某甲不快道,“那给你三成七,我拿三成。”
“多谢大哥!”
是日,村中锣鼓齐鸣,众人于田间置一桌酒席,邀三人上座,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某甲起了醉意,神魂出窍间,似看元宝从天而降,于眼前堆成小山。
这时,一小童自土路跑来,口中喊着:“来了!来了!”
众人听闻,纷纷跑去村口迎接。只见两个骑白马的仪仗,手持高牌,上书“肃静”“回避”。其后是一只宝塔形状轿子,轿子一落,一个侍从上前掀开帘子,一个头发花白官员自轿内出,颤颤巍巍向众人行去。
传令兵喊:“知府大人到!”
某甲见知府,方要躬身行礼,忽想起如今身份,忙站定脚,面上作睥睨之态。知府行到村前,长袖一挥,使旁人搬出一香炉,撂在某甲脚下,接过三根高香,向某甲躬身便拜。
某甲心惊,忙道:“你这老头意欲何为?”
知府喃喃道:“我拜神这多年,今天总算见到!”
知府叫众人抬出只大箱,白花花银两炫目。
“关爷急需钱财,”知府抖着手道,“此乃下官心意,望三位老爷笑纳。”
三人见了,眼中冒出绿光,道:“有这笔钱,我定保佑此地风调雨顺。”
知府似胸中一阵咳嗽。身旁一左一右跑来,将其架回轿里。
望见脚下银两,某甲踟蹰一会,耐不住手痒,将木箱抱在身前。三人手抓元宝,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村人围拢在身后。某甲回头,对众人道:“你们怎不回去吃饭?堵在这里作甚?”
众人笑笑,都不言语。
“老爷,”村长从众人中挤出,赔笑道,“这下肚也吃饱,银钱已收,是不是该做场法事,让天上降下雨来呀?”
“着什么急?等我睡个好觉,便帮你们打点雷公电母。”
“关老爷,可使不得!”村长哀求道,“晚稻已至播种时候,多等一天,无异于要我们命呵!”
“穷野刁民,莫要逼人太甚!”某甲怒吼,“来呀,周仓,拿我刀来!”
此话一落,却见某乙左右摸索,末了爬过来悄悄对某甲道:“大哥,那刀被落在席上。”
“你这呆瓜!”某甲正要发作,却见身旁众人逼近。慌乱之下,某甲回身抬手,安抚村民道:“诸位莫急,待我出神入定,帮各位求得雷雨。”
说罢,某甲盘腿而坐,合上双眼,一手于胸前做兰花指。其余二人见状,跟着趺坐下来,闭目凝神。
村人见状,止住嘈杂,后退几步,注视三人就地作法。
许久,某乙再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哥,三弟,咱们这姿势,要坐到什么时候?”
“你问我?我倒还想问!”
“大哥二哥莫急,等到天黑,这些人也各自回家。”某丙道,“咱们那时再跑,保准万无一失。”
“你说得倒好,可他们能等到那时?”
三人无奈,只得闭目打坐,午时燥热难忍,三人更是汗流浃背,几欲昏厥。过半个时辰,知府忽起哮喘,猛咳不止,一行人前呼后拥,匆匆忙地抬了回去。
某丙见状道:“大哥,不如趁此机会逃吧!”
“三弟说的有理。”某甲虚弱地道,“就这么着。等会我数到三,咱们就向餐桌跑。谁先到了,把那长刀递我,我定要杀个片甲不留!”
“成。”
“成。”
“一 ——”
“二 ——”
“三!”
某甲一声令下,三人直起身来,推开身前老翁老妪,撒腿奔向宴桌。
到了桌前,某甲只见杯盘狼藉,不见朴刀。再一回头,某乙某丙人仰马翻,身后无数木棒锄头。
某甲心急如焚,正不知所措,眼神瞟到了天上,当即大喊道:
“你们莫追,看天上!”
众人闻声,纷纷仰起脖颈。只见天南方,一片黑云逼仄而来,如黑幕般笼罩住整片穹庐。
“要下雨啦!”某甲拍手大笑道,“我没食言吧?”
正当众人愣着,忽见云中洞开一只圆孔,一道白光射出。一团白云自洞口出,施施然降至众人头顶。
某甲望去,见云上站着三人,一人红面长髯,全身披挂一副金盔。身旁两人一长一少,一个蓄络腮胡子,一个飒爽英姿。
此时,一柄长刀不知从何处而起,向中间那人飞去。那人接过长刀,开口道:
“打扰各位乡亲。前些日,这柄青龙偃月刀自天界丢失,我等四处追寻,方知被人偷到凡间。今日我关羽将其收回,望诸位乡亲莫惊。”
说罢,那人便竖起长刀,转过身去。云朵升入天空,整片乌云顿时消散,随风而去,不留半点痕迹。
田间一时鸦雀无声。
某甲方才明白,自己今日撞见神仙。
对凡人来说,撞见神仙乃生之幸事,然此时某甲却并不开心。